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王霄心下又是一嘆。 他連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又怎么可能看不清,他們現(xiàn)在不管做什么,都不過是困獸之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早作決斷,決斷什么? 其實因為王霄本人嚴(yán)謹(jǐn)端肅,所以真正能夠圍繞在他身邊,進(jìn)入核心的人,也大都不是藏jian之輩。然而權(quán)欲動人心,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如今眼見著被皇帝當(dāng)成眼中釘rou中刺,他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所謂決斷,只怕是……廢立之意。 王霄知道,當(dāng)年自己棄幾位年長的皇子不選,而改為扶幼帝登基,多少人在背地里議論,認(rèn)為他這是要借機(jī)抓權(quán)。陛下成年了,他縱然是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能做的也有限。但若只是個孩子,情勢便大不同了。 便是他自己,也不敢說這個選擇全是一片公心,的確有過帝王年幼自己行事便無所掣肘之意。但他所想的,也不過是趁著這個時間,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fù),多做幾件利國利民的事。 千秋之后,青史之上,王霄這個名字,當(dāng)有一席之地。 這是私心,卻不是私情。他并未想過要借此為自己謀多少好處,更沒想過自己能始終占著這個位置不放。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許多事都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 以他如今跟皇帝的關(guān)系,絕無緩和的可能。后面的人頂著他不能后退一步,而李定宸也需要借由他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權(quán)威。 下面的人折騰了半晌,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廢了這個皇帝,重新扶持一個上去。但坐在那個位置上,但凡有點能力,誰又甘心一輩子只做個傀儡呢?若是半點能耐都沒有,真坐上了那個位置,眼前是痛快了,卻終非長久之計。 只要翻翻史書,就知道一個昏庸無能的帝王,對一個皇朝而言意味著什么。 何況……唐朝以各州節(jié)度使掌兵,于是自從安史之亂后,屢有節(jié)度使作亂、自立乃至犯上。晚唐五代史,就是一個個節(jié)度使推翻了上司下臺,然后又被自己的下屬推翻的歷史。直至宋代周而立,節(jié)度使便成了朝廷不敢實授的虛銜。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了成功的例子在前,后來的人誰能夠忍得住這種誘惑? 君臣之禮是定身份。這身份定下來,每個人才能各安其職。 不臣之心,一旦生出來,那就無論如何撲滅不了。 今日他王霄若當(dāng)真一手掌控帝王廢立,叫后人看了,只要有這樣的機(jī)會,有幾個能忍得住不去效仿?千秋萬代之后,恐怕史書上留下的,不會是他做了多少實事,只會是臭名罵名。 王霄想得入神,也就難免有些恍惚。聽見身邊有人喚自己,他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閣已經(jīng)到了,自己卻一直站在門口沒有動。 叫他的人就是杜卓華。 內(nèi)閣通常滿員四人,但通常都只有三個人。他是王霄援引入閣的,就是為了壓制次相顏錦泉。所以,不管什么事,他都是跟在王霄身后,鐵桿的王黨。 之前他說了那句話之后,也沒敢在外面就繼續(xù),便分開走了,還特意放慢腳步給王霄讓路。誰知王霄走到這里就站住了腳不動。他站在門口,其他人自然不敢隨意進(jìn)出,但政務(wù)繁忙,不敢耽擱,因此都一臉焦急呢。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詢問。 王霄擺擺手,示意無事,慢慢的邁著步子往里走。 他的年紀(jì)其實不大,今年才五十五,但外表看上去卻跟六十三歲的內(nèi)閣次相顏錦泉差不離,甚至更顯蒼老。王霄平日里不服老,這會兒卻打心底里生出了幾分力不從心來。 心不在焉的處理了一日的政事,回到家里,自然又有不少人過來拜訪。今日小皇帝已經(jīng)在朝堂上擺明了車馬,他們就須得要想好應(yīng)對之策,不能事到臨頭再去發(fā)愁。 奉了茶水點心,眾人各自落座之后,誰都沒有立刻說話,氣氛一時也不免沉凝下來。 片刻后,王霄才開口,“都是什么態(tài)度,說說吧。” 眾人面面相覷,還是沒人開口。最后還是杜卓華這位三相站出來,“首揆不是聽不進(jìn)別人意思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說吧?!鳖D了頓,見沒人接話,便道,“我就先來拋磚引玉?!?/br> “其實此事也沒什么可說的,如今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淖尡菹掠H政,屆時要如何處置咱們,就只能聽?wèi){圣裁了?!彼壑?,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沒有繼續(xù)說二是什么。 這件事在座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沒想過?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只能在心里想,只能用眼神和動作意會,真的下定決心去做之前,誰也不會說出來。 心里想想和開口說出來,那是絕對不一樣的。 氣氛仍舊沉悶著,半晌才有一個人小聲開口,“由著陛下,豈有我們這些人的活路?” 從來政權(quán)更替,多的是血流成河。雖然大秦素來沒有殺官的風(fēng)氣,除非罪大惡極,否則最多也就是貶謫、流放,最多奪了功名。但對他們來說,那與死了又有何異? 王黨勢力龐大,皇帝不管是要立威還是要讓自己的人上位,都必然要動一批人。為了安撫人心,下面的人或許還有活路,但今日坐在這間屋子里的人,只怕一個都跑不了。 “那第二條路,可不好走?!币恢北3殖聊睦舨可袝喰幸宦掏痰拈_口。 王霄不由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站出來唱反調(diào),未必是不想走這條路,或許只是想要激出眾人的決心。 果然立刻又有兩人開口,倒顯得氣氛不那么沉悶了。 有了開頭的人,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多少都說了兩句。但其中大部分是含糊其辭,并未真的表態(tài),剩下的多半都是想一搏的,只有一人認(rèn)為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王霄主動退一步給皇帝讓路,事情未必就無法收拾。 小皇帝才剛剛嶄露頭角,并沒有在朝堂上動過手,自然也就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 貶官流放都是有可能的,但大部分人都能脫身。反正宦海沉浮,進(jìn)官場那一日就該想到了。便是那時沒想,決定跟著王相走的時候,也該想透徹了。 這里,沒有一個是蠢貨。 “便是老師愿意,也得陛下愿意信?!币晃恢心旯賳T淡淡開口。笑話,這會兒給皇帝讓路,旁人是不一定會被牽連,但王霄自己卻一定討不著好。能保下一條命,就算是那位陛下心慈手軟了。 他是王霄的弟子顏弘,雖然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至今尚未正式出仕,而是留下來為王霄贊畫。但誰也不敢小瞧了他。這首相府每日發(fā)出去的折子里,有多少是他的意思,還真不好說。 有了這一重身份,他一開口,多少有點兒代表王霄的意思,旁人便立刻住了聲。 這一日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顏弘和王霄對坐,書房又是絕對安全的地方,他才又慢騰騰的開口,“老師是什么意思?” “老夫為你謀個外放的差事,你下個月就出京?!蓖跸鲮o了一會兒,才道。 這就是下定決心了,顏弘不由大驚,“難道老師真有……”他用手指指了指上方,“這個意思?”說著,面上也露出了幾分焦急之色。 他是王霄的弟子,在許多方面都跟王霄相似,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對王霄而言,穩(wěn)定比什么都重要。而這件事,無異于打破這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平靜。 說句大不敬的話,帝王無子,真要廢了他,又該扶誰上去呢? 那幾個不成器的王爺自然是不成的,他們的孩子也不行,除非他們先死了。否則扶了新君,難不成還捎帶一個太上皇?如此,便只能從宗室過繼。 而從宗室過繼,免不了就會有身份之爭。那時再想要穩(wěn)定朝堂,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第43章 以退為進(jìn) 顏弘十分著急。 他從王霄的語氣之中聽出了堅定。但這件事,辦成的可能實在是太渺茫了。 小皇帝如今身體康健,除非逼宮,否則根本不可能讓他自愿寫下詔書。而王霄若是真的敢這么干,那就成了亂臣賊子,朝中那些蟄伏多年就準(zhǔn)備抓他錯處的朝臣們必然會一擁而上,將他拉下去。 再者說,儒家定君臣父子之綱,本意就是令所有人各守本分。若開了扶宗室子上位的先河,恐怕就要亂套了。不提其他宗室是否會蠢蠢欲動,便說這過繼來的,身份也不好定。 宋仁宗趙禎一生英明,繼位的英宗趙曙也不是昏庸帝王,但仍舊為了英宗生父的稱呼及追封跟朝臣和太后交鋒將近三年,事情才終于以曹太后妥協(xié)而落幕。 即便如此,也險些釀成黨爭。 王霄一向最看重這些,如何會眼睜睜將朝堂推入那一步境地? 顏弘不信恩師連這一點都看不破。 王霄微微搖頭,“你跟在為師身邊,只管聽和看,如今該到去做的時候了。” 顏弘白著臉跪了下來。 一任地方官三年,那上縣京畿等這等肥差,通常都做不滿三年。一來是因為地方太好,不會讓一位官員經(jīng)營太久,二來也是這些地方容易出政績,能在這樣的地方任職,朝中自然不乏照拂之人,一二年便可往上升遷。而那些偏遠(yuǎn)貧瘠之地,多半只能熬著,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三次考滿,才能轉(zhuǎn)遷。 王霄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就是要將他扔到這偏遠(yuǎn)之地,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這一場風(fēng)波。即便事后清算,一時半會兒也算不到他頭上來。等任期過去,以他的本事,自然有辦法往上走。 老師一輩子不曾以私情廢公事,這一次,只怕是要為自己破例了。 可他又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顏弘跪在地上,“弟子愿留下來侍奉老師,終身不仕?!彼皇浅?,充其量算作王霄的幕僚,只要打定主意不去做官,此事對他的影響便微乎其微。 王霄轉(zhuǎn)過身不去看他,片刻后才嘆道,“總要有個人替老夫看著,這天下最終會變成什么模樣?!?/br> 顏弘心頭一顫,眼圈兒就紅了。 …… 只要不是在軍中推廣這馬球賽,事情的矛盾也就沒有設(shè)想中的那么大了。尤其是在朝臣們已經(jīng)看到其中巨大的利潤之后。 有了這筆錢,朝廷就可以從容騰挪,不用再像之前那樣緊巴巴的了。 所以很快下頭的朝臣們便議定了,在四京各開辦一個馬球賽場,掛在兵部名下,由當(dāng)?shù)匮卜礼v軍負(fù)責(zé)?!降走€是叫武人插手進(jìn)來了,實在是因為馬球賽動輒數(shù)千人觀看,若沒有軍隊維持秩序,只怕會出大亂子,不得不防。 越羅聽說這個消息時,正在看冬衣的布料,聞言微微一怔,笑道,“好個以退為進(jìn)?!?/br> 李定宸一開始就要在軍中推廣馬球賽,只怕自己也沒有想過能成。但有了這個要求打底,他肯退一步,朝臣們那邊也就容易轉(zhuǎn)圜,最后這件事還真叫他做成了。 雖然李定宸自己每天帶著神武衛(wèi)的人訓(xùn)練,打馬球,但實際上,他也很清楚,這東西很難在軍中推廣。 各地守備駐軍也就罷了,邊軍之中只恨訓(xùn)練防守的時間不夠,哪有空折騰這些?他們的訓(xùn)練強(qiáng)度本來就大,邊疆更是老弱婦孺都帶著彪悍之氣,根本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引領(lǐng)尚武風(fēng)潮。倒是四京這樣的錦繡綺羅叢中,急需讓這股風(fēng)吹一吹。 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是,在四京辦馬球賽,雖說也向普通百姓收門票,但真正的大頭來自勛貴富豪之家,收入豐厚。但邊疆窮苦,便是開了馬球賽,只怕收益也不會高。 當(dāng)然,蚊子腿再小也是rou,所以李定宸在這份條陳上,又批了一條“準(zhǔn)許各地駐軍向四京巡防營申請開辦低一級馬球賽”。 場地可以簡陋些,人手也不用費那么多,但到底叫兵將們和百姓們都能看個新鮮。一般都是大秦的百姓,沒有因為窮苦就不在意他們的道理。 這個理由,讓朝臣們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明旨頒發(fā),便意味著李定宸早朝堂上,在全天下的影響力都更進(jìn)一步。 李定宸也算是松了一口氣,下了朝之后沒有立刻回長安宮讀書,而是帶著人往西苑去,打算松散一番。 西苑是皇家御苑,占地頗廣,除了演武場之外,景致也十分出色,鮮花靈草,珍禽異獸,應(yīng)有盡有。而除了能放養(yǎng)在園子里的錦雞兔子仙鶴之類,還有各地進(jìn)上來的虎豹鹿猴熊,甚至還養(yǎng)著幾頭交趾那邊進(jìn)貢的大象,這些都有可能傷人,是劃了一片地盤關(guān)起來養(yǎng)的。 李定宸從前就喜歡這些,尤其喜歡老虎豹子??上Ы蠊艿脟?yán),功課也著實很重,分不出多少時間過來。自從皇后入宮之后,他更是幾乎沒有來過。這會兒忽然來了興致,就帶著人去了。 到了這里,又聽說前一陣才送上來一對獒犬,李定宸過去一看,立刻喜歡上了。結(jié)果就在這里消磨了大半天時間,直到天快黑了,跟著的人幾番催促,才依依不舍的起身離開。 等李定宸冷靜下來,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什么時候了,頓時大驚,連忙問,“可派人去給皇后傳過話了?” 上回他在園子里多待了一會兒,皇后就親自去找,若是沒人送信,皇后大張旗鼓的找人,讓兩位娘娘知曉,只怕又是一頓訓(xùn)斥。想到這里,李定宸自己也有些慚愧,都那么大了,竟還會沉迷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 李元道,“奴才親自去的?!?/br> 他跟著李定宸的時間不長,但上上一任就是因為皇帝在虎房逗留的時間稍久,才被撤換,因此一見李定宸的模樣,便知道要糟,索性親自回了一趟長安宮,免得此事張揚開來。 李定宸越發(fā)心虛,“皇后說什么了?” “娘娘只說知道了,并沒有別的交代?!崩钤拖骂^。 什么都不說才是最可怕的,李定宸連忙加快腳步,準(zhǔn)備回去。誰知還沒走出西苑,半路上忽然一個人影沖出來跪在地上,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宮里的規(guī)矩,什么身份走什么道路,像宮女太監(jiān)迎面碰上主子的情況,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這也是為了避免沖撞。所以此刻,這人突然跑到大路上來,一副求人做主的模樣,顯然是早有預(yù)謀。 李元先是一驚,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上前一步擋在李定宸面前,厲聲道,“抓刺客!” 別管對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這種情況下,可不能客氣。所以雖然對方跪下就不動了,但李元還是暫且將之當(dāng)成此刻來處理。 立刻就有侍衛(wèi)圍上去,把人抓住了。 刀劍出鞘,在夕陽的余光里泛著冷冽的鋒芒,那個宮女老老實實的任由眾人將她制住,只白著臉抬起頭來,居然沒有被嚇哭,還開口解釋,“陛下容稟,奴婢是西苑的宮女,并不是刺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