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報紙卷成筒狀，夾在胳肢窩里，雙手插兜取暖，緊緊裹著厚夾克，為了防風(fēng)，稍稍彎著腰走路，身形越發(fā)顯得高大削瘦，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像排出五枚大錢，教人“回字有四種寫法”的孔乙己。

    這是一座由五個德國式古堡組成的建筑群。淡黃色花崗巖拉毛墻面、墻體下部分貼著蘑菇石勒腳、赭紅色的牛舌瓦、磚紅色圓錐形塔頂、窗戶牢牢的嵌入墻體足有五十公分。外觀結(jié)實、有種不怒自威之感。

    為什么看起來那么威嚴？

    因為在一百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德國綠島帝國法院、警察公署和監(jiān)獄，從審判到入獄，一站式服務(wù)。

    德國人打算長長久久的把綠島當做遠東殖民據(jù)點，在這里實行了十年的德國法律。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德國戰(zhàn)敗，日本乘虛而入，強占綠島，曾經(jīng)的帝國法院成了日本軍政署，也是法院監(jiān)獄服務(wù)一條龍。

    一九二二年，民國北京政府收復(fù)綠島，這里變成綠島地方審判廳。

    一九二九年，民國南京政府接管綠島，成立綠島地方法院和監(jiān)獄。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卷土重來，這里是綠島高等法院。

    一九四五年，南京政府收復(fù)綠島，再次變成綠島地方法院。

    一九四九年，綠島解放，這里變成綠島人民法院。

    一百多年，古堡建筑群換了五個主人，門口招牌換了又換，看我七十二變，法制功能一直沒變，氣質(zhì)越發(fā)冷硬威嚴，有迷信的人來這里偷磚瓦帶回家，據(jù)說可以鎮(zhèn)鬼辟邪。

    直到一九九零年，法院搬遷，這里成為西海區(qū)博物館。

    五年前，華裔法國人唐伯爵來綠島，博物館以訪問學(xué)者的身份為他申請到了a簽工作證。

    博物館最近閉館了，展覽區(qū)正在修補破損的墻體和屋頂，道路兩邊堆放著赭紅牛舌瓦等物，造型顏色都還原一百年前。

    唐伯爵到了辦公區(qū)二樓，外墻保持著百年前的模樣，只是多了幾個空調(diào)外機，室內(nèi)是普通職場常見的格子間辦公區(qū)，門后是指紋打卡機，時間顯示八點五十八分。

    唐伯爵站著不動，直到時間跳到九點整，他才伸出食指，按在掃描區(qū)。

    打卡機發(fā)出聲音：“為人民服務(wù)！”

    蒼老而又亢奮，就像廣場上老年合唱團的調(diào)子，是王館長親自錄的音。

    王館長覺得打卡機自帶聲音“打卡成功”、“謝謝”太俗套了，外頭那些私企國企都這樣，沒有文化事業(yè)單位的特色，于是召開“關(guān)于更換打卡機聲音”的會議，征集同事意見，看錄什么比較好。

    同事們覺得老館長沒事找事，小題大做，一個個扔下“您看著辦就行”這句話，下班回家做飯去了。

    第二天，上班打卡是“為人民服務(wù)”，嚇得第一個打卡的同事一哆嗦。下班打卡是“同志們辛苦了”，聽得喝了一天茶的同事都不好意思拿工資。

    就這兩句話，王老館長錄到半夜才滿意，第二天聲音都是啞的。

    九點，上班時間，偌大的二樓辦公區(qū)卻空無一人，唐伯爵熟視無睹，他走到自己座位。他的位置采光良好，靠著窗，窗臺養(yǎng)著一排綠植，窗邊還有一排生銹斑駁的暖氣片。

    唐伯爵拿起噴壺噴水，洗去綠植上的灰塵，然后提著桌上宜家款性冷淡風(fēng)雙層不銹鋼熱水壺，去了一樓茶水間打開水。

    茶水間排著長隊，辦公區(qū)的同事們都在這里了，各式各樣的暖壺眼花繚亂。

    前幾年幾乎每張辦公桌都有個電熱水壺，王老館長在“關(guān)于加強辦公區(qū)域安全”的會議上，獨斷專行、力排眾議的決定全館禁止使用電熱水壺，回到過去開水房集體供水的年代，并率先把自己辦公室的電熱水壺扔進垃圾桶。

    唐伯爵自覺的站在隊伍最后，文物管理科科長張木春打趣閑聊，“老唐又掐著點打卡？上個月考勤出來，你天天準時九點和五點打卡，不多不少，都創(chuàng)造咱們博物館打卡記錄了?！?/br>
    唐伯爵話少，語調(diào)很柔和，“哎，習(xí)慣了?！?/br>
    唐伯爵不算年輕，但絕對不老。只是事業(yè)單位習(xí)慣的稱呼，剛?cè)肼毿氯私行，結(jié)婚生了孩子的、年齡超過三十歲的人、或者升了主任等職級的人叫老x，退休的人尊稱x老。

    張木春，女，今年四十歲，相貌端莊秀麗，三個月前冒著高齡產(chǎn)婦的危險生了二胎，剛剛重返崗位，身材吹氣似的胖了兩圈，頭發(fā)卻掉了一大把，胡亂扎成馬尾，臉色暗黃，靠在墻壁上直打呵欠。

    唐伯爵接過她手里的空暖壺，“張科回辦公室睡一會，我?guī)湍愦蜷_水?！?/br>
    混了五年事業(yè)單位，華裔法國人唐伯爵知道一些稱呼基本規(guī)則，張科，王局，關(guān)隊，一般不叫出最后那個“長”字。

    作者有話要說：　　伯爵心，海底針。

    繼續(xù)無恥的打滾求評

    ☆、第7章 那個二把手不想當一把手

    “這怎么好意思呢?！睆埬敬嚎陬^上推辭，身體卻很誠實，任由唐伯爵接過暖壺，“謝謝老唐，我家老二啥時候斷夜奶喲，我都三個月沒睡過整夜覺了?！?/br>
    張木春拍拍唐伯爵的肩膀，“我真羨慕你，單身真好。每次夜里給老二喂奶，我就想當初為什么結(jié)婚呢？不結(jié)婚，就沒有老大，沒有老大，就沒有老二，沒有老二，老娘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

    唐伯爵笑了笑，不說話。

    前面排隊等候的同事們卻炸了鍋，噓聲頓起：

    “張科好沒意思，上周末你家老二過百歲，紅包拿得手軟，抱著老二笑那么開心！有照片為證！”

    “得了吧，咱們博物館就你兒女雙全?！?/br>
    “你不結(jié)婚，你家老胡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文化局出名的中國好老公，你不要，我們要！”

    “剛才那話我都錄下來了，把百歲宴紅包還給我，否則發(fā)給你家老胡聽?！?/br>
    “你不結(jié)婚，就沒有老胡?！?/br>
    張木春笑道，“我不是因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我是因為老胡才結(jié)婚。不和你們胡扯了，我要回去瞇一會?！?/br>
    張木春的話再次引起公憤。

    “臨走了都要撒狗糧?！?/br>
    “你剛才真錄了？給我發(fā)給老胡出出氣。”

    “沒錄——發(fā)了也沒用，老胡是為了張科才調(diào)到咱們二線城市的，人家背景厲害著呢，正兒八經(jīng)的紅三代?！?/br>
    “老胡這么厲害，為什么不把張科調(diào)到京城去？”

    “據(jù)說張科以前犯了錯，記大過處分……”

    無論同事如何討論張木春的私生活，唐伯爵都沒有參與，腳邊放著兩個暖壺，低頭刷著手機朋友圈，大拇指在屏幕上有規(guī)律的移動著，雙眼卻沒有聚焦，思緒早就飄走了，不知想著什么。

    十分鐘后，唐伯爵提著兩個暖壺走出開水房。他先送給張木春，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泡上一壺紅茶，浸出紅亮的茶湯，倒在一個印著“西海區(qū)博物館最佳出勤獎”的白色搪瓷大缸杯子里。

    拿起桌上的蜂蜜瓶子，往杯口用力一擠，一瓶蜂蜜至少去了三十毫升，他嗜甜。

    唐伯爵喝著蜂蜜紅茶，同時翻開日報和早報，兩份報紙其實出自一個出版集團，內(nèi)容沒有大的區(qū)別。在如今智能手機普及的時代，看報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

    他幾乎是勻速翻動著報紙，無論是時政要聞、財經(jīng)、娛樂、體育等什么板塊，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

    如果沒有喝茶的動作，就是一個機器人看報紙。

    十點整，蜂蜜紅茶喝完，報紙看完，唐伯爵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從抽屜拿出一雙黑色套袖，仔細套到胳膊肘部，去了隔壁樓的文物修護室。

    他要開始工作了。

    青銅器修復(fù)室。

    隔著木門，就聽見一陣陣有規(guī)律的振動和呲水聲，唐伯爵輕輕敲了敲門，里面?zhèn)鱽韽埬敬旱穆曇簦吧缘?，還有五分鐘?！?/br>
    五分鐘后，張木春開門，提著一個裝著吸奶器的洗漱包和一瓶約六十毫升新鮮母乳，“其他科室都有人，不方便，借這個房間一用?！?/br>
    唐伯爵進屋，看見柜子上安裝的攝像頭被一個哺乳胸罩蓋住了，“張科，你的衣服。”

    為了保護**，張木春用吸奶器時會蓋住監(jiān)控。

    張木春回頭說道：“就留在那里，我和保安部打過招呼了，我隔幾個小時就要來一趟，要不及時吸出來堵在那，老二喝奶粉倒是餓不著，我會得乳腺炎的。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太影響工作了，頂多撐一個月，我要給老二徹底斷奶。”

    唐伯爵說道：“當mama真辛苦。”

    “等老二上幼稚園就好很多了，人類的全部智慧在于那兩個字——”張木春揉了揉額頭，“《基督山伯爵》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瞧我這腦子，一孕傻三年。”

    唐伯爵正在關(guān)門的手微微一滯，“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兩個詞里，等待和希望?！?/br>
    “對，等待和希望?！睆埬敬洪L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加油，抓了抓頭發(fā)，把馬尾盤成干凈利索的丸子頭，去古籍修復(fù)室工作了。

    唐伯爵關(guān)門，反鎖，五年了，博物館的人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習(xí)慣獨處。

    唐伯爵從鐵皮柜子取出各種化學(xué)試劑，和太白/粉、松煙、石黃、砂綠、品綠、群青等顏料。

    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個錫箔紙包裹的銅佛像，居然和bbc記錄片里劉頓家里出現(xiàn)的佛像造型一模一樣。

    區(qū)別是修復(fù)室里的佛像是剛剛出爐的仿品，光亮可鑒。劉頓的佛像黯淡無光，還有各種顏色的斑點銹跡。

    唐伯爵打開手機，放在木制支架上，手機屏幕里正在播放劉頓家里佛像的3d旋轉(zhuǎn)影像，每一處銹跡和顏色大小一目了然。

    他要制造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高仿品。

    用毛筆沾著二氯化鐵水溶液涂在仿品佛像表面，產(chǎn)生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使得佛像立刻變成黑色，做舊了一百年。

    用清水洗凈佛像，晾干，涂上一層漆皮汁，首先制作銅像最多處的銅綠銹色。用砂綠粉、群青和少量太白/粉，用漆皮汁調(diào)和，對比著圖像銹跡相似的顏色，然后用毛筆蘸顏色涂在銅像各處，涂兩遍。

    用松煙配鈦白/粉，調(diào)成灰白色，用牙刷蘸取汁水，然后拿著小竹刀撥動牙刷，借著牙刷刷毛的彈性，比照圖像銹跡生長痕跡，將繡色彈到剛才涂著顏色的地方，隨著顏色和灰白汁水的融合，就像銅像自然生長的銹跡。

    按照同樣的方法，將錫紅、藍綠、土黃等繡色一一做上去。靠的不僅僅是匠心和靈巧的雙手，還要靠審美和多年對古董銅器雕像的把握，每個步驟都小心翼翼，細節(jié)處的鐵銹是在放大鏡下進行涂色彈撥。

    到了十二點，手機設(shè)定的鬧鐘幾乎和敲門聲同時響起，做舊工作才完成了佛頭的一小部分。

    “老唐！我要進去了?！睆埬敬禾嶂词鼻械那瞄T，寬大的衛(wèi)衣上，胸口已經(jīng)濕了一片，她的胸漲得石頭一樣硬，乳腺一陣陣的痛，有那么一瞬間，張木春想練葵花寶典，揮刀自宮，割掉這兩個磨人的小東西。

    唐伯爵將雕像裹上錫紙，放進保險柜里，開門，放張木春。

    張木春打開洗漱包，急切的給吸奶器插上電源，唐伯爵替她關(guān)門，門合上的瞬間，聽到張木春給食堂大廚打電話，“老關(guān)，熟麥芽有吧？麻煩熬一鍋湯，我中午吃飯時提著暖壺裝上回來喝……對，回奶用的，我一個月都堅持不住了，沒法投入工作，還打擾同事，必須立刻斷奶，我還想升副館長呢……”

    中華流傳五千年的斷奶神器——熟麥芽，正在挽救張木春的職業(yè)生涯。

    中午吃完飯，太陽正好，刮了一上午的北風(fēng)也漸漸消停了，唐伯爵戴上帽子手套和口罩，雙手背在后腰，像個退休老干部似的圍著博物館四座德式古堡散步遛彎——就差牽一條狗或者小短腿胖孫子了。

    一點整，唐伯爵準時回辦公室，再次泡一壺紅茶蜂蜜水，一邊喝一邊刷著手機社交軟件。

    喝完正好半小時，唐伯爵正要去工作室繼續(xù)暗中制造高仿佛像，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博物館內(nèi)線，0001號，來自王老館長辦公室。

    “小唐，來我辦公室?！?/br>
    同事都叫他老唐，只有王老館長一直叫他小唐。

    電話里，王老館長蒼老嘶啞嗓音里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好像冰皮雪媚娘里的芒果醬，輕輕舔一口就溢出來。

    館長圓形辦公室位于古堡的尖頂塔樓，可以俯視整個博物館，風(fēng)景獨好。

    “館長，您找我？”唐伯爵敲了敲門。

    “小唐啊，進來，坐。”王老館長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你稍等一會，我在給領(lǐng)導(dǎo)們的朋友圈點贊。”

    王老館長左手拿著一個超大屏手機，黑色真皮筆記本式皮套套著機身，看不出品牌，右手食指用力戳著心形符號點贊，發(fā)力堪比段譽的一陽指，點的咄咄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