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前面有處巖壁，可在那里避一避夜風(fēng)，莊公子，你能走嗎？”

    莊子鈺點(diǎn)點(diǎn)頭，靠著南昭的力量站起來，一只手臂輕輕撘在她肩膀上，另一只手支撐著長劍，這般緩慢艱難的朝前走。

    “你一定要撐著，等到明早，我再帶你出山?！?/br>
    南昭雖這般說，但她不是傻子，這么重的傷，也不知能否撐到天亮。

    莊子鈺未回答，由著他扶到巖壁低下躺好。

    發(fā)現(xiàn)他體溫極低，南昭則以最快的時(shí)間，去附近撿了些干柴和砍的濕柴合起生了一堆火，替莊子鈺保暖。

    火剛生起來，便聽到莊子鈺開口喚她：“南昭……”

    “我在這兒呢！”她靠過去，看到對方慘白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

    雖說，她最后并未拋下此人逃命去，可莊子鈺終究救過她兩回，并且，他還是莊家唯一的子嗣，難得的道術(shù)天才，就這般死了，實(shí)在可惜。

    “若我死了，不必埋我！”莊子鈺對她囑托道。

    南昭不明白，但她心里打定主意，若莊子鈺真死了，曾作為同道中人，她一定要送他的尸體回莊家的。

    現(xiàn)在聽到對方臨死前的囑咐，她只得連連點(diǎn)頭。

    “好，我不會那么快埋你的……你放心吧！”答應(yīng)時(shí)，她意識到一條生命就要逝去，心頭唏噓，眼眶也濕潤了！

    莊子鈺瞧她這般，聲音虛弱的說：“別在我身前哭。”

    她未曾思及什么，只是順口問了句：“那去何處哭？”

    “墳前……”那兒更應(yīng)景。

    南昭愣住，有些失神說：“曾幾何時(shí)，有個(gè)人，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而此情此景，與當(dāng)時(shí)他們在廟中時(shí)也差不多，落魄，無望。

    莊子鈺也聽到了她的話，竟聽出了她語中所夾的情感，輕閉雙眸說：“你怨他……”

    南昭只用沉默回答了他。

    但不可否認(rèn)，對沈如故，她曾寄托了全部希望。

    甚至現(xiàn)在，她都能清楚的回想起那日他與善德和尚說的那些話，那神態(tài)，那份堅(jiān)持。

    可是，她不明白，為何在自己以為離他很近的時(shí)候，他突然變了個(gè)人。

    而這次，她被大胡子等人綁到泰州，一路遇見那么多次的危險(xiǎn)，卻不曾見他出現(xiàn)過。

    她是知曉他的能力的，即便rou身不到，也可魂離與她說上幾句，可這結(jié)果，就彷如世間已無她這個(gè)人一般，她也不是他的妻。

    南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看莊子鈺還在聽著，像終尋到了一個(gè)可掏知心話的朋友，輕輕問道：“莊公子可懂，將活著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一個(gè)人身上，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gè)愚蠢笑話的感覺？”

    她對沈如故便是這般，還未來得及開始，便注定是個(gè)笑話。

    莊子鈺默許久，才虛力說：“也許，他也是身不由己?！?/br>
    南昭苦笑，“你不了解他。”

    可以說，沒人了解他。

    此刻，比起當(dāng)初在青云山上，身負(fù)重傷的她對尋龍說的那句，明明相同的幾個(gè)字，卻多了許多苦澀。

    莊子鈺不再回答她先前的問題，或許是知道自己將命不久矣，所以，在緩了許久之后，才用最后的力氣道：“南昭，你所看到的女子像并非真實(shí)，那是由幕后真兇施法而來的幻象，它法力深厚，是我所不能及……只怕，再給莊子鈺五十年時(shí)間，亦不能與它抗衡……”

    南昭不明白，為何他話中提到自己，用了名字，但卻能深深感受到話中的無奈。

    一個(gè)從小就天資過人的道門之后，花費(fèi)了二十年時(shí)間苦練，來時(shí)，他一定以為自己能與紫珠的主人對抗一二，卻未想到，那紫珠之主連面都未露，只用一幻象將他傷至重傷！

    南昭好奇問：“你為何要尋紫珠之主？”

    “血海深仇，不能不報(bào)！”莊子鈺情緒有些激動，劇烈咳嗽起來，嘴里再次吐出鮮血。

    南昭扶著他，想幫他做點(diǎn)兒什么，卻是無能為力。

    這時(shí)，對方從衣袍里摸出一本紙頁都泛黃的書籍來，上面寫著《莊氏秘錄》，還一并染了血跡。

    莊子鈺鄭重對她說：“此書，是我莊家數(shù)代先輩行道，所傳承下來的全部絕學(xué)……現(xiàn)贈與你……”

    南昭實(shí)在受之有愧，她說：“我實(shí)在不能接受如此貴重之饋贈?！?/br>
    莊家是道門中備受尊敬的道學(xué)家族，此物有上千年歷史，就算今后莊家再無后人繼承，也該尋一德高望重之人繼承此書才是，她，不過是世人口中的煞物而已。

    莊子鈺沉聲說：“我贈你此書，并非無所求！”

    “莊師兄有何遺言，大可與南昭講！”雖然她已并非道門中人，但卻在莊子鈺身上看到了最初道門中的那股凜然正氣，這聲師兄，她發(fā)自內(nèi)心。

    莊子鈺便說：“我有血海深仇在身，今日卻死在它手里，實(shí)在死不瞑目，只求得此書者，他日學(xué)得我莊家絕學(xué)后，能完成子鈺未報(bào)之仇……可這天下間，除了你以外，再無任何人有此能力了……”

    之前，她總覺得莊子鈺與沈如故很像，但聽了這席話，才覺他們根本不同。

    在沈如故眼里，她南昭是爛泥扶不上墻，而在莊子鈺眼中，她卻承載著非凡的使命，所以，她心內(nèi)翻滾著情緒巨浪，唯恐自己不能勝任如此大的希望。

    對方也知曉她在顧忌什么，再次開口道：“預(yù)言曾說，靈花現(xiàn)世，將天下大亂，世人總將錯誤歸結(jié)在一人身上，卻忽略了整個(gè)世界的罪惡，南昭……你若不想死無葬身之地，唯有成為真正的靈女……而我莊視秘錄，可助你一臂之力……”

    若不想死無葬身之地，唯有成為真正的靈女！

    這句話，當(dāng)頭棒喝一般，驚醒著南昭。

    如今這狀況，她確實(shí)該尋求一切幫助，所以便不再推遲，用力點(diǎn)頭，且含淚接過《莊氏秘錄》。

    莊子鈺見她接了家傳寶書，便放心閉了目！

    南昭從小跟著師父，沒少給人做法事，對于生死離別，本來早該看穿，卻還是不能控制的惋惜和難過；因答應(yīng)了莊子鈺他死后不要埋他，她便打算先將他的尸體送與附近的道觀。

    而要將尸體從茂密的黑山中帶出來，才是最艱難的一段路，她去附近砍折了綠藤和樹枝，綁成一捆，再將尸體緊緊綁在上面。

    就這樣，南昭背對著日出的方向，一邊劍砍出一條新的路來，一邊拖著比她自身還重許多的尸體前進(jìn)。

    不知走了多久，她手掌心都磨出了血，身上也被樹枝草木刮出了數(shù)不清的傷口，還摔進(jìn)泥坑里，渾身濕盡的她，就這般無力的躺在泥坑中，看著被樹枝遮得一層不透的上方，好累……感覺永遠(yuǎn)也走不出這片山林，好想這樣躺著，再也不要爬起來，面對這世上的所有艱辛。

    可閉上眼睛，一想到師父的慘死，曾受過的十二根封骨針之苦，以及莊子鈺的遺托，她便咬緊牙關(guān)，又爬起來，尋著下山的路，跌跌撞撞的走。

    終于，她走出了黑山，看到竹林和田野，還有那炊煙裊裊的農(nóng)家。

    她已記不得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她拖著莊子鈺到了農(nóng)家門前時(shí)，連一句話都未說出口，便筋疲力盡的倒在了地上。

    醒來時(shí)，她躺在農(nóng)家中，身上已換上了一身衣服，一身補(bǔ)丁，還算干凈。

    身邊沒看見人，她想起莊子鈺的尸體來，什么都顧不得，慌張的沖出房子去尋，其實(shí)這是哪兒她都不知，就是一股腦兒的去找。

    這時(shí)，一個(gè)婆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晚上下雨了，你要找的，我?guī)湍阃系讲穹恐辛耍阋策^來喝口熱湯吧——”

    南昭這才注意到，一個(gè)瞎眼的婆婆坐在簡陋的灶房中，用勺子攪著熱鍋。

    她去看了莊子鈺的尸體，確實(shí)完好的放在柴房中后，才回到灶房中問：“婆婆，你救了我？”

    “你就倒在門前，我不過施你口熱湯喝，救？當(dāng)不起！”老婆婆嘆了口氣，給圍在鍋前的她遞了一碗熱湯。

    她捧在手心，連連道謝。

    喝完了，她才注意到，這里只有瞎婆婆一人，她仿佛沒有其他親人。

    瞎婆婆先問她：“丫頭，你只身一人，帶著一具尸體，要去何處？”

    “去可以為他超脫的地方，無論多遠(yuǎn)，我都會去！”南昭堅(jiān)定的說。

    瞎婆婆那無神的老眸中，聽到這句話，閃爍起了淚光，她悵然道：“我兒小東已十年不曾歸家，老身等了十年，早已望眼欲穿，如今，老身已無多少日子可等了，只想死前，能再見我兒一面……”

    南昭聽到這些，心中很不是滋味。

    而這天下之大，世事無常，多少活人抱著遺憾離去，死后卻因生前的執(zhí)念，甘愿化作孤魂，不可cao生……

    “婆婆，可否將您兒子的生辰八字給我？”雖說學(xué)藝不算精，可南昭好歹也是青云子的關(guān)門弟子，排字算命，卜個(gè)卦還是不難的。

    婆婆很快就將小東的八字報(bào)給她，她用竹簽在地上記錄下來，開始排字，不多久，眉頭一皺。

    小東這八字里，三十歲這年，陽壽就盡了！

    婆婆已等在旁邊多時(shí)，問她：“丫頭，你要小東的八字做什么呢？”

    南昭將地上寫下的字輕輕一抹，輕聲問道：“婆婆，小東他今年多大了？”

    婆婆幾乎都未去細(xì)算，便脫口而出：“下個(gè)月初九，就滿四十了！”

    也就是說，小東十年前，就已死了！

    可憐的是，他死了十年，老母親卻依舊在等他活著回來，日日想，夜夜盼，連眼睛都盼得失了光！

    而這世間，不知又有多少像小東一樣的人，克死他鄉(xiāng)親不知。

    現(xiàn)在，既知小東已死，南昭摸出身上唯一的幾枚銅錢來，打算再為小東卜上一卦，銅錢在瓷碗中落定，南昭細(xì)細(xì)解讀后發(fā)現(xiàn)此卦象上說，小東死在家的正東方，一處靠著水的地方。

    南昭不知，如何告訴婆婆這個(gè)消息，就算說了，婆婆等了兒子十年，等來的是一則死訊，且尸骨還不在，她瞎了雙眼，又該如何去尋兒子的尸骨？

    按說，南昭此時(shí)肩負(fù)送莊子鈺尸體回道觀的己任，不該多管閑事，可這婆婆實(shí)在太可憐，而自己虛弱得只剩一口氣時(shí)，偏偏倒在了婆婆門前，想來，也是緣吧！

    所以，她已在內(nèi)心打定主意，親自去東邊看看，若能尋回小東的尸骨好好安葬，也了結(jié)了婆婆這無期的苦等！

    所以天一亮，她與婆婆交代了一聲，便獨(dú)自朝東邊而去，但走了大半天，都不見卦象中所示的靠水之地；再往前走，只怕天黑前也回不去了，她只好原路返回，還未道婆婆的草屋，卻見屋前停著數(shù)匹駿馬，南昭狐疑，婆婆孤身獨(dú)居，絕無他人來探訪，所以來人一定是因她而來。

    那些馬匹看起來十分名貴，絕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心中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gè)名字。

    沈如故！

    是沈如故，找來了嗎？

    她心里壓抑了多日的某種期盼，仿佛被喚醒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草屋，累得滿臉通紅，大口喘氣，可看到來的人，所有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

    那些天，南昭被大胡子等人綁在馬車?yán)飼r(shí)，她曾一遍遍詛咒沈如故，可看到有人尋來時(shí)，她就忘了那些詛咒，只要他還肯來找她，哪怕晚一些，她也不在乎的。

    可惜，來的人，卻不是沈如故……

    “泰安王……”南昭有點(diǎn)吃驚，可臉上最多的是一種無言的失落。

    泰安王還是那般謙謙雅姿，那身由內(nèi)散發(fā)的貴族氣息，將這本就簡陋的茅草屋顯得更加破敗。

    “南昭……”泰安王上下打量剛跑進(jìn)來，穿著一身粗布補(bǔ)丁鄉(xiāng)野丫頭，瞧她滿臉憔悴和劃傷，差一點(diǎn)兒沒認(rèn)出來。

    “泰安王何以尋到了這里？”

    “堂堂泰安王府，想尋一個(gè)人，還是不難的?！闭f完，泰安王走到她身前，輕聲與她說：“以后在外面，不必叫我泰安王，叫我敬慕就好。”

    泰安王名周仰，敬慕其實(shí)是他的字，鮮少有人知曉，現(xiàn)在卻告訴了南昭，可見對她之看重。

    而南昭自知身份懸殊，并沒有真的接受這般親近的稱呼，她此刻滿腦子都在想，連泰安王都尋來了，那姓沈的，只怕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