第21節(jié)
郭管家道:“這玉清神霄宮本來就是皇親貴胄待的地方。這里頭還住著一些個先皇的宮眷,皆也是不得今上敬重的,就遣到這里來當(dāng)姑子修行了。說道收納宮里人的宮觀廟宇啊,往東就是這個玉清神霄宮,往西是小云寺,小云寺里聽說是收著有罪的宮人,前段時間不是著了火么,燒死了一個帝姬……嘖嘖,當(dāng)真可憐?!?/br> 文迎兒道:“聽說了,是崇德帝姬。我還被許多人指著說長得像這位帝姬,生出不少事情?!?/br> “竟有這等事……” 兩人說著說著也就走上去了,馬上便有道童來接,一身黃色道服都是用錦緞做的,當(dāng)真闊氣非常。 那道童問她有沒有帖子,文迎兒道:“我是太子?xùn)|宮引進使馮熙之妻文氏,今天聽了開封府的引薦,著我來詢問徐柳靈先生?!?/br> 文迎兒在開封府過堂的時候,就聽那徐魚正店的說請了玉清神霄宮的道官,名喚徐柳靈,既然指名道姓了,不找他找誰。 那個道童一聽“太子、東宮、開封府”,就直接被唬住了,于是便說要先去通報。文迎兒于是指點郭管家掏銀子出來,“我此來是為了十分要緊秘密的事情。” 那道童猶豫片刻,將錢收好了帶他們進去了。 一問那個道童才知道,這個徐柳靈只是道官里面最下等的金壇郎,文迎兒有些喪氣,恐怕這人也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下人,估摸也不知道什么內(nèi)情。 走了一陣,那道童讓他們等等,他去里面找那徐柳靈去了,文迎兒便往幽靜處走了走,望見有個小廂房,窗戶正好開著一個縫。 文迎兒骨子里有種關(guān)不住的“大膽病”,就躡手躡腳湊臉上去看,一看進去便被里面貴女的金頭飾晃了晃眼,定睛見是韻德帝姬。 而她身旁站著一個小道童,約莫十四五歲,喉結(jié)凸起,側(cè)面白皙,眉目深濃,正是那帝姬身邊兒的小內(nèi)侍藍禮! 這個藍禮怎么跑來當(dāng)?shù)朗苛耍?/br> 兩個人面對面的,藍禮身材比韻德高了小半頭,雖然只十四五,確比同齡人看上去要高些,兩個人面對面地相互注視,小聲說話,突然不知怎么地,那藍禮竟然猛地將她抱住! 文迎兒驚了一驚,眼睛瞪得極大,只見韻德并未躲閃,反而將云髻靠在藍禮肩頭,身子微微扭動,好似楚楚可憐模樣。 “娘子,我們先生有請了!”那去找徐柳靈的小道也回來了,這一聲叫的無比巨大,文迎兒趕忙撤身離去。心下惴惴不安,恐怕里邊也聽到了…… ☆、身份 文迎兒緊跟著道童進了一座小偏殿去,沒敢往后看到底被發(fā)現(xiàn)了沒有。 進了那偏殿,便見墻上正中掛著一幅女仙畫像,畫像上女仙在中,兩側(cè)底下站著幾個童子童女,因畫像巨幅又精巧,惟妙惟肖,所以仔細看上去那女仙與童女的眼眸都有些熟悉,好似見過的人兒似得。畫像上書“九華玉真安妃”。 畫像前面有案幾、香爐、瓜果供盤及香火臺,底下放著幾個錦繡蒲團。文迎兒望了一會兒,倒是覺得畫功與前段時間盛老翰林的手法有類似處,仔細瞧瞧,辨別得出是翰林畫苑一貫為佛寺道觀繪畫的那種風(fēng)格。 至于她為什么會了解翰林畫苑,這也很令她奇怪的事情。越是走過京師更多的地方,就越對自己過往經(jīng)歷的神秘勾起興趣。 殿后面鳴響著琴音,彈得是嵇康的名曲,恬淡幽靜又透出灑脫,等她站了一會兒,聲音突然停了。 然后黃幡被翻起,裊裊香爐煙里面走出一個道士,看上去倒是長身玉立地,在男子當(dāng)中也有些端麗,卻不同于馮熙的英俊孔武,而是一種陰柔式的、很有些魏晉名士的范樣。 鞠躬下去,然后說,“小官徐柳靈,潁川人士,聽說娘子因貢院北巷故宅被燒一事找我?” 文迎兒看他前襟未系著,就點了點頭,“先生頗有些竹林七賢的味道?!?/br> 那徐柳靈將骨扇打開在身前扇,額前頭發(fā)絲絲縷縷的吹起,笑說,“小官就是慕一些魏晉風(fēng)流,偶爾習(xí)字彈琴弈棋之類,順便參詳悟道,不過卻沒什么大成。”然后瞟了一眼這個偏殿。 意思說他就只是最底層的個小道官兒,就只能坐在這偏殿里頭看殿的。 文迎兒挑眉:“那既然先生也追求這名士風(fēng)流,怎么還喜歡燒搶旁人家宅?” 徐柳靈頓了頓,倒是面不改色,因為本來他也是受了上面命令的。他就是一個最下品金壇郎,上頭說那貢院有個宅子積陰住鬼了,這鬼還是個原先的朝廷重臣,就讓他收置過來轉(zhuǎn)了個手。 “娘子恕罪,此時娘子應(yīng)該知道,小官只是奉命行事?!?/br> 徐柳靈方才沒怎么抬頭,因為對方是女子,他持了禮,這時候一抬頭,腦門驚出汗來。 文迎兒沒察覺他有什么異動,已經(jīng)估摸到他要這么說了。想逼問出是誰指揮他這么做的,現(xiàn)在宅子又轉(zhuǎn)交給誰處置了,這確實很難,于是只能先轉(zhuǎn)移思路和他套套近乎:“墻上這位九華玉真安妃,是宮中的妃子?” 徐柳靈聲音有點顫抖:“是……是已故明節(jié)皇后。” 明節(jié)皇后?文迎兒揣度,好像聽霜小她們說,明節(jié)皇后是韻德帝姬的母親,生前是劉安妃,死了皇帝給賜了這個謚號。韻德不在宮里和荀宅住的時候,大部分都在明節(jié)皇后宅度過。 郭管家在后面說,“怪不得外面牌匾是玉真殿,原來是明節(jié)皇后的供奉殿。”說著先給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文迎兒卻明白怪不得見到韻德在這里了。只不過沒料到她會和那個小內(nèi)侍——現(xiàn)在是小道童在私會偷情。只能說,但愿自己方才沒被撞破,要不然又會被韻德想方設(shè)法地整治。 這些人的手段她已經(jīng)見識過了。 文迎兒繼續(xù)問:“那畫上面的童女就是韻德帝姬罷,旁邊的是皇子?!?/br> 徐柳靈這會兒已經(jīng)不灑脫了,他就像見了鬼似的看著文迎兒。 “是。娘子的宅子已經(jīng)交給了我們觀內(nèi)都監(jiān),與小官并無甚關(guān)系?!?/br> 文迎兒搖了搖頭,突然瞪大眼睛盯住他說:“我誰也不找,只是來告訴先生,我今晚就搬去我們馮家被燒的這座小樓里去住,你們?nèi)粝雭硎辗炕虿鸱?,那我就立時在里面自盡,變成真的鬼來給你們鬧一鬧,如何?” 徐柳靈一聽,直笑,“娘子何必如此?不過是一小樓罷了,更何況娘子可以去和都監(jiān)商量,興許能拿些補償錢。何必跟我一小道說這些,過不去呢?” 文迎兒也笑著回:“方才只是嚇唬嚇唬先生罷了,我自然不會為一撞樓而死。但是想來道童向你回報的時候,已經(jīng)說過我的身份和來意,我是什么身份,先生已經(jīng)明白了吧?” 自然,徐柳靈把方才道童跟他說的三個關(guān)鍵詞:太子、東宮、開封府在腦子里又過濾了一遍。 然后他還想到了別的,因為他看到了文迎兒的長相…… “今日先生卷入了這起案子,卻不在開封府過堂,反而還一派灑脫地彈琴執(zhí)扇,可是與我過堂時的體會大大不同。我雖然只是一介小女子,但要是豁出去就為了讓徐先生你入大堂入牢房,也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不想找那高高在上的都監(jiān)什么麻煩,我想都監(jiān)也犯不著為了你去向哪位達官貴人求情,我就只是認準了你徐柳靈。為了能讓你不愉悅,我會有千百種辦法,不管是明還是暗,從今夜起你就會睡不好覺,而以何種方式,我就不便告訴與你。屆時需不需我也如明節(jié)皇后一樣,將你供奉在某處?” 郭管家在后面聽著,她的語氣一會兒有如追魂女鬼一樣咄咄逼問,一會兒又居高臨下威脅恐嚇,連他自己都嚇到了,雖然明白文迎兒并不是這么不折手斷的人,但她說得很明白,馮家對付不了上頭的大人物,可要真整治一個看殿的小道,卻的確能有千百種辦法…… 就即便不說馮熙官職,便是隨便一普通人,若想變身惡鬼纏著某人偏叫他不好過,那也是絕對有千種辦法。 說得好狂!郭管家看文迎兒那的模樣,還真有些不寒而栗,本來這道觀就是裝神弄鬼、坑蒙拐騙之處,這些人虧心事做多了,總是怕鬼敲門的。也不知道文迎兒這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的本事是哪里來的。當(dāng)真是心思有七竅。 “娘子息怒!”那徐柳靈倒還算鎮(zhèn)定,只是臉上死灰一般,“那貢院街看起來競爭激烈,卻實在是一家之產(chǎn),您家小樓獨一個在其中,可想想觸犯了誰?那是誰最恐懼太子家臣在他周圍?小道只是知道這么多,便是那人站在小道面前,小道也不敢抬頭看啊?!?/br> 他總算是吐出點什么了。文迎兒聽完,倒是明白過來。原來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和馮熙為東宮做事有關(guān),那與東宮作對的,必然是韞王那一派,若是讓他都怕成這樣,那估摸便是最位高權(quán)重的那幾位,要用這個小樓來給馮家一個教訓(xùn)。 黨爭竟然會燒到這賃租的商事上面…… 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過來,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郭管家已沒法言語。這道官說得讓他心驚,越牽扯就越復(fù)雜,他只是一個小小管家,如何知道這官場之下是手段??煞从^文迎兒仍鎮(zhèn)定自若,眉頭還化開了,或許女兒家不了解黨爭的恐怖。 其實文迎兒只是覺得,有什么狠惡的東西傾軋在她身上,好像再正常不過了。這種頭頂烏云籠罩的感覺,絕對不是她頭一次碰到,更何況旁人只是燒了宅子警告警告呢。 這時候門外腳步聲響,幾個內(nèi)侍簇擁著韻德帝姬進來了。 “是誰在我母親殿中吵吵嚷嚷?” 韻德一來,那徐柳靈趕緊跪下迎接,文迎兒也立即硬著頭皮行大禮。 “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文娘子?!表嵉戮谷恢鲃痈┥韺⑽挠瓋豪饋?,這情形在徐柳靈看來,便是佐證了文迎兒地位不一般,他更加不敢多言了。而郭管家卻也是驚訝,因這韻德與駙馬對文迎兒都過于客氣,他不得不感慨她如何獲得這樣待遇。 文迎兒卻發(fā)覺韻德的友好有些夸張了,這夸張似乎就表明,她方才看到韻德的那一幕……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 韻德拉著文迎兒往后殿走,然后讓徐柳靈和郭管家都退下去,反而把藍禮叫進來。 藍禮看見文迎兒眼神有所閃躲,文迎兒更加對自己的猜測深信不疑了。秘密知道多了,秘密的主人就會千方百計地堵你的口,這個時候要做的就是,盡量滿足她,而不是推開她。如果一旦推開,惱羞成怒的對方就可能做出超出想象的事情來。 “藍禮。你來了也有一段時間了,知道以前宮中畫師所繪的道畫,都存放在何處么?” 藍禮低頭道:“都在藏經(jīng)閣?!?/br> “那崔妃那一副呢?” “小道這就去找?!闭f完他退了出去。韻德拉著文迎兒的手,一遍遍地撫摸,將文迎兒撫摸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今日是撞得巧了,我其實十分想去尋你,但總是不好意思。我待會送你一副畫,保管你喜歡。”韻德嘆一口氣,又伸手去撫摸她鬢角,“你瞧你,這么瘦弱。原先我都看不出來,直到方才聽你在外面指罵那小道士,才讓我又驚又喜,從來沒人能如我這樣了解你,旁人就是再像也不如你!崇德,別再瞞我了!” ☆、畫像 文迎兒知道又是自己長相在作祟,反正從她一清醒開始,這長相就像魅影一樣無時無刻不給她帶來麻煩。 韻德這個高位貴女就像黏上了她一般,而現(xiàn)在這樣的殷勤,也不過是因為撞破了她的丑事罷了。 文迎兒趕忙地下座恭敬跪下,“帝姬折煞我,小女文氏,只是樣貌生得與崇德帝姬有些相似,但小女形容品德哪里夠得上崇德帝姬這樣高貴怡麗的人物……” 韻德倒也不扶她,但語氣卻誠懇真摯得很。 “在宮中只有你我最好,如果你活了,我自為你高興,為什么連我還瞞著呢?我知道你不愿意說出來,是怕爹爹知道不饒恕你,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br> 文迎兒不敢抬頭,只是畏縮在下面,心想如果她和韻德是姐妹,難道韻德還真看著她跪在自己面前么?不管韻德說得有多么天花亂墜,眼下姿態(tài)也不擺一擺,親疏便立時在眼前了。 文迎兒方才還有那么一絲疑慮驚詫,想著自己是不是有這么特別的身份,但現(xiàn)在也鎮(zhèn)定下來,還好沒有妄自尊大到以為自己真是什么皇親國戚。 韻德有些不耐煩,低著頭苦口婆心地道:“十四妹,有什么話是你不能對我說的……你不說,我也幫不了你,這小小的馮家也罩不住你。如果你說了,我定當(dāng)為了你赴湯蹈火,絕不讓你受以前那些苦楚。這樣說你能告訴我實話么?” 說了半晌后,那藍禮拿著卷軸回來了,關(guān)上門后為她們徐徐展開。 一個眉眼如畫的女冠立時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這副畫要比眼前玉真殿內(nèi)韻德母親的畫像還要長、寬上數(shù)十寸不止,人物也無比逼真,好似正向著她們微笑著款款走來。 藍禮將畫展開來時,畫幅險些拖在地上,于是舉高了手抬著畫。這畫竟然能擋住他的頭一直拖到他腳邊上,顯見是按著真人的高矮胖瘦畫出來的。 這畫師神乎其技,栩栩如生,這么一比較,韻德母親明節(jié)皇后的畫像立刻便遜色了下去。 韻德的臉上一瞬便成了土灰色,喃喃道:“我也是頭次這么近瞧見這幅畫……崔妃當(dāng)年盛寵……”她后面隱了半句,“可惜就是下場慘了點兒?!?/br> 但當(dāng)著文迎兒,她也就不再說了,轉(zhuǎn)而笑道:“你瞧你與你母親,眉眼如出一轍,乍一看當(dāng)真要以為是崔妃活過來了。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崇德,你說是不是?” “旁人都按著你十四五歲時的模樣去尋你,我偏不,哪有人時隔好幾年還是一模一樣的,小時候咱們兩人總是比高,你比我長得總要快些。后來你跟著你母親入了冷宮,宮人斷少不了欺辱,再后來崔妃過世,你去了那小云寺里吃不飽穿不暖,又受僧人姑子冷待,怎可能還保持原來那瓷娃娃的模樣。” 韻德這個時候說動了情,才將她從地上扶起來。這么一站,她與崔妃畫像更肖似了。韻德愣在那里晃了半天神。 文迎兒望了一會兒,的確這崔妃的畫像與她有八九分相似,連身形高矮也差不離。 她的腦中突然想起那個稱呼:“大jiejie?!?/br> 她的眼睛盯著畫像,越是看,越想張開雙臂去擁抱畫里的人兒,總覺那人兒就這么微笑著,立馬就要張嘴開口叫她的名字了,記憶好像被剎那打開了一樣,這個人兒讓她的眼里立刻蒙上一層霧面,呼吸急促。 然后她腦袋中,這個人向前踉蹌了幾步,身上干凈的白衣裳多了許多的血點子,奔到她面前時突然跌在地上,一邊笑一邊流淚說,“哎呀,好孩子,不能陪你了。你往后可不能再頑皮,瞧見沒有,傻孩子,你哭什么呀,可不能再耍性子。趕明兒你被接出去后,要老老實實地給他們磕頭,一個一個磕過去,不要聽他們說的話,不要言語不要抬頭看,這樣你就能出去了。你把我說的背一遍聽聽……” “大jiejie,我哪兒也不去,就守著你?!?/br> 這個人喘息著,聲音弱得很,著急的模樣,“不聽話的孩子,這是我最后一句了,你就聽一次,別惹他們不高興,別傳到你爹爹耳朵里。你守不得我了,我去尋你弟弟了,他那里許久沒人陪,我總聽他在哭在喚我。明日里聽話,跟著他們走,就是不許抬頭不許說話不許聽進耳朵里,你一定要出去,不要再回來!” “去哪兒啊,我要去哪兒??!” …… 韻德又觀察了一會兒那畫,心道這畫師因為這幅畫太惟妙惟肖,先頭官家贊他,將他提到了宣和殿待制,結(jié)果崔妃一倒,官家看到這幅畫就像看到女鬼走出來了一樣,病了一場,道士都做了幾次法,最后將那畫師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