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這時候已經(jīng)意興闌珊,拉扯了幾次文迎兒,她勁力好大,且充耳不聞,已經(jīng)是十足賭徒。霜小立時感到腳下有千斤重,無助地四處張望,揣度這事必得瞞著,不能讓對面郭叔他們知道。 微愣了一會兒神,霜小望向臨江酒樓的二層處。那雕欄甚是精致,后面此時正端正坐著…… 霜小倒吸一口涼氣,這不是文迎兒?怎么一晌沒看她,就坐在樓上了? 眼睛驀然收回望向面前的人堆里,文迎兒正雙手握著拳頭咬著壓根,絲毫就沒挪動過地方。 霜小揉一揉眼睛,這可見鬼了。 樓上那女人穿著一件粉紫大袖,頭上金步搖白玉簪,細眉艷唇,臉頰紅潤,風流款曲,卻看上去嬌嬌小小,仿佛只有十四五歲年紀。對面尚坐著一名男子,但只露出個后腦勺,依稀看得是紫衣小蟬冠。 文迎兒卻是薄淡清涼的容貌,身上今天仍舊是一身藕綠。霜小上看下看,嘖嘖稱奇。 文迎兒那處的相撲終于有了眉目。她賭贏了。那雜班小乙把裝錢的盆缽拿在手里,正嚷嚷著要分錢時,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叫:“官差來了!抓關撲?。 ?/br> 除卻大年初一至初三,這相撲的賭博都是違律的,官差到處抓人是慣例。此時一有人叫喊,眾人紛紛推搡奔逃。 文迎兒的眼睛卻只盯在雜班小乙的身上。那小乙抱著錢缽拔腿就跑,文迎兒將裙一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就這么朝著他沖殺出去,一把抓住那雜班小乙的袖口,大聲向周圍道,“想跑么,與那叫喊官差的人里應外合騙我們的錢財么?” 這小乙被突然抓住,一時跑不開,周圍已經(jīng)圍住了人。 他回頭見是個女子,便欲要掙脫,文迎兒大聲道:“諸位可瞧有沒有官差,若沒有,便來他這里分錢!” 那周遭人群四下一看,根本沒有穿著官差衣裳的人出現(xiàn),于是一群人蜂擁而上地搶錢,那小乙便被猛地推倒下去。 文迎兒倒是很機智,趁著周遭人往外瞧時,已經(jīng)將自己的一吊錢取了出來,還留心多取了一文當做贏資,隨即擠出人群。 再回頭時,一堆人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已搶得不亦樂乎了。 霜小在外面看得震驚無比,此時見文迎兒毫發(fā)無損,更是牙都合不攏了。 文迎兒和方才一樣,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淡然,笑著走過來問:“你怎么了?” 霜小搖搖頭,呆呆地說,“沒怎么……娘子,你今天好像變了個人?!?/br> 文迎兒沉吟片刻,鄭重承諾,“我知道錯了,我以后不會再賭了。今日險些吃了教訓?!?/br> 霜小嘆一聲,“還有更奇怪的?!彼敢恢概R江酒樓的二層。 “上面怎么了?” 霜小仰頭一看,方才那個酷似文迎兒的女子已經(jīng)不見了,連帶她對面那紫衣的男子也不見了。正不知道如何解釋時,從正廳門樓里面一前一后走出兩個熟悉的面孔,那前者竟是今日碰到的荀駙馬荀子衣,后者便是剛才那粉紫大袖的艷妝少女! 荀子衣的目光投向樓外,一眼便望見了文迎兒。他愣怔在那處,而身旁的女子眉眼彎著跟在他身后,聲音細嫩:“駙馬怎么不走了?” 荀子衣迅疾把目光收了回來,“沒事,我們走吧?!?/br> 那女子巧笑倩兮,款款點頭。她比文迎兒矮了半個頭,年紀仿佛也小些,面頰兩腮、胸前腰間都豐盈許多,聲音酷似紅春兒那般娃娃音。 見他們走了,霜小轉(zhuǎn)頭問文迎兒,“娘子可覺得那女子長得像誰?” 文迎兒已經(jīng)意識到了。那荀子衣跟前的人,和自己長得確實有幾分相似。莫不就是那內(nèi)侍藍懷吉曾說過的:她與許多人都長得像那已死的崇德帝姬? 詭異的是那荀駙馬與韻德帝姬、皇城司的探子,都在搜集這模樣的臉面。若是一堆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同桌圍坐,到底是什么場面? 文迎兒頭一次對自己的面容感到恐懼。 正遐思間,孔慈提著兩壇松醑春回來了,與她道:“弟婦先將這兩壇酒留好,待馮熙回來再拿出來給我們共飲?!?/br> 文迎兒接過道:“好?!?/br> 孔慈在酒樓逗留了一圈兒,心情看似很好,忽然便一邊向前走,一邊哼吟:“西北望河湟,云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br> ☆、名節(jié) 文迎兒先讓孔慈歇在她院子里,然后著絳綃去告訴馮君與管事的來安排他住處。 馮宅的慕賓自有院子,當然不和主人女眷擠在一起。但文迎兒已經(jīng)將人帶了近來,還讓絳綃做了飯菜款待。 因為馮熙不在,規(guī)矩不大好單獨和孔慈一塊兒吃飯,那孔慈自然知道這個禮,獨自在院落里面的石桌上吃著。 頭一晚上早就告知了,但是堂上一直沒派人來接孔慈去慕賓處,絳綃回來有些踟躕:“今晚上難道要留孔將軍在院內(nèi)么?” 文迎兒知道馮熙不在,留他在院內(nèi)不妥,只好讓她再去多催幾遍。但絳綃連夜來回幾趟,都說:“月凝總跟我說大姐兒今日里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我又去找夫人,王mama說夫人早就睡了,讓別打擾。王mama跟我說不如就讓孔將軍在下人房將就一晚上?!?/br> 看來馮君又對她的自作主張不滿了。文迎兒沒有剛來時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事也從容決斷了許多,“不必,讓孔大哥睡在馮熙書房就是。你去將書房的床榻收拾出來?!?/br> 絳綃道:“娘子這樣不是給大姐兒留了口實?她就是看你這樣,才想整你一整,將孔將軍留在咱們院子里一定不妥的,明天必定要拿男女大防前后院規(guī)矩來說事。我瞧這件事要比珠子那一回更嚴重,事關你的名節(jié)。上回她要作妖,夫人還讓王mama出來勸和才解決了,這回涉及你名節(jié),夫人在這方面也看重。還是委屈一下孔將軍吧。” “人是我請回來的,我自然要為他負責到底。如果馮君要在名節(jié)上疑我,那最好不過,讓馮熙白紙黑字寫下出妻,把我趕出去?!?/br> 這樣她才是真正得自由了,她巴不得呢。 “被趕出去能去哪兒呢,回文家么?” 一提文家,文迎兒便盯著絳綃看。絳綃明白她還在埋怨自己。但下一刻文迎兒卻說:“如果我離開了馮宅,你便可以與馮熙有什么后話。其實這也是好事,但我還沒有走,我的眼里容不了沙子?!?/br> 絳綃身子哆嗦著跪了下來,但沒有像上次偷珠子后求她原諒,她知道文迎兒不想再聽她求饒了。 “事不過三,你起來吧。” 絳綃聽話起身。文迎兒看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態(tài)度,眼下確實沒有必要多說話,或者扮可憐給她看,只需要認真地聽她的吩咐,做好她本分便可以了。 既然提到了文家,文迎兒也在思索。如果真的被出妻之后,她要回文家嗎?文家的一切都與她記憶中不符,父母與jiejie看上去既陌生又沒什么情意,難道真的是因為她不在家中長大么? 她倒是想起那日在文家與李氏、文拂櫻說話時,她們說她這些年是養(yǎng)在京中的香庵,于是倒想盡快去香庵看一看,興許能回憶起更多事情來。 到了晚上三更時,人都已經(jīng)盡皆睡下,馮君突然來了。 也不管賓客有沒有睡下,便直闖院落,著了家丁丫鬟將門都給打開,讓丫鬟把文迎兒叫醒。 她獨個坐在門外石桌前的石墩上等著。 文迎兒被推搡起床,只隨便給她頭上扔來一件衣裳,便將她拉了出去。她心里有些準備,但被粗魯對待的時候,腦袋里突然轟地一聲炸開來。 她不是第一次被這么從床上拖出來了。 上一次是寒冷的冬夜,石板冰冷冷地,她與她記憶中的大jiejie抱在一起取暖。 那個大jiejie到底在哪兒,又到底是誰?她的頭已經(jīng)許久沒再疼過了。 “這個家是你當么,你想叫人來便叫人來,你怎么不讓他住在你房里?”馮君咄咄逼人,手握成拳頭敲在石桌上。月凝在她旁邊站著,也蠻橫地仰著鼻孔出氣。 文迎兒忍著頭痛抬頭看,仿佛憶起當時她們也是這樣跪在別人腳底,黑靴子上銷金的云紋…… “官家,官家啊……” 大jiejie在她旁邊顫抖著聲音向遠處高喊,可還是被那云紋黑靴的人拖遠了。 她到底去了哪里? 絳綃察覺文迎兒狀態(tài)不對,知道她一定是頭疼病犯了,急忙跪扶著她與馮君對峙:“大姐兒這是又哪一出?二哥剛走,你就來逞威風,你當真是覺得二哥不會對你發(fā)火么?” 馮君哼一聲,“發(fā)火?他有什么資格與我發(fā)火?” 絳綃看見霜小正在后面躲著,于是給她一個眼神。霜小會意,便往夫人那里去了。 文迎兒捂著頭穩(wěn)了穩(wěn)心神,倒是笑了出來,“我得感謝你,我現(xiàn)在想起了好多東西。若不然你再讓人打我?guī)坠?,興許我還能想起更多來?!?/br> “官家,官家啊……”文迎兒咀嚼著剛才想起的這句話,這是她從清醒到現(xiàn)在唯一憶起的一個“名字”。 馮君正要諷她,書房的門吱呀一響,那孔慈已經(jīng)穿著得當站在了門口。 馮君立即起身:“你是孔慈?!?/br> 馮君是知道此人的,她這么動怒,也是因為此人。 孔慈在她爹死后,也同馮熙一般做了那閹人管通的狗腿,沒有為他爹的冤情說過一句話。后來跟著閹人四處征戰(zhàn),在江南殺了不少百姓,總算被革職了。 從馮君對戰(zhàn)事與政局的淺薄理解上,他與馮熙都是閹人的□□走狗,是贏不得她尊重的。這樣的人進馮家的門,是對死去父兄的侮辱。 “正是敝人。你就是馮君?” 孔慈聽她直叫他名諱,且叫得如此咬牙切齒,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不過那也也沒什么,畢竟馮熙以前統(tǒng)他提起過這個meimei。 前幾年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時候,孔慈說道自己平生遺憾是已經(jīng)無家無人了,馮熙說兄弟我正有個meimei年少,到了年齡與你結親,你我便是自家人了。 孔慈當時枕著刀,翹個二郎腿,口里還吊著一根草。他本來腳一直在抖著,聽到與馮熙meimei結親時,心上猛然動了動,那腳也不抖了,好像有些小渴望,但還是 一口拒絕:“你meimei是個大家閨秀,我這一雙糙手不忍沾染。等到戰(zhàn)事結了,功成名就,我再到這河西來在草原上放牧,娶一牧女就余生,才是再好不過?!?/br> 馮熙看他腳都從平穩(wěn)放了下去,可見他是動心了,于是便答:“話也別說得太早,往后歸家你可以跟我去見一見她?!?/br> 孔慈現(xiàn)在確實是瞧見了,她坐在那里有些清冷,一張面皮陰著,他覺得還是牧女可愛些。 他聲音沉厚如鐘罄,“這是怎么了?”這一聲出來,周遭眾人都渾身抖了一抖,被這昔日將軍的獅子吼鎮(zhèn)住了一般。 文迎兒倒是坦然,低眉道:“讓大哥看了笑話?!?/br> 馮君仰著頭,“不速之客怎么出現(xiàn)在我嫂嫂的院內(nèi),孔慈將軍可得解釋解釋。” 孔慈往外走了兩步,那戰(zhàn)將的架勢擺了出來,“馮宅這么大,容不下敝人一張床榻?你讓我弟婦跪在地上是怎么說,你是這頭頂官家,天王老子?” 文迎兒倒沒覺得自己委屈,反而是對不起賓客。這樣沒有待客禮數(shù)的馮君,宛如一個潑婦,她與潑婦沒什么好較勁的。這家中無人管束馮君,而將她性格乖戾至此。 “主男不在,孤男寡女在這小院當中,若為人知道,該怎么說?是女子不守婦道,還是怪你這昔日大將軍潑皮流氓呢?” 孔慈又是一笑,“這馮宅之中的女子,嘴皮子都很利索,罵起敝人來當真是一句比一句狠。你這么不可一世,可有親家?” 馮君冷眼一瞥:“不勞關心?!?/br> 這時候霜小已經(jīng)回來了,在后面大叫一聲,“有親家,但對方已經(jīng)把婚期一拖再拖了!” 看霜小孤零零回來的樣子,是沒有請來王mama。今日里夫人那邊不來幫忙,是怎么個意思? 絳綃一臉焦急,文迎兒卻看起了好戲。 馮君這時候被霜小抖漏了這一句,眉頭皺起來,臉面也微微發(fā)紅??磥硎翘峒傲怂狡刃邜u的事情。 她的婚事確實拖了良久。因著父親落難被冤,從她及笄到現(xiàn)在已三年。不過現(xiàn)下隨著馮熙即將升調(diào),對方端午也派人來走動了。 孔慈仰頭哈哈一笑,向前走了幾步,略略逼近她。 馮君立即站起身來,警戒地與他對視。 孔慈問旁邊小廝,“知道馮姑娘院子在哪兒么?” 那小廝看他孔武高大,略略發(fā)憷,沒敢回答。月凝著急了,想要上去保護她,孔慈卻“嗯?”了一聲,轉(zhuǎn)了半個圈,險些將馮君跌下來。 這下月凝嚇傻了,靠近都不敢再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