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箭在玄上，隨時(shí)都有性命之危。那頭，魏兵浩浩然而至，一隊(duì)弓弩手行在前陣，再往后，亮晃晃的刀劍在月光下晃動(dòng)，寒意迫人，陰冷森森，真是要將周如水與柳風(fēng)寒逼入死地之境。

    夜幕之下，星火燎原，然，前無可退，后無可逃。

    到了這個(gè)地步，周如水也有些喪氣，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她笑著搖了搖頭，看了眼柳鳳寒，直截就下了馬來。

    不看左右，不在意這四下里的來勢洶洶，她只如是閑庭信步一般的，慢慢地牽著那馬尾上的毛兒都要掉光的老馬靠著鵬城再近一些。她低下頭，無比溫柔地?fù)崦R背，目光之中涌動(dòng)著難以形容的憐憫與悲傷，她低低地說道：“我原想著這次回去要給你養(yǎng)個(gè)老的，讓你有個(gè)自個(gè)的馬廄，每日里都有吃不完的嫩草。再替你尋個(gè)奴仆，為你刷洗，領(lǐng)你去陽光下慢跑，把那些個(gè)年少時(shí)未享過的福都享盡了，才好過完這一生。只可惜，如今你我怕是都未有那福氣了，你自個(gè)走罷，自求多福，對不住了?！闭f著，雙眼一閉，甩起手中的馬鞭便狠狠地甩向了那老馬，那老馬痛叫一聲，終于，揚(yáng)蹄奔去。

    至此，她才扭頭看向跟在她身側(cè)的柳鳳寒，紅唇間漾起一抹清清淡淡的淺笑，容姿無雙，十足坦然，心平氣和地道：“你我怕是要葬生于此了?！?/br>
    聞言，柳鳳寒打量她半響，終于伸出手來，抬起手臂圈住她用力一帶，一把將她摟入了自個(gè)的懷中。摟著她柔軟的身子，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個(gè)的心了，他的神情十分的冷硬，他的心卻是頭一回如此的柔軟，他是跋山涉水疲憊不堪的游子，他從未覺得自個(gè)如此的安穩(wěn)過，他也從不知道原來懷中這柔若無骨的姑子會是如此的叫他踏實(shí)，如此的叫他溫暖。若他早便知曉這些，許多事或許就能改變了。

    一夕之間，他已是下定了決心，嘴角一扯，聲音沉沉，幾乎是嗤笑著地說道：“我本就做著刀口上舔血的營生，何曾懼死。只是你不同，你不當(dāng)死，我亦不會叫你死。”

    說著，柳風(fēng)寒緩緩低下頭來看向懷中懵然的周如水，望著她傾城精致的臉龐，他勾了勾唇，眉間紅痣因著這笑在月光下透出無比的陰邪與豔麗，眼尾之處更是染上了一抹隱不可見的暗紅。終于，他主動(dòng)松開了她，呼吸聲很長，壓抑而用力，忽然問她道：“你曾言，劉錚傷你用你，你卻不恨他對否？”

    因他這突兀一問，周如水一愣，抬起臉來，看住他無比認(rèn)真的神情，心中不自覺一凝，卻是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便好?！甭勓裕P寒終于心安，他深深一笑，又探了手過來摸她的臉，拇指在她的面頰上來回輕撫，松了口氣似的，笑著道：“那你也莫要恨我，我是真想要做你的面首的。”

    說著，他也不再多言，將周如水拉在自個(gè)身后，雙目一瞇，抬手就棄去束發(fā)的發(fā)帶，長發(fā)披散，襯得他那俊俏無比的臉龐更是妖冶，不言不語，也是動(dòng)人心弦，叫人迷醉。緊接著，他又垂眸，竟就慢慢自袖中掏出了一只玉笛。

    這玉笛一出，周如水的神色真是陡然一變，卻柳鳳寒渾然未覺，他勾唇一笑，眼神陰狠，在手中捏了個(gè)訣，咬破手指，將鮮血滴在了那玉笛之上。隨之，鮮血染紅了玉笛，他便就這血痕將玉笛吹響。笛聲清脆，悠悠如鳥雀齊鳴，如是天地間傳來的亙古不變的呼喚，如是神鬼齊唱的哀歌。

    更這音律一出，四面都好似浮動(dòng)著蓮香。緊接著，狂風(fēng)吹起，那些染在玉笛上的鮮血奇跡般地化為了煙紅色的薄霧，如是一朵盛開的蓮花，在空中飄落著花瓣，那些飛舞的花瓣，紛紛將周如水緊緊包圍在其中。

    這是玄術(shù)！

    所有人的怔住了，周如水亦是怔住了，她靜美的眉頭蹙了又蹙，忽然就紅了眼眶，淚水在眼眶中盈盈要落，卻她硬是忍住，慢慢地，浮在眼中的淚水如是湖水一般溫潤了她漆黑的眸子，她一字一頓，慢慢地望著他的側(cè)影，干澀地喚了聲：“你是風(fēng)淺樓？”

    聞聲，柳鳳寒終于回過臉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雙眼深邃漂亮，從眉心到下頷就那樣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骨髓，刻進(jìn)心底。他微笑著，笑靨如花，眼神如妖，瞇了瞇眼道：“鳳樓十二春寒淺，如姑子，小爺既是柳鳳寒，亦是風(fēng)淺樓?！?/br>
    第214章 機(jī)關(guān)參透

    “鳳樓十二春寒淺？”

    是了, 當(dāng)年她與他初次相見，秋雷轟鳴, 大雨滂沱，在那茶寮之中, 他自報(bào)家門之時(shí), 確實(shí)有一老漢見了他喜極驚嘆, 道是：“鳳樓十二春寒淺！郎君可是徽駱駝柳鳳寒？”

    只是, 他們一個(gè)是邪肆風(fēng)流的寧川少主，一個(gè)是徽歙頂頂有名的徽駱駝。一個(gè)傲視天下狂妄獨(dú)大，一個(gè)孑然一身從無歸處。誰會想到，這二人之間會有關(guān)聯(lián)呢？這些, 旁人怕是想也不敢想的。若真這么去想，也可說是天方夜譚了。

    然, 他竟然道自個(gè)既是風(fēng)淺樓，亦是柳鳳寒。

    聞之，周如水直是無言以對。

    這兩個(gè)人, 一個(gè)是要?dú)⑺齽幩某饠常粋€(gè)是她以命相交的知己, 卻到頭來，他們竟是同一個(gè)人。周如水忽然就覺著，自個(gè)已深深扎在了這命運(yùn)的河塘之中, 風(fēng)平浪靜之時(shí)，這河塘里的魚兒都沉在水底，她無知無覺, 自感安好。如今，大風(fēng)起兮，風(fēng)浪飛揚(yáng)，河塘里的魚兒都翻出來了，她便只能眼睜睜地面對一次又一次的錯(cuò)愕與茫然。

    忽然間，她就不再敢靠近柳鳳寒了。近望著柳鳳寒那狹長黑亮美麗的眼眸，她卻絲毫再也感覺不到眼前這兒郎的俊逸了，她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生出了一種深植在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那恐懼源自他一次次地逼她入死地，源自他陡一開始就道她逆天而生，是個(gè)真妖孽。

    她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她有些狼狽地想要退后幾步，卻她被困在這煙紅色的薄霧之中，哪兒也逃不去，四下涌動(dòng)著血?dú)夂蜕徎ㄏ銡?，真香啊，卻也如此的殘忍。眼看動(dòng)彈不得，走不出這薄霧，周如水忽然就笑了，這一笑極其燦爛，直叫柳鳳寒都是一愣，沒來由地自心中升出了恐懼來。他仿佛看見，這世間唯一一個(gè)能不棄他，直視他的女郎，從他身側(cè)慢慢走遠(yuǎn)。

    他幾乎下意識地開口，他朝周如水低低地說了一聲：“我會護(hù)你，莫要懼我?！敝贿@一聲太過輕淺，周如水未聽清，只不過見他口中開闔，默默嚀喃，不知所謂。她則緊盯著他闔動(dòng)的唇，震驚之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在腦海里將他的模樣與風(fēng)淺樓重合。

    死黑的夜幕下，暮色沉沉，四下戚戚，就在周如水震驚彷徨之時(shí)，更讓人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

    遠(yuǎn)處，一聲號角忽然響起，聲音嘹亮，愈來愈響。隨之，正徐徐往正南門來的魏兵跟著停了下來，緊接著，魏兵陣中的火光一息俱滅，上千余人隱沒在黑夜之中，竟是如消失了一般，半點(diǎn)聲響也再未發(fā)出。

    夜空之下，一時(shí)死寂。城門之上，眾兵卒全因這別樣的死靜異常的警惕，就連沉穩(wěn)如阿大都不由出聲，低低嘀咕了聲：“這是做甚？”

    便就在這時(shí)，魏軍陣營中的燭火再次亮起，只是這次第，便如天地陡然變色，冬寒散去春暖迎來。不過眨眼之間，方才猶在魏軍陣中飄揚(yáng)的魏國軍旗紛紛倒地，如破布一般被扔在了腳邊，任由踐踏。揮舞在空中的旗幟錯(cuò)落有致，那上頭，竟分別是丘縣宋氏與瑯琊王氏的家徽。

    火光擁簇下，宋氏與王氏的家徽隨著旗面在夜風(fēng)中呼嘯飄揚(yáng)，軍陣之中，擋在最前的弓弩手紛紛后撤，先是一匹黑馬急急策出，此人面闊四方，一襲官服，速速掃過柳鳳寒身后的周如水，再見一旁深深插在泥地中的箭鏃，只一眼，眼珠都要從眼眶中突瞪出來了，忙是膽戰(zhàn)心驚地駐馬停在城門前，舉起手中的半面虎符便急急朝城門之上嘶聲喊道：“阿大你個(gè)蠢貨，虎符在此，速開城門！”

    這人正就是阿大尋人去請的宋幾，宋幾自來鵬城上任，凡事親力親為，從無懈怠，城上兵卒此聽其聲便知其人，再聽他直是怒氣沖沖喚阿大蠢貨，都是心中咯噔一聲，直道糟糕。再看面色陡然慘白又想提箭而起的謝永清，也是心生疑惑。這次第，再也無人容許謝永清動(dòng)作了，特別是方才那頭一個(gè)認(rèn)出周如水又被她蒙騙的兵卒，那兵卒直截就沖上了前來，直是將謝永清壓在了身下，一面說著：“得罪了！”一面繳下她手中的弓弩。

    另一頭，王玉溪緊隨宋幾身后縱馬上前，白袍玉帶，端莊孤潔，明明消瘦了許多，卻他高高坐在馬背之上，也仍舊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偉岸氣度。待他策馬前來，無人不被他的風(fēng)神氣度所折服，便是滿目絕望自知時(shí)日無多的謝永清，乍然再見到他的神仙之姿，也有一瞬難以言說的怦然心動(dòng)。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與瑯琊王三也不過是比鄰而居，他們陳郡謝氏如何不是車騎雍容，衣履風(fēng)流，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侗的至高門戶，卻如今，她在何處？她為何與他們有著云泥之別？隔著河漢之遠(yuǎn)？她因何會落入如此悲慘的境地？想至此，謝永清悲從中來，忽的再無斗志，淚流滿面。

    城門之下，周如水亦濕了眸子，她抬眼朝著王玉溪，眼見他的目光從她面上淺淺劃過，轉(zhuǎn)眸，就落在了柳鳳寒身上，在他面上深深一凝，須臾，就勾起了一抹笑來。這笑，襯托得他在夜幕之下的容顏格外的俊朗無雙，那眉宇之間，始終涌動(dòng)著的悠然神秘也是叫人為之傾倒。卻他的眼中毫無波瀾，遂他的笑表面溫文，內(nèi)里卻有著說不盡的殺機(jī)四伏，就聽他徐徐說道：“師弟，咱們許久不見了。”

    眼前的變故早叫風(fēng)淺樓的神色變了又變，待見王玉溪真真出現(xiàn)在面前，他的眼神陰鷙，心中卻十分的復(fù)雜，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該執(zhí)著還是放下？

    他深切地明白，若是那上千兵卒真是魏兵，縱然他諳詭道，知秘術(shù)，有異術(shù)可逞，卻只憑他一人，即便能抵得過一時(shí)，也不能抵得過一夜。如今，魏兵為假，來的是王玉溪，他與周如水的性命就算真真得以保全了。然，他寧川城盜取周國寶庫的辛秘已被夏國知曉，他的身份也暴露在人前再難遮掩，他是真真的窮途末路了。

    盯著王玉溪唇邊的笑，他氣怒難掩，不甘有，渴望有，怎會不知這就是個(gè)局。遂他嗤笑一聲，眼神陰狠地盯著王玉溪直截就道：“師兄好計(jì)謀，這是親手將我送入死地吶！竟是絲毫不顧同門之情，也不記得在師傅面前立下的毒誓了！”

    聞之，王玉溪不過淡淡看他，那目光仿佛古譚中的水，透著極致的寧靜，極致的慈悲，明是局中之人，卻如置身事外，不動(dòng)如山道：“遂，我不殺你?！?/br>
    風(fēng)淺樓因他的話瞇了瞇眼，譏笑出聲，斥道：“你自然不必要我的性命，然你不殺我，我卻會因你而死！”

    當(dāng)年師傅臨終之時(shí)，逼著他們立下血誓，道是世事變遷，他師兄弟二人既是承他衣缽，便如手足，絕不得兄弟相殘。若違此誓，天誅地滅。遂他明知王玉溪在一日，便或許是他身前的攔路虎，也總是繞道而行，不至于要他性命。如今王玉溪這話，如何不是道，他絕不親手殺他。然，彌天大謊已露七八，這世間前路，他能看見的不過是整片荒原，漫山血海，唯死而已。

    面對如此責(zé)問，王玉溪黑不見底的雙眸靜靜望著他，姿態(tài)仍舊從容至極，如仙如月。他翻身下馬，就站在他面前，淺白的薄唇微微一動(dòng)，如是山頭上千年不化的冰霜，他一字一頓地道：“你便是死，也是因貪念而死。我早便勸過你，世上事從來利大傷本，有些時(shí)候，當(dāng)是適可而止為好。然你既一意孤行，便是與我異道而馳。道不同，不相為謀。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只此而已?！?/br>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風(fēng)淺樓怔了怔，慢慢重復(fù)著王玉溪的話，漆黑如墨的瞳色中夾雜了一抹猩紅，捏著手中的玉笛直指向他，沙啞的語氣中更透出了殘忍的殺意，他決絕道：“你可知，我若滅了你的魂燈，你也會死！”

    “那便是你違誓了?！甭勚?，王玉溪的表情很淡，是一種見慣風(fēng)浪，看透世事，不會輕易變色的淡漠。

    “哈！哈！哈哈！”風(fēng)淺樓直是因他的話笑出了聲來，他抬起臉來，看向黑森森的夜空，看向不遠(yuǎn)處城門前星亮的火光。忽然之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解脫，他漆黑如墨的雙眸再次看向王玉溪，神情中全是不欲隱藏的傲慢與不屑，他懶洋洋地問他：“你是何時(shí)懷疑我身份的？”

    王玉溪一頓，目光滑向周如水，盯著她，面無表情地道：“自你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br>
    “只是如此？”風(fēng)淺樓循著他的目光回首望去，他的視線也凝在了周如水的身上，他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情看著她，不由就走近她去，伸出手來，手心貼在那層血色薄霧之上，輕輕撫摸著，就好像撫摸著她的臉。

    因著他的動(dòng)作，王玉溪微微瞇了瞇眼，背在身后的手心緊緊地掐在了一處，他幾乎是有些不耐地道：“你太急了?！?/br>
    “急？初遇她時(shí)，我并未生出過歹意?！绷P寒收回貼在薄霧之上的手掌，說這話時(shí)，專注的目光始終落在周如水身上，他的眸中全是刻骨的真情，他盯著周如水繼續(xù)道：“我這一生，從不能以正臉示人，便是示人了，也不過是個(gè)寄人籬下的走卒商販。我是風(fēng)淺樓時(shí)，他們懼我，敬我。我是柳鳳寒時(shí)，高門貴子卻無有誰會正眼瞧我。唯有她！她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明亮溫柔，明是身居高位卻從不自視甚高，可與柳鳳寒在一處，煮酒烹茶，走卒販貨。明是逆天而生卻從無退卻，便是見了風(fēng)淺樓，骨子里的那股勁也不曾散過。我就看著她孤注一擲，一往無前，看著她清高卻又清澈，脆弱卻又堅(jiān)強(qiáng)。真是愈看愈愛，愛煞人也。遂我雖是厭惡周人，卻又愛她如癡如醉。風(fēng)淺樓想要?dú)⑺淮危P寒便想要救她一次。糾結(jié)復(fù)返，倒不如如今干脆?！毖灾链?，他終于回過了臉來，朝王玉溪一笑，坦然道：“倒要謝過師兄，叫我終能卸下這重?fù)?dān)，不必一生一世都縛在這黑暗過往之中?！?/br>
    說完這話，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目光望向?qū)幋ǔ堑姆较?，望住王玉溪，悠悠地道：“師兄若殺不得我，我便走了。”說完，不等王玉溪答，已是走上前去，牽過自個(gè)的老馬，翻身而上，那姿態(tài)的十足的豁達(dá)風(fēng)流，真是瀟灑無比。

    望著他就要離去的背影，王玉溪心中明澈，已是明白了他的抉擇，也終于確定了自個(gè)的猜想。他眼眸微垂，眸中的銳利散盡，眉宇間只剩下溫和，直是過了一會，他才終于啟唇，這聲音暗啞，低弱，夾雜著難以言說的復(fù)雜與憐憫，他盯著風(fēng)淺樓的背影道：“你是我的同門，不論你身死何處，我都會為你收回尸骨?！?/br>
    聞言，風(fēng)淺樓嘴唇一揚(yáng)，扭過臉，朝王玉溪露出一個(gè)笑來，這笑容十足的苦澀，卻也十足的真誠。他們相交數(shù)載，是同門亦是敵對，從不曾如此袒露自個(gè)內(nèi)心，從不曾如此相交相付。卻如今，也不枉費(fèi)他與他爭斗這一生了。

    他笑著點(diǎn)頭，笑著再次咬破自個(gè)的手指。鮮血在他手中如是血珠，他輕輕一彈，那血珠便飛入困著周如水的薄霧之中，正中周如水的眉間，就在她白嫩的肌膚之上，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血蓮。

    他望著周如水，久久都沒有眨一下眼睛，須臾，才揚(yáng)著笑，朝她無比暢快肆意地喊道：“如姑子，我想讓你看見一些事兒！你莫要忘了我，我是真的想要做你的面首的！”語落，已是悲從中來兀自哽咽，忙是回過身來揚(yáng)起馬鞭。

    周如水愕然地捂住guntang的眉間，昏昏沉沉?xí)灥怪g，只見他的背影愈來越遠(yuǎn)，他的聲音愈來愈飄渺，他好像在唱：“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為樂?？噙t。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br>
    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使我，心悲。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為什么寫這一章的時(shí)候心情特別復(fù)雜，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存在誰對誰錯(cuò)，每個(gè)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每個(gè)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不同的立場交匯在一起，糾結(jié)起了人類最最復(fù)雜的情感，真動(dòng)人，也真讓人心情復(fù)雜。

    第215章 機(jī)關(guān)參透

    隨著他的歌聲, 周如水額間的紅蓮愈來愈燙，愈來愈燙, 真真失去了知覺，墮入了昏沉睡夢之中。

    渾渾噩噩之間, 她仿佛墮入了一陣濃烈的陰霾霧氣之中, 待得一陣玉笛聲響起, 陰霾霧氣四去飄散, 陽光普照在她身上，她只見自個(gè)立在淮水之畔，在她的身側(cè)，風(fēng)淺樓褪去一身的戾氣朝她輕輕地笑, 他的笑容可以用美來形容，滿是干凈泠然的少年氣。

    見此, 周如水微微愣了愣，下意識地伸手去碰他，卻她的手直截就穿過了他的身體, 仿佛如同穿過迷霧。就在她愕然之時(shí)，風(fēng)淺樓嘴角的笑意更深, 他望著她粉艷嬌憨臉，勾著笑道：“你如今瞧著的均是幻境，均是我的記憶?！彼穆曇魳O其飄渺, 像是從天際飄來的浮云。

    說著，風(fēng)淺樓不待周如水言語，已是朝她勾了勾下巴, 轉(zhuǎn)過臉去，看向了淮水中的蘆葦深處。

    他視線所及之處，是淮水河畔的一大片蘆葦灘，只見萬頭攢動(dòng)的蘆筍齊刷刷地竄得老高，有的稀疏，有的繁密，在風(fēng)的吹拂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盈盈招展。寂靜的蘆葦深處，忽然就有一容顏端莊面色憔悴的的錦衣婦人在女婢的攙扶下匆匆走來，她手中緊緊摟著個(gè)布包，像是看不見他們似的，直從他們面前正對而過。

    就見這婦人神情警惕地躲在了蘆葦灘邊，須臾，忍著淚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布包放在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木盆之中，慢慢將木盆放在了淮水之中，水波一動(dòng)，木盆中的布包也是一動(dòng)，終于，露出了一張青紫瘦弱奄奄一息的嬰孩臉龐來。

    見此，風(fēng)淺樓自嘲一笑，他神色悲傷地看著狠心將木盆推走的婦人，幽幽地說道：“我曾與你說過，在魏國，雙生子被視為不吉。若是家中有雙生子降生，孩子周歲生辰那日，就必須溺死其中一人來替家中消災(zāi)，你可還記得？”

    “記得?！敝苋缢h首，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仔細(xì)端詳木盆中的孩童，待看清孩童眉心的紅痣，心口一突，有些難受，卻也篤定地道：“這是你？”

    “然也?！憋L(fēng)淺樓大步上前，蹲下身，視線在身側(cè)痛哭流涕的婦人面上一凝，須臾，極快地扭開臉去，盯著木盆中的孩童道：“當(dāng)初我與你所言之身世，雖有隱瞞，卻大多都是真實(shí)。我之生父便是魏國先君，生母便是風(fēng)家二女，便是那個(gè)因夫婿寵妾滅妻，被火刑處死的寧川女君。”

    說著，他彈指一揮，面前的景象全部化為虛無，轉(zhuǎn)而，他們漂浮在水面之上，看著那木盆在水波中顛簸，在大浪中僥幸，竟就飄入一條小溪，飄在了正在溪邊浣紗的一溫婉婦人眼前。那婦人光是面相就極是良善，果然，聽及木盆中類似孩童的嗚咽之聲，婦人神情一怔，忙是丟下手中的粗紗，奔入溪水之中。

    看著婦人穿著棉鞋便急急趟入水中拉住木盆，隨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木盆中已是奄奄一息的孩童，風(fēng)淺樓眼眸濕潤，卻是笑著說道：“這是我的娘親，娘親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見此，周如水卻是迷惑，愣愣道：“那你便是柳鳳寒了，為何？”

    為何你會變成風(fēng)淺樓？

    她的后半句話哽在喉間，就見風(fēng)淺樓臉色一變，笑得極是悲涼，扭頭看著她，徐徐道：“你知為何我道，娘親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么？因?yàn)檫@世上，獨(dú)她一人對我無欲無求?！?/br>
    說著，他舔了舔唇，像是想起了甚么不甘之事，神色中陡然透出了十足的冷漠。他盯著溪水中已經(jīng)空了的木盆，看也不看抱著嬰孩急急跑遠(yuǎn)的婦人，像是沉浸在悲哀之中，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道：“娘親體弱，無以得孕。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雖占著柳家的長子之位，也不過只是個(gè)繼子。遂，隨著柳震的生意愈做愈大，府中的美人亦愈來愈多，家中鶯鶯燕燕，饒是娘親不爭不搶，也左不過作為當(dāng)家主母，要日日處理這后院里數(shù)不清的紛爭。漸漸的，家中越是富貴，娘親便越是郁郁寡歡，后頭便就臥病在塌，再無了求生之意。臨終之前，她已是甚么都不記得了，卻仍還記得我。她握著柳震的手，到死只說了一句，’寒兒是入了族譜的，一日是柳家的孩子，這一生便都是柳家的孩子?！菚r(shí)我太小了，在她眼中，柳家是株參天的大樹，而我不過是株矮小草兒，若是沒了她，唯有在家族的蔭護(hù)撐腰之下，才能有安穩(wěn)富貴的日子，才不會再在河流里飄蕩。遂她逼著柳震絕不得棄我，又要我在她身前立誓，要我忠于柳家，與父兄同心，保家族安康泰樂?！?/br>
    短短幾句，慈母之心昭然若揭，周如水有些難受，沉了口氣才問：“你立誓了么？”

    “當(dāng)然，我在娘親與柳震身前立誓，不論族人如何待我，我都不會棄家族而去。我還答應(yīng)了娘親，要保柳家十年富貴?！?/br>
    想是年幼無助，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然而，十年？

    周如水一愣，不由出聲道：“十年？為何是十年？”然她話音方落，便就想起了前歲至柳家滅門的那兩千三百畝地，想起為了曾替柳家伸冤被關(guān)入牢中的柳鳳寒。一時(shí)也是心情復(fù)雜，望著他問：“江萍方垓誣告柳家為富不仁，橫行霸道，結(jié)黨營私，意圖謀反之時(shí)，可是已過了你口中的十年之期？”

    聞言，風(fēng)淺樓狹長的鳳眼瞇在一處，勾了勾唇，不住對著她笑道：“女君真是聰慧?！闭f著，他的神色十分自如，撇了撇嘴繼續(xù)道：“娘親不知，柳震也不知，早在娘親過世之前，祖父便已尋著我了。他道我是寧川世子，身懷異術(shù)，不當(dāng)在外飄零。然，娘親待我極好，我并不愿求富貴，自然就未同祖父一塊回去。如此，祖父便只好在每年暮春之時(shí)，找來徽歙教我密門絕學(xué)。后頭，娘親病逝，柳震雖在娘親臨終前信誓旦旦。然，人死如燈滅，娘親過世后，柳家并未如娘親所愿護(hù)佑于我，反是將我做牛馬，嚴(yán)苛刻薄地幾近要了我的命。后頭，我因家法鞭打意識模糊，若不是祖父前來，我早化做了煙土。彼時(shí)，我太想要尋求像娘親待我一樣的，那種赤誠的剔透的愛了，遂我答應(yīng)了祖父和他一同回寧川城?！?/br>
    “然而，你答應(yīng)了你母親，要保柳家十年富貴。遂你不能失了柳鳳寒的身份，遂風(fēng)淺樓始終帶著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非也?！憋L(fēng)淺樓搖了搖頭，眸色陰騭，宛如夜色，他慢慢地說道：“真回到寧川城后，我才明白，祖父并非是因親情使然才千里迢迢前來尋我的，他來，不過是因?qū)幋ǔ侵泻罄^無人。你可還記得，我是雙生子，真正的風(fēng)淺樓實(shí)則是曾留在魏國的那個(gè)孩子。然而，我的生母一死，他便在瀕死之時(shí)，被祖父奪回了寧川。從那以后，寧川便有了少主，他乖戾狂妄也異術(shù)了得，寧川因了他的到來涌現(xiàn)出了蓬勃的生機(jī)。然而，他太狂妄了，他肆無忌憚地滅了他人的魂燈，終于遭到反噬。一日醒來，變得全與常人無異，失了上天的恩賜，失去了所有引以為豪的異能。如此，祖父才想起了我，他一直都知我仍活著，卻直到兄長無用，他才想起了來尋我。他將我尋回后，往日的溫情再也尋不著了。我看見的，也不是人人口中富貴至極盛不可比的寧川城。而是一個(gè)頹敗的，貧窮的，極其封閉的小小城池。這便是祖父尋回我的意義，寧川少主不能白白變成廢人。寧川也需要一個(gè)張揚(yáng)的擁有異能的少主。寧川城需要這么一個(gè)少主去虛張聲勢，去狐假虎威，去告知世人寧川的富裕，強(qiáng)大，以及危險(xiǎn)，這是一座弱小城池的自保，也是我無法逃脫的牢籠?！?/br>
    “頹敗貧窮？寧川城內(nèi)不是金山堆滿，各懷異術(shù)的么？怎會如你口中一般？”周如水幾乎不能理解他的話，往年來，寧川城都為諸國所懼，便是前歲魏軍兵臨寧川城下，也不過虛張聲勢，并不敢真動(dòng)干戈。畢竟城中異術(shù)太是邪門，誰也不愿去平白招禍。

    見她的態(tài)度，風(fēng)淺樓也是冷笑，搖了搖頭，淡淡道：“寧川城自我祖父以來，與世隔絕，不與外人往，便是因金山空了。不光如此，當(dāng)初因周國寶庫一難，城中異士已是十損七八。后頭，我生母倒行逆施，禍及蒼生，不但魏人遭難，寧川城民也難逃脫，一夜之間，遭到反噬的異士比比皆是。遂到了如今，城中能者，已是不過百人了?！?/br>
    “遂為了不叫城中人心惶惶，你替代了你兄長？”

    “然也。”風(fēng)淺樓的手指不過輕輕一勾，他的手中便就憑空出現(xiàn)了那頂十分懼人濯濯生輝的黃金面具，他抬起手，極是熟稔地將那面具戴在臉上，一夕之間，他的面容再次被掩蓋在面具之下，只見他嘴角一掀，沉著嗓音說道：“你曾笑我，躲在這面具之后人鬼不分，是個(gè)妖孽。我亦是如此想的，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實(shí)在太苦了。遂我不能叫柳鳳寒死，唯有柳鳳寒在一天，我才能真正地做一天人。好在，祖父對此樂見其成。也是了，柳家愈是富貴，我的門路便就愈廣，就可為寧川城多謀些財(cái)多謀物，雖不能永葆長久，卻也還能解城中燃眉之急。更何況，我早便答應(yīng)了娘親了，我要保柳家十年的富貴安康。遂我給他們富貴，給他們錢財(cái)，我就等著他們利欲熏心地將我趕出家門，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富貴中迷失混沌落入陷阱，看著那如山的財(cái)富生生將他們逼上絕路。十年，我整整謀劃了十年，也不人不鬼了十年，有時(shí)候，我也不曉得自個(gè)到底是誰？柳家對我是養(yǎng)恩，我報(bào)了十年。寧川城對我是生恩，一日寧川困境不解，我便無以松懈。遂我一心解寧川之難，我以柳鳳寒的身份接近你，就是為了求鳳闕。終于我得到了鳳闕，打開了你們周國的寶庫，卻寶庫中的金銀還不及運(yùn)及寧川，祖父便病逝了。不光如此，夏人更是察覺了這一切，察覺了你周國的寶庫實(shí)是入了我寧川的囊中。你知這意味著甚么么？意味著我寧川重蹈了你周國的覆轍，懷璧其罪了！我自以為，我知日月星辰之浩瀚，明春秋之興敗，我終會成為那個(gè)真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然而，我終是敗了，寧川城也要敗了，我著手經(jīng)營之事業(yè)，我勞碌之所成，到頭來，不過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br>
    言至此，他抬手一揮，面上的黃金面具轉(zhuǎn)而不見，他又在對她笑，這笑極是清澈，極是真誠，也極是坦蕩，就像是碎裂的人兒，慢慢歸攏合一。

    卻也漸漸，他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了起來，他的聲音也好像越來越遠(yuǎn)。夢境中，天地變色之間，周如水只聽見，他在無比深情地朝她說道：“我原本想，我將寶藏奪回去了，便也算是還了這生恩了，便可不做那風(fēng)淺樓了。我想不再戴著這面具，我想做個(gè)光明正大的人。然而，我終是回不去了，我是寧川城人，城將破，我為少主，唯有死戰(zhàn)。我亦并不怕死，怕的只是死無愛我者，只是世人不知我所做為何。我身在煉獄之中，一生不得以正臉示人是我的悲哀，遂我對你如此無情，卻仍盼著你莫要忘了我。只你若還記得，我便不枉來這世上一遭。畢竟我心中曾有過你，至今，亦仍有你?！?/br>
    第216章 機(jī)關(guān)參透

    風(fēng)淺樓的聲音飄忽殆盡之時(shí), 他的身影也恍恍然化成了煙霧，緊接著, 周如水耳中惺然一響，終于醒過了神來。然她渾身疲憊, 仿佛入車馬碾過, 實(shí)在無力睜眼。卻她神思清明, 所見所聞均是入心, 真真叫她恍若隔世，又若大夢初醒。

    萬千心緒涌上心頭，她一直視風(fēng)淺樓為昏懦之輩，殘暴之徒, 短視之夫，卻如今, 她才知他的豪奢成性是假，他的狠戾無情也是假。他要?dú)⑺齽幩?，卻到頭來, 他又可以命護(hù)她。他奪了她周國的寶藏，卻也因此, 禍水自飲，福禍難斷。

    迷糊之間，她忽然就想起, 當(dāng)年在柳家門前，柳鳳寒撩袍跪地，叩首三拜。第一拜, 他道：“娘親，孩兒不孝！”第二拜，他道：“娘親，孩兒去矣！”第三拜，他道：“娘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從此以后，孩兒再也無家！”

    彼時(shí)她想他孤零一人，十分心酸。卻如今再去回想，才知這話是為何意了。

    他道他自個(gè)不孝，不孝在哪怕他信守承諾，保了柳家十年的富貴，但自打柳家人對他出手，他被逐出柳家家門起，他就不會再放過柳家了，他將會肆無忌憚地討回一切。他把所有的不平，所有的苦楚都化作了仇恨，他要親手毀去柳家所有的人，毀去柳家全部的基業(yè)。哪怕這基業(yè)，也是他辛辛苦苦不辭萬難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