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東西遞回給文迎兒,文迎兒點頭,目光仍舊不離吳氏:“依著宅中規(guī)矩,偷貴重東西要鞭打逐出,請大姐定量罰。” 吳氏被壓制住,一雙眼睛祈求地望著馮君,東西還了還要打,她嚇得個半死,口里道:“大姐兒我一把年紀,這打下去還能不死么,大姐看在我也勞心勞力的份兒上,寬恕寬恕吧!” 馮君不以為然,對文迎兒說,“既是你的人,由你來定量責打后再逐出,你覺得該打多少?” 這球又拋回給文迎兒,自然吳氏便又向文迎兒討?zhàn)垺!澳镒樱抑厘e了……我一定洗心革面,我絕對不干這種勾當了,您就看在我今日里燒的菜的份兒上……” 文迎兒聽得她聲音越來越凄愴,臉上也露出憐憫,“三十鞭,打完你就可以走了。” 馮君眉毛翹起,四周馮宅的下人們也都露出驚愕神色。 絳綃剛來馮宅,也不懂這三十鞭子有多重,在文家懲罰下人,吊起來抽三十鞭子,抽破皮子照樣出來干活,偷了幾千貫錢的東西,抓到官府去打板子說不定就死了,因此她也不明白這些人抽吸什么氣。尤其是霜小,站在那里一臉驚悚模樣,被嚇著了似的。 馮君卻輕蔑笑一聲,道,“依著北珠價值,這定量也恰到好處。那就這么辦吧?!?/br> 那吳氏會看眾人臉色,指定這個三十鞭是難熬的,當下腿一軟,跪下求爹爹告奶奶,痛哭流涕起來。 文迎兒此時已不cao心,約莫馮君會叫小廝把她拉下去打過便結了。于是向地上跪著的絳綃伸了手,絳綃略一回神,知道是拉自己,卻也不敢去覆手上去,趕緊抱著包袱從地上爬起來。 兩人邁腿往堂下離去,忽聽得馮君清冷聲音道:“等等。宅中的規(guī)矩月凝還沒跟你說全,”她上前兩步,“馮家是將門,凡有逃兵、罪人,皆得親自斬殺鞭撻;在宅中犯事的下人,后宅女眷也要親自懲罰。” 文迎兒回過頭,馮君踱步在她面前,一雙冰冰涼涼的眼盯著她身上。 “你知道么,在這世上下著殺令的,有時候一句話,便能讓千百里外尸骸萬里。我爹在世的時候,每一顆砍下的人頭他都掂量是該還是不該。因此馮家每一個人,也都得正視決定。如果你要打這個人,那每一鞭都得你自己感受輕重力度,并不是你就輕輕巧巧地說一句話,讓別人打到她死活不知,便都與你無關了?!?/br> 馮君說完,停歇了一口氣,叫月凝:“將鞭抬過來給二嫂?!?/br> 月凝點了頭,吩咐人去抬。過了半晌,一小廝兩手抱提著一桿鋼鞭走了過來,那鋼鞭有九節(jié),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鋼刺,可說是相當于打人的板子加上帶刺的砧板,然后再堆二十斤重量。 走過來砸到地面重重一響,將在場眾人都震得渾身冷顫。 馮君身一前傾,從地上將那鋼鞭撈起來,雖然也吃力,但仍屏氣凝神單手將它完全執(zhí)離地面,可見她平時有些功底。 “你是馮家兒媳、未來嫡子的母親,不會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吧?” 文迎兒心里道,我可沒想做你家的人。但在她咄咄逼人面前,也只得硬著頭皮答,“這刑器我拿不動。” 血和刑器都是駭人的東西,她望著那東西充滿恐懼。 “那你就是不罰了?吳mama可就沒錯處了?那吳mama,趕緊伺候你精貴膽小的娘子回去,別給她嚇著了。” 絳綃瞧這形勢,知道馮君前面一聲不吭的,并不是好說話為文迎兒坐主,只是看她突然間倒像了女主人的樣子,便借著吳氏來壓她氣焰。 如果文迎兒當真不罰了,整家都知道她是個柔軟可欺的,這吳mama指定更張狂。 但又說回來,文家的軟鞭子軟的枝條似得,嚇馬用的,打上去和抽巴掌一樣。但眼前這是兵家刑器,可怕在于,殺逃兵斬敵將的自然要命見骨。若不是親眼所見,她還以為這種東西只會出現(xiàn)在逢年門上貼的尉遲恭年帖里嚇唬鬼神的。 馮老相公當初有個名號叫“天生神將”,這個名號不是官家所賜,而是敵人給的,便知天北橫西那些野狼野狗有多怕他。男人下手,打板子三十下能死人,這東西是用來折磨人的,大約是為了刑訊逼供,十來鞭必打爛下面。 絳綃仰頭望著文迎兒,她眉頭踟躕著,仍留著前幾日那遲緩的反應,看來這下不示弱也不行了。 但文迎兒咬著下唇道:“我正要打,”說著兩手提著那鋼鞭拖在地上拖到吳氏身邊,望著吳氏絕望的雙眼:“吳mama,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會下手輕一點兒?!?/br> 她接過那鋼鞭,立刻便知道了重量。絳綃見她要兩只手才能將這鋼鞭提起,另一端頭還拖在地上。 絳綃伸手去抓那鋼鞭,大著膽子道:“我?guī)湍镒臃鲋?/br> “誰都不許幫!”馮君威嚴目視,似有要將她一起打的意思。絳綃被喝得渾身一抖,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手登時縮了回去。自己今日是被文迎兒包庇住,站不住理,也就是因為文迎兒包庇她卻獨獨懲罰吳氏,才會更惹得馮君惱羞成怒。 乳娘看這情形,要將馮忨抱走,馮君道:“讓他看,見血才知道惜命?!比槟锼鞗]辦法,只得把馮忨放下。馮忨看大姑兇相,又要打人,臉上怯懦卻不敢哭。 文迎兒知道手里的刑具若是揮出去了,根本收不回來力道,那刺扎下去非得血rou模糊。 吳氏已經(jīng)渾身軟成了一攤泥巴,喉嚨發(fā)著殺雞前的尖叫,這個時候已經(jīng)被人用巾子堵上了口,押倒摁在長凳上面了。 說著兩手舉起鋼鞭來,眼見胳膊因重量而抖動,她努力控制力道,才讓那鋼鞭略微劃過吳氏褲子。 手上沁出了汗,手里剛抬起的鋼鞭又向下掉落下去,只聽吳氏聲嘶力竭地一叫,那臉上的淚和虛汗糊了滿臉,鋼鞭重量碾壓下去,那密密麻麻的鋼刺霎時滾扎入rou中。 不遠的霜小看見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馮君回頭瞪一眼。 馮忨的乳母偷偷給馮忨遮了一下眼,見馮君在瞪,趕緊把手抽回去。 文迎兒的手越發(fā)顫抖,伸了一只手在前面,抓住有刺的鞭面往起抬離她浸血的屁股,使?jié)M了力,將鋼鞭向外掄了出去。 “這一鞭罰夠了,給吳mama上藥,讓她走吧?!蔽挠瓋捍鴼庹f。 馮君冷嘲道:“那,剩下的二十九個數(shù),就讓霜小和絳綃來擔?!?/br> 說著手一動,月凝便小聲吩咐外面的小廝:“都押了吧?!?/br> “啊……”霜小見那兩男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嚇得跪在地上。絳綃穩(wěn)定住心神,伸手淺淺握了握文迎兒的腳腕子,心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她,還是讓她也給自己點勇氣。 文迎兒回頭望一眼吳氏。她屁股上血直直往下流淌,皮膚蒼白如死,眼神渙散。眼看著一片狼藉,聞著血的味道,她的腦袋里嗡嗡地飛過好久之前聽過的和尚超度的聲音,那種咒語沒有任何平仄,和尚的面部也沒有任何表情。 絳綃還在文迎兒身后,眼見小廝也要過來拿她,她眼睛已經(jīng)淚朦,但也知道躲不過去,也不想再往文迎兒身后躲了。 文迎兒從恍惚中醒來,掄起鋼鞭踉蹌地往那走來的小廝身邊甩去,嚇得眾人連連后退。 “誰也不許動她們?!彼龗嘀摫?,從小廝跟前甩到馮君跟前。 馮君略往后退,知這東西砸過來也狠。她正準備讓人搶斷,這時文氏屋里的王mama走出來道,“二哥剛差人來說今晚回來。怎么新婦吃完飯了還不回去?待會兒二哥回來要洗身上,水都準備好了?” 絳綃這時一聽,反應過來是文氏來救場來了,當即熱淚盈眶,五味雜陳地站起來,幫著文迎兒將手里握得死死的那鋼鞭給勸放下來,然后兩人默然往堂外走去。走到門口低聲叫霜小,霜小趕緊脫離那兩個小廝跟上。 在文氏的人面前,馮君也沒有再阻止,只讓人將吳氏遣走了,讓乳母帶馮忨回房去。最后她才坐回座中,緩聲問王mama:“二哥晚上真的要回來?” 那姑子道:“如果不回來,就讓你這么欺負她?大姐兒,你若對二哥有脾氣,你就是去打你二哥罵你二哥,夫人都不管你,但你將馮家的氣撒在她身上,夫人就不能不管了。她現(xiàn)在是你嫂嫂,她將來在這家的時候還長,但你可待不長了。” 馮君悶聲聽完教訓,忍不住說,“這個傻子將來能當家嗎?以后我出了這個門,馮家會是怎么樣?” 王mama搖搖頭答:“我看她不至于軟弱,何況主母還在,慢慢來。倒是你,鐵石心腸又不會說好話,嫁人之后若還這副樣子,夫家能消受嗎。”說罷嘆嘆氣,就從后面廊上走了。 幾個下人收拾桌碗和擦抹地上血跡,月凝偷偷去看馮君的表情,馮君也沒有今日逞了威風的意興,只是一副蕭條模樣。 ☆、馮郎 絳綃攙著文迎兒坐回到床上去,霜小一邊抽泣著,一邊點上亮。三個人默默地在光底下坐了一小會兒,誰也沒說話。 頃刻后,文迎兒喚了一聲:“絳綃?!?/br> 絳綃立刻跪下了,死命地在地上磕個頭,說:“二姑娘,我是鬼迷心竅做了那種事,姑娘還一念護著我。從今以后,我死也要用這條爛命守著姑娘,當牛做馬,只要姑娘原諒我!” 她哽咽著,豆大淚水滴在地上,很快暈開了。她是真的懊悔,懊悔自己狗眼看人低,也跟著外人一樣有了欺辱文迎兒的心思,懊悔自己本本分分了這么些年,卻在今天早上受了蠱惑,而文迎兒回護她的那番話,她伺候了七八年的文拂櫻也不可能說得出來,更何況她是將她棄了的。 如今她是打定了主意,文迎兒自然是她的主,既然她對自己好,那么自己也得百倍地還回去。她是懂道義的,現(xiàn)在只看文迎兒的意思了。 文迎兒默了半晌,輕輕吐了一口氣,“相依為命吧。”說完抬眸,也瞥了一眼淚汪汪的霜小。 霜小突然“呀”地一聲,指著文迎兒的手:“娘子在流血……” 絳綃這才將眼睛注意到她藏在袖里的手,正往外滲血,當即握住她胳膊將袖子挽起來,才看見她手上盡是血點子,這才回溯剛才,想到她用手扶了一把鋼刺。 那會兒她和霜小注意都在吳氏上,沒防的她這么無意識地一抓扶,反而受傷了??晌挠瓋菏芰藗麉s悶聲不說,看得絳綃著了慌,“這得去請大夫……霜小快去請!” 霜小剛點了頭拔腿跑,院里走過來月凝,手里拿著一小盒藥膏和一圈綁帶,進來一眼瞧見文迎兒袖子上的血,道:“珠子被偷不能忍,怎么自己流血卻不說?還是大姐兒惦記你,知道你抓了鋼刺。你們不用忙活了,大夫已經(jīng)去請過,這時幾個人都請不來,你用這藥先涂上緩緩,明早一早請來給你看?!?/br> 說著把藥盒和綁帶遞過來,霜小接了住。月凝站在門口想說兩句話,絳綃看她似乎是想為馮君分辯兩句好話的意思,但眼見她也沒說出口,低著頭折返了。 絳綃給文迎兒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藥,用綁帶綁好了,囑咐她別沾水,仰頭瞧她擰著眉頭,問說:“疼么?” 文迎兒點點頭,絳綃心里爽快了些。還是知道疼的,還沒又傻回去,這才放了心。 “以后不舒服要告訴我,好么?” “嗯?!蔽挠瓋嚎匆谎凼?,“我剛才也不知道流血了?!?/br> 絳綃心想,大概是和她一樣,還對前面的事情心有余悸吧。畢竟那刑具以前從來沒見過,就跟突然看見刑場上的鍘刀一樣嚇人。更何況,馮君還非逼著文迎兒當劊子手。 隨后想起了一事,“那……郎官是真的要回來么?我瞧不管怎么樣,還是先燒水備盆為好?!?/br> “嗯?!蔽挠瓋旱哪樤诠庀挛⑽l(fā)紅,發(fā)愣似地盯著地面,絳綃好奇問:“娘子是在想新郎官么?” “我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蔽挠瓋旱拐鎷尚吡恕?/br> “小官人是武人……因此總會粗獷些,”絳綃先給她打個心理準備,然后實在形容不出來,見文迎兒似乎在思考“粗獷”是什么樣,絳綃就默默地退出去燒水了。 霜小出來的慢,她走過去握住文迎兒的手,“娘子放心吧,二哥很好的。” 等燒水的時候,絳綃將霜小叫到跟前來說,“你也看見了,你跟大姐兒事無巨細地說咱們院里的事,可大姐兒一樣要打你,你現(xiàn)在知道誰對你好了么?” 霜小眼睛紅紅地點了點頭。 水燒出來時,便聽前邊小廝喚道:“二哥回來了!” 霜小于是趕緊將兩桶熱水提去了凈室,絳綃則走到院里去迎人。院里沒人掌燈,黑暗中廊上走來一個修長的身影,步履一深一淺,能聽見他手中拐杖落地的篤篤聲,好像十萬火急,如呼呼山風一般刮過來。 的確是馮熙回來了 。按理不是旬休人是回不來的,軍中森嚴,不知回來是什么原因。黑乎乎的看不見他臉色,只見那抹同以前一樣高大的身姿越來越近,絳綃禁不住心跳得快了些,腿腳向前邁出一步,正有一塊凸起的石板將她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倒去。 腰間覆上一只溫熱的手掌,將她的身體帶了起來,落在平穩(wěn)的地面上,整個動作水銀瀉地、一氣呵成,絳綃的目光還來不及驚恐,就落在身旁站定的面孔上。旁邊的門開著,一束昏黃泄出來,正好照著他的臉。 他左臉黥著字,胡須從腮處往下布滿下巴,看上去很有些兇神惡煞,沒有寒暄直接問道:“她還沒睡下吧?” 絳綃收拾住心神,立刻會意是問文迎兒,于是道:“還沒有。” “那就好?!?/br> 絳綃抬眼去,見他眼眸晶亮起來,舒展顏色朝前走去。 絳綃想扶他,卻見他那拐杖似是個借道工具,斜斜一傾,將他身體一下子送出了老遠,離得房門進了,他步履越發(fā)顯得興奮,蹦跳著仿佛是個少年。 微光下他扶拐的臂膀肌rou結實,毫不費力,就像剛才扶她腰的那一下子,自己就像個雀兒一樣在他手上,輕輕巧巧地。 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文迎兒已經(jīng)恢復了神志,他就已經(jīng)進去了。 絳綃站在那一束光前怔了一會兒,屏息向凈室走過去。 文迎兒等在床榻上,有點緊張。 篤篤聲入了房門,向內榻靠近,她的心也篤篤地響,兩只手想抓在一起,又被綁了帶,只好摩擦著床褥。 等那篤篤聲突然在近前停住了,她終于忍不住好奇,抬起頭,望見眼前的陌生人,左臉上刺著字,胡須擋住半面臉,露出的一雙眸子盯著她一動不動。他頭上系著一根臟兮兮的紅抹額,發(fā)髻已經(jīng)散了一半,身上穿著兵士皂衫,燈里看見上面有殷紅的片片污漬,腿又瘸著,好似剛從戰(zhàn)場廝殺下來的殘兵敗將。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汗味和腥味便飄過來。 文迎兒一驚,雙腿立刻蜷縮上榻,躲在角落里怕得不敢再看他。見他向她靠近了,燈下影子像鬼一樣從地上鋪展到床榻上,她身上開始發(fā)抖。 越發(fā)近了,他身上的味道越重,皂衫上的殷紅也像極了血。 馮熙見她怕成這樣,不知今日是什么刺激了她。隨后低頭望見她手上的傷,迅疾欺近抓起她手腕。 文迎兒身子一顫,瞪著大眼驚恐望過來,眼神中似有祈求神色,只道他是什么可怕的人,但她沒哭,努力掙脫了幾下,見掙脫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