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趙太后走得很安詳,雖然是病體,但顯然沒有受太多折磨。 在她這個年紀(jì),又是睡夢中安詳逝去,已經(jīng)可算得上是喜喪了。 只是這話,卻是不能跟李定宸說的。 更衣之后入殮,趙太后是嫡母,是要諸子皆在場的,幾位早就已經(jīng)分封出宮的親王、王妃都被請了過來。而李定宸自從看到他們之后,就一直沉著臉,看上去隨時都處在爆發(fā)的邊緣。 雖說趙太后纏綿病榻已久,此時崩逝與劉姑姑的事關(guān)系不大,但多少還是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李定宸此刻正在哀毀之中,情感大過理智,知道這些人中必有一個是劉姑姑之事的幕后主使,焉能不恨? 若不是怕鬧起來擾了趙太后英靈,讓她死后也不得安寧,他只怕一時一刻都忍不下去。 越羅跪在她身邊,借著寬闊袍袖的遮擋,緊緊抓著他的手。李定宸幾乎是立刻就反過來抓緊了她,越羅覺得手腕被他掐得生疼,但面上并沒有露出來。 她還記得李定宸跟自己說過,江太后雖是生母,但因?yàn)樗仁翘?,后是皇帝,江太后對他寄予厚望,反而一直管得十分?yán)格,反倒是趙太后更像是溫柔的慈母,會關(guān)心他是不是餓著凍著累著,還親手給他做過衣裳和吃食。 可以說李定宸十幾年來感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都是從她身上得到的。 這幾年來李定宸性情越發(fā)跳脫,讓江太后和王霄都頭疼得很,也只在趙太后面前才肯乖順些。 偏偏他年紀(jì)漸長,出于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帝王身份的限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坐下來跟趙太后好好說過話了,所有的依戀之情都只能封存在心底,不及表達(dá),便永遠(yuǎn)失去了這個機(jī)會。 所以很快,李定宸又下詔,命在京官員命婦具喪服入臨,二十七日方止。外官及命婦聞訃日成服,與在京者同。至于大行皇太后謚號,禮部擬了好幾次,送上來他都不滿意,命再議。 謚號也就罷了,無非就是挑各種美字,總能選到合適的。但要求在京官員哭臨二十七日,這不單是逾禮,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就相當(dāng)于這一個月之內(nèi)荒廢了朝事,非但罷了早朝,連批閱奏折的時間都沒有了。 于是這份奏折一下,立刻有無數(shù)人上書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其實(shí)通常來說,因?yàn)槭菃适拢紓円话愣紩ㄇ檫_(dá)理,便是喪儀略有逾禮之處,也只是表明皇帝對大行皇太后的重視及心中的哀痛,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要不是不能忍,他們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上折子。 僵持一日,第二日王霄入宮,與李定宸密談了半個時辰,而后百官哭臨二十七日改成了七日。但李定宸自己卻是堅(jiān)定的要服喪二十七日,喪服不朝,剩下二十天的早朝,群臣們只能在王霄的帶領(lǐng)下對著空空的御座行禮。 雖然仍舊比之大秦朝所有的后妃都隆重,但既然是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朝臣們也只能勉強(qiáng)接受了。 而后是設(shè)靈堂哭奠,大殮,裝槨,封棺。 李定宸諸事不管,每日作為孝子跪在靈前,偶爾分心,也是跟禮部的官員爭各種儀制。越羅雖然有許多事要安排,但也同樣盡量抽出時間過去。這樣一來,幾位親王和王妃也不敢懈怠,每日起早貪黑,從王府趕過來守喪。 而有了他們,其余宗室和官員及命婦更不敢懈怠,膝蓋跪腫了眼睛哭紅了也只能熬著。 在這樣一群人之中,某幾個人雖然穿著素服,每日也跟著跪在靈前,但看起來精神很好,眼睛更是不見半點(diǎn)紅腫,自然看起來就打眼了。其他人即便哭不出來,但掐大腿也好,帕子上浸姜湯辣椒水也好,總歸做出了樣子,他們卻是樣子都不愿意做。 李定宸也不客氣,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便將這幾個人拎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 然后一紙?jiān)t書把人貶成了庶民。 順便還給對方定了性,不忠不孝不義,不配立身朝堂,三代之內(nèi)不許科舉出仕! 一開始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以為他是心中不痛快,再者這些人的確對太后不敬,被發(fā)作也不奇怪。誰知這一套連消帶打,盡顯身為帝王的雷霆之威,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將這件事給落定了。 讓所有原本對此不甚重視的臣子們都是心頭一凜。 皇帝雖然年輕,但已經(jīng)不能小看了。 雖然陸續(xù)有人上書勸諫,認(rèn)為正值喪期,如此處置不太妥當(dāng),請皇帝開恩,但這些奏折李定宸連翻都沒翻,一律留中。 通常而言,上折子的流程是:大臣們寫完奏折,送到通政司,由通政司抄送內(nèi)閣,內(nèi)閣票擬出初步的答復(fù),將重點(diǎn)挑出來寫成條陳夾在奏折之中,再送往御前。而李定宸用朱筆批復(fù),成不成總要給個態(tài)度,然后發(fā)還到各個上書的大臣手中,讓他們知道上面的態(tài)度。有些奏折雖然不能通過,但批示并不少。 而留中不發(fā),就是耍流氓,假裝不知道這些奏折的存在。 反正每天送上來的奏折那么多,也不是每一份皇帝都能看到的。一般都是挑著重要的看,不重要的暫時擱著,有空再說。 之所以殿中省的太監(jiān)受人追捧,蓋因內(nèi)閣送來的奏折都由他們整理。交好這些太監(jiān),把你的奏折放在最上面,皇帝自然一眼就看見了。而得罪了他們,給你塞進(jìn)不重要的那一堆里,幾年都不見得能看到,最后也就是往庫房里一鎖完事。 而似如今這般,李定宸尚未親政,中常侍代為批復(fù)奏折,那幾乎可以說是代行皇權(quán)了。 來寶被換下去,張德上位之后,一開始還是在殿中省辦公,每天過來給李定宸問安,“不經(jīng)意”的將軍國大事給稟報(bào)了,偶爾也會詢問一下李定宸的意思。 之前李定宸搬到太平宮去住,他索性也把辦公地點(diǎn)給搬了過去。就在皇帝跟前,究竟是他在批折子還是李定宸自己上,誰知道呢? 也正是失去了來寶這個臂助,讓王霄失去了對宮中的掌控,不能再內(nèi)外一心,李定宸才能逐漸開始插手朝堂。 而現(xiàn)在他擺出這種不配合的態(tài)度,朝臣們自然不會滿意。被貶的人除了兩個宗室之外,其他的都是文臣。雖說官位不怎么要緊吧,但畢竟士林之間彼此互相聲援,有一個基本點(diǎn)更是不容動搖:十年寒窗科舉入仕,可不是那些幸臣,能任由皇帝一道旨意就貶下去。 至于是非對錯,誰在乎呢? 皇帝今日能隨意處置了這幾個人,將來就能隨意處置他們。涉及到文人集團(tuán)的根本利益,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以往如果出了這種事,往往是王霄出面。就像之前皇帝要求官員哭臨二十七日時那樣,王霄去找皇帝,關(guān)起門來密談(在許多人看來多半是王相把小皇帝數(shù)落訓(xùn)斥一頓),然后小皇帝就會主動后退一步。 哪怕只是奪官,保留功名呢?或者自己貶為庶人,但子孫輩還能科舉也成。 須知一個舉人就能撐起一個家族,若是一個進(jìn)士,家族立刻就能顯貴起來。子侄輩再考出一兩個,儼然便是當(dāng)?shù)睾雷濉6坏每婆e,豪族也會沒落,被磋磨成平民甚至貧民,再沒有復(fù)起的時候。 在王霄這個位置上,他代表了整個文臣集團(tuán),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這個頭都不得不出。 然而這一次,王霄開口也未能勸動因?yàn)樘笮聠识鴿M心悲痛的皇帝,反倒讓君臣之間的氣氛越發(fā)緊張起來。孝期還沒過,就已經(jīng)有年輕的官員們——尤其是那些清貴無事的詞臣們互相串聯(lián)起來,預(yù)備上書勸諫。 第55章 太白星出 外間種種紛紛擾擾,宮中自然不是半點(diǎn)消息都沒聽見。但李定宸都只聽過就算,并不當(dāng)真放在心上。 反正自從他即位以來,這些文臣們隔三差五就要鬧一陣,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是這一回挑的時機(jī)著實(shí)可恨,若只小打小鬧也就罷了,真要是將此事弄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少不得也要處置一番。 但至少不會在孝期。 之前貶斥了那幾人,已經(jīng)足夠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如今孝期之中,不宜再大動干戈,且留待日后。 二十七日哭臨結(jié)束,大行皇太后梓宮發(fā)引,李定宸又下詔,命梓宮行中道,且他要親自送葬出城。 這道詔書一出,就連越羅也覺得哀榮過重了。 當(dāng)然,她也可以理解。李定宸上一次經(jīng)歷的生死相隔,是宣宗皇帝駕崩時。當(dāng)時他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只能像個提線木偶一般由著其他人擺弄,然后再被推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一個八歲的孩子,哪怕從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也算聰明早慧,但驟然面對這些,想來也是難以應(yīng)對的。那種惶恐和無措會留在他的身體骨血之中,難以除去。所以再次經(jīng)歷這種事時,他才要竭盡所能的隆重,好像這樣就能彌補(bǔ)心中那個八歲時的自己。 可是她能理解,不代表別人也能理解。 在這道旨意下發(fā)之后,沒等朝臣們上書,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果然是越羅預(yù)料之中的人——江太后。 趙太后的喪儀之中,好幾處都是逾禮的,不但超過皇太后、皇后喪儀,好幾處甚至趕上了帝王喪儀,可以說是備極哀榮。由此便可看出趙太后在李定宸這個皇帝心目中的位置。 可趙太后畢竟只是嫡母,這一切看在江太后這個親生母親的眼中,就有點(diǎn)兒不是滋味了。 便是她自己將來死了,儀制只怕也越不過趙太后去吧? 在很久很久之前,江太后還不是江太后,只是宣宗一個普通的嬪妃,而趙太后還是皇后時,雖然后宮紛爭不多,但她們的關(guān)系畢竟是妻與妾,要說多和諧,也不見得。一個有正宮的身份,一個有皇子可傍身,彼此之間,多少都有些較量的心思。 要是宣宗跟大秦歷代帝王那樣長壽,或者哪怕只活到五十歲,等李定宸長大了再死,這兩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未必是現(xiàn)在這樣。 就因?yàn)樾谟⒛暝缡?,幼主登基,她們才不得不?lián)合在一起。但即便那時,兩人的相處之中也是江太后這圣母皇太后占主導(dǎo)地位,壓了趙太后一頭的。 江太后自己也很清楚,她一向?qū)实蹏?yán)格,不比趙太后溫柔和軟令人喜歡??蔀榱嘶实郏瑸榱舜笄兀坏貌蝗绱?。 都說國賴長君,當(dāng)年八歲的李定宸能登上那個位置,固然是因?yàn)樗揪褪切诳春玫睦^承人,但江太后也著實(shí)費(fèi)了不少力氣。她靠攏趙太后,又拉攏了來寶這個幫手,跟王霄取得聯(lián)系達(dá)成一致,最后才有這朝堂平平穩(wěn)穩(wěn)的八年。 這會兒李定宸如此抬高趙太后的身份,顯得跟嫡母十分親近,江太后這個生母又怎么可能不多想? 女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有時候裝著天下,有時候又只看得見眼前的方寸間。 從前江太后能為了李定宸的前程而忍耐,現(xiàn)在卻不能了。 雖然江太后拿出來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腳,“你趙娘娘一生不與人相爭,最是和軟的性子。你這般大張旗鼓,未必是她所愿。陛下如今大了,行事不該只圖一時之快,也須得考慮別人的難處?!?/br> 因?yàn)榻o趙太后守孝,江太后整個人也顯得很憔悴,消瘦了許多。但這會兒站在李定宸面前,她的脊背卻是挺直的,眼神明亮如刀鋒,有種咄咄逼人之感。 但李定宸只抓住一點(diǎn),反問她,“難道母后不同意給趙娘娘這樣的哀榮?” 這“不同意”三個字,江太后自然是說不出來的,便是真這么想,也不能這么說。在兒子面前被堵得下不來臺,她有些羞惱,冷聲道,“哀家自知管不住你。但你這般興師動眾,鬧得朝野不寧,你趙娘娘泉下有知,難道就會高興么?” 丟下這句話,便徑直離開了。 越羅嘆了一口氣,上前扶住李定宸的胳膊,輕輕拍了拍。等他放松下來,才低聲道,“母后所言也有道理,你又何必……” “趙娘娘從前總說她‘得理不饒人’,說話做事總要占據(jù)大義,然后就不容反駁。”李定宸苦笑,“她的臉面要緊,朕難道就不要臉面嗎?明明可以心平氣和的說話,何故非要如此?” 因?yàn)樗悄隳锇 搅_嘆氣。 但她心里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這個問題只怕是無解的。江太后想要保持住身為母親的威嚴(yán)與掌控力,這與李定宸手中的皇權(quán)從根本上來說都是相悖的。他要做一個合格的君王,就不能受任何人掣肘。 ——至少這種簡單粗暴的轄制不能。 越羅忽然發(fā)現(xiàn),從前總以為是透明人的趙太后,其實(shí)在宮中的位置非常重要和關(guān)鍵。江太后如此強(qiáng)勢鐵腕,李定宸又從來不是乖乖聽話的性子,若不是她在這母子間周旋調(diào)和,只怕早就已經(jīng)成仇。 這不,她的孝期還沒過,第一次摩擦就產(chǎn)生了。 這樣的細(xì)節(jié)看似不要緊,可再深的感情,都經(jīng)不起這樣的磋磨。 但要越羅擔(dān)起這個調(diào)和劑的作用,她的重要性又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李定宸這里倒是有些把握,但江太后不會停她一個小輩的話,只怕時間長了反而連她一并怨恨上。 如今朝中的局勢已經(jīng)足夠令人頭疼的了,不能再讓李定宸內(nèi)憂外患。越羅暫且將此事按在心底,預(yù)備將來有空,便設(shè)法解決,然后才又溫聲勸了李定宸幾句,將他的氣消下去。 太后和皇帝的這一番爭執(zhí),在場的只有他們?nèi)齻€人,自然不會被別人知曉。 所以李定宸這道旨意到底沒有撤銷,送葬時大行皇太后梓宮走帝王專用的中道,李定宸本人親自送葬出城。 其實(shí)這種時候,更合適的辦法是遣太子送葬,既沒有天子親自送葬的隆重,又能彰顯皇帝的重視。可惜李定宸太年輕了,根本沒有孩子。他跟其他幾位親王關(guān)系又不親密,當(dāng)下這個情形,更不想給他們這樣的臉面,索性自己親自去。 皇帝親自去了,朝臣們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上。 大秦的皇陵就在西京城外,一日便可來回,因此送葬與迎神主還宮,基本上是放在一起的。又因?yàn)槌级几实廴チ嘶柿辏瑢m中這邊主事的,就只剩下越羅一個人了。 因此他這邊率人出城,越羅和江太后在宮中便開始準(zhǔn)備迎神主之事,同樣十分忙碌。 她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有了一點(diǎn)空閑,才剛坐下來,便聽得外間一陣吵嚷喧嘩之聲。越羅揉了揉額頭,揚(yáng)聲道,“小福,去瞧瞧怎么回事?” 小福應(yīng)聲去了,不一時便慌慌張張跑了回來,“娘娘,是天上多了一顆星星!” “什么?”越羅嚯的一下站了起來。 小福見她如臨大敵的模樣,有些摸不著頭腦,忙道,“今兒天氣好,天上也沒什么云,好打一顆星子就掛在太陽旁邊兒,人人都能看見?!?/br> 越羅根本顧不得她在說什么,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掀了簾子往天上一看,果然青天白日里,一顆明星高掛在天上,與日同輝,看得明明白白。 她只覺得一陣心悸,手指幾乎掐進(jìn)門框之中,竟也不覺疼痛。 太白星于白晝顯現(xiàn),是……皇位更迭之兆。 …… 看到這顆星星的不光是宮里的人,皇陵中的李定宸及他身邊一干大臣,也同樣看見了這一不祥天象。 正常情況下,普通人沒事不會抬頭去看天上,尤其是有太陽的時候,因?yàn)楹苋菀讉邸?墒墙袢詹煌徽撌窍略徇€是迎神主,都是要看好時辰才能開始的。所以這一路上,都有欽天監(jiān)的官員隨行,觀測天象時辰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