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他胃口大,這里的飯菜是可著他的量準(zhǔn)備的,吃飽之后竟是沒剩下什么,讓李定宸十分滿意。 雖然李定宸曾經(jīng)有過感覺吃不飽的時候,但實際上那只是因為江太后奉行節(jié)儉,只叫人按他一個人的份例準(zhǔn)備。而來寶一時疏忽,并沒有因為他年紀增長而增加份例。實際上若嚴格按照皇帝每日的份例來準(zhǔn)備飯菜,李定宸是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剩下的自是分給下頭伺候的人,讓他們嘗嘗份例之外的好東西。 但這是皇后著人送來的,自然又不同。 吃完了飯,就該往西苑去進行每日的訓(xùn)練了。今日又是一場馬球賽,李定宸比賽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竟是輸了這一場。 時間過得很快,他已經(jīng)從長安宮搬出來一個月了。雖然皇后仍舊會往太平宮送東西,卻一次也沒有親自來過。李定宸不得不承認,要等皇后主動低頭根本不可能。 他最初抗拒去見越羅,是因為有一種見了面,自己就會被對方壓制著的糟糕感覺。但經(jīng)過這一個月的沉淀,李定宸發(fā)現(xiàn),縱使不見面,自己也還是會牽腸掛肚,并沒有什么不同。 無非是要在皇后面前示弱,但這對他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何況皇后又不是會恃寵生嬌,仗著他的縱容便看不清自己身份,以勢壓人的性子。 回頭想想,他都不知道自己糾結(jié)這一個月究竟有什么意義。好在總歸是想明白了,往后絕不會再做這種事。只是,當(dāng)時沒有任何預(yù)兆的從長安宮中搬出來,如今又該找個什么名目跟皇后和好,然后正大光明的搬回去呢? 這卻也讓皇帝頭痛不已。 然而沒等小皇帝想出一個比較自然的辦法,朝堂那邊卻忽然因為馬球賽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了。 馬球賽就在京城舉辦,許多官員自然都聽聞了。只是一開始并不知道他背后是誰在cao縱,大部分人也沒有放在眼里。但總有那么幾個人,敏銳的意識到皇帝才在朝堂提了這件事,民間就忽然出現(xiàn)馬球賽,十分令人懷疑。這么一查,后面的事自然瞞不住了。 事情是幾個勛貴子弟弄出來的,而他們除了這一重身份,還是神武衛(wèi)侍衛(wèi),被皇帝選座陪練的二十人之一。 雖說這生意并沒有掛在他們自己名下,而是隸屬于京城中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商行,且后來又拉了京城不少商戶加入,聲勢竟是不小,但明眼人都知道,在后頭給他們撐腰的究竟是誰。 小皇帝沒有在朝上繼續(xù)提這件事,原來打的卻是這個主意! 消息一傳出去,立刻引來了許多朝臣的不滿,紛紛上奏折勸諫皇帝,字字句句,簡直要借著此事將李定宸打入“昏君”的陣營。 雖然早就有所預(yù)料,但真到了這個時候,李定宸心頭還是升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憤怒。 這一回他做足了準(zhǔn)備,可沒打算退讓,在朝堂上一個個將這些勸諫的奏折駁斥了回去,然后冷然道,“爾等識朝廷之祿,卻辨事不明,欺誑朝廷,合當(dāng)逮問!” 此言一出,殿內(nèi)頓時陷入寂靜,針落可聞。李定宸見無人開口,冷笑一聲,“來人!替朕將此數(shù)人頂戴摘了,剝?nèi)コ兴緦徠渥??!?/br> 殿外值守的正是神武衛(wèi),如今李定宸在他們之中聲望日隆,因此他一開口,立刻有數(shù)位披甲執(zhí)銳的衛(wèi)士入殿。 諸朝臣未料李定宸竟如此雷厲風(fēng)行,竟然在早朝時公然發(fā)難,一時都有些愣怔。好在還有人是清醒的,王霄大步出列,厲聲道,“陛下!御史臺本有風(fēng)聞奏事之權(quán),此數(shù)人皆忠君體國之輩,豈可折辱于朝堂之上?臣請陛下三思!” 這番話說得硬邦邦的,但那幾位衛(wèi)士面面相覷,竟有退縮之意。而滿朝文武這會兒也已經(jīng)回過神來,紛紛出言相勸,總算是沒有讓那幾位官員當(dāng)堂被剝了官服頂戴。 李定宸這一手出其不意,著實鎮(zhèn)住了不少人。于是早朝就這樣虎頭蛇尾的散了。 但李定宸還未來得及帶人離開,王霄已經(jīng)上前幾步,拱手道,“陛下,臣請單獨奏對?!?/br> 通常來說,早朝之后,若非有軍國重事,朝臣們通常而言都不能面圣。雖然落到眼下的情況來看,小皇帝還沒有親政,朝政皆決于王霄之手,但擅闖帝王寢宮也同樣是重罪,只要李定宸躲回后宮,他也就沒辦法了。 王霄很清楚小皇帝不會愿意給朝臣們說情的機會,私下召見的可能性很低,索性當(dāng)堂請求單獨奏對。如此皇帝反倒不能拒絕。 只是這單獨奏對之事難免惹人非議,被視作諂事君上之流。即便以王霄的地位,也不能完全杜絕——事實上,他自從當(dāng)上首相以來,政事堂幾乎每天都能夠收到彈劾他的奏章,罪名更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李定宸的臉色雖然不好,但到底沒有拒絕,領(lǐng)著人去了謹身殿。 賜了座,上了茶水,李定宸見王霄不開口,也不著急,隨手翻看著桌面上的奏折。 王霄見狀,只能提起精神道,“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處置著實荒謬,若官員有罪,陛下當(dāng)令其暫去其職,由御史臺派人查核,依例行事。此圣祖之訓(xùn),以其禮敬天下讀書人,不愿以刑加之之意。陛下豈可輕易更改?” “天下讀書人要禮敬,難道朕就合該被人潑臟水?”李定宸冷笑,“那折子中但有一句是真的,朕也不至于如此?!?/br> “陛下德同堯舜,當(dāng)納諫如流,縱然稍有差錯,亦乃一片公心,豈可因此獲罪?”王霄皺眉。 “朕既無錯,為何要納諫?”李定宸寸步不讓。 王霄抬起頭來,李定宸幾乎有他在直視自己之感,但這畢竟只是錯覺,王霄的視線停在李定宸頜下,“雖則這些官員所奏之事乃是子虛烏有,但陛下暗中支持馬球賽舉辦,卻是無疑。陛下萬乘之主,當(dāng)志在天下,豈可囿于這等微末小事?”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而后繼續(xù)道,“圣心有犬馬之意,百官會本具奏,實出眾情,以勸諫陛下之意。若因此降罪,今日之后,朝中何人尚敢直言!” “放肆!”李定宸氣得渾身發(fā)抖,連說話都有些破音。 不愧是內(nèi)閣首相,詞句如刀鋒,不與他爭執(zhí)那些微末之處,卻是將這件事直接拔高,直斥他身為一國之君卻將精力放在這些聲色犬馬之事上。如此,朝臣上書勸諫便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身為皇帝,連反駁都不能。 而王霄的神態(tài)表情乃至語氣都仍舊平穩(wěn)如常,“臣不勝惶恐,伏請陛下三思。本朝素?zé)o以言獲罪之事,若開此先例,往后又當(dāng)如何?” 第40章 的確錯了 李定宸最終也沒能把王霄怎么樣。 即使對方每一個字都戳自己肺管子,但他的話都占據(jù)大義,身份更不是那些御史可比,李定宸非但不能叫人把他的官服官帽剝了,還必須要有禮有節(jié),虛心納諫。 他咬著牙瞪了王霄半晌,見對方不痛不癢,自己倒氣得三尸神暴跳,也漸漸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樣的對峙,于自己而言沒甚好處。 再想到此事的后續(xù)只怕也沒那么容易解決,李定宸頓時頭痛不已。 他只能一擺手,自己給自己搭了個臺階下,“先生教訓(xùn)得是,是朕一時沖動了。只是馬球賽事關(guān)國計民生,朕也不過是著下頭的人去cao辦,并不曾過問細處。這‘聲色犬馬’四個字,可當(dāng)不起!” 若是從前,這最后一句話,他是斷然不會解釋的。但如今靜下心來讀了大半年的書,在皇后的潛移默化之下,李定宸更知道“大義”二字有多重要。 王霄用來壓著他的,可不就是這兩個字? 別人用得,他這至尊天子自然也用得。不管他做了什么,對是不對,占了這兩個字,朝臣們便是勸諫,說話的口吻也會大不相同。 他這里松動了,王霄眉頭一跳,也俯身道,“陛下顧念天下萬民,乃是江山社稷之福?!?/br> 李定宸不等他繼續(xù),揚聲叫道,“張德!” 皇帝和首相拍桌子瞪眼睛,這一屋子的內(nèi)侍自是都嚇得噤若寒蟬。張德雖不至于如此,但若是叫這兩位真鬧開來,此事只怕不好收場。聽見陛下有緩和之意,立刻手腳麻利的站了出來,“老奴在?!?/br> 李定宸“嗯”了一聲,“朕記得前日江南進宮了上好的果子。每樣給王先生家中送兩筐,再給今日朝上那幾位受驚的大人送一盒子?!?/br> “是。”張德答應(yīng)著退下。 李定宸又轉(zhuǎn)頭看向王霄,“御史有風(fēng)聞奏事之權(quán),然既食朝廷俸祿,辦事總該經(jīng)心些。便是聽說了消息,難道就不知查證一番?貿(mào)貿(mào)然上這樣的帖子,天下萬民又當(dāng)如何看朕?難道朕是個昏庸天子,他們面上就有光彩不成?!” 這話就說得重了,倒像是那幾人盼著李定宸是個昏君。而他們?nèi)羧绱讼?,力保他們的王霄又算什么意思?/br> 于是王霄也不得不表態(tài),“陛下息怒。這幾人入仕不過數(shù)年,到底年輕不穩(wěn)重,以致有這等疏失,請陛下降旨責(zé)罰。” 話說到這份上,李定宸也不可能給什么大的懲罰。只不過有安撫有懲罰,算是勉強維持住皇室的臉面。他有些意興闌珊的道,“即使王先生開口,只叫他們各自罰俸三月也就罷了?!?/br> “謝陛下恩典?!蓖跸龅皖^應(yīng)了,見此間事了,君臣相對也無話可說,便道了告退。 他一走,李定宸就將桌上放著的茶杯掃到了地上,“簡直……欺人太甚!” 其中咬牙切齒,頗有字字泣血之意。王霄是太傅,是他的先生不錯,但身為人臣,對君主如此無禮,著實可恨!當(dāng)他還是從前那個無依無靠,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不成?! 這話他能說,屋子里的內(nèi)侍們卻不能接,一個個低眉垂目,乖順無比。就是張德,也只是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琢磨著此事只怕還要往長安宮送個信兒。 事實證明,他的預(yù)感是正確的。 因為王霄才出宮不久,永和宮就來了人,說是江太后要見陛下。 早不見晚不見,偏在這個時候要見,究竟是為了什么事,這一屋子的人心里自然都有成算。張德見李定宸臉上的表情都幾乎扭曲了,連忙上前打岔道,“陛下且先去更衣吧?” 李定宸咬著牙,深吸了幾口氣,才將那一股涌到胸口的委屈壓了下去。 又是這樣!就知道會是這樣! 從他當(dāng)上皇帝,王霄做了他的先生那一日開始,但凡他在王霄面前表現(xiàn)得有一點兒不好,王霄尚不說什么,江太后那里就必然要狠狠責(zé)罰一番。 即便李定宸知道他們孤兒寡母立足不易,暫且不能得罪王霄,母后懲罰自己是做給外面的朝臣看,可是,可是—— 可是他心里的委屈,又有誰能知道,又有誰會在意? 他只怕是大秦最窩囊的一個皇帝了!父皇當(dāng)年性子雖然若,但登基時年紀已經(jīng)不小,朝臣們就算要糊弄人,面子上至少要過得去。到了他這里,連面子上那一點都不顧了! 他一國之君的臉面叫人這樣丟在地上采,本該相依為命的母后還要幫著他們,這份委屈累積了將近十年,漸漸轉(zhuǎn)化為一腔憤怒和痛恨。 痛恨旁人,更痛恨自己。 在張德的勸說下,他到底還是去換了一身衣裳,借著這個功夫整理了一番心情,稍微平靜了,這才領(lǐng)著人往永和宮走。若不如此,他真怕自己會在永和宮跟母后頂起來,最后鬧到不可收拾。 而那不過是又給人看一次笑話罷了。 而張德也趁著他換衣裳的功夫,派了個不起眼的小內(nèi)侍往長安宮報信去了。本來只是想讓皇后娘娘安撫一下陛下,如今江娘娘摻和進來,皇后娘娘那里只怕更為難了。但話也不能不傳,早作準(zhǔn)備,總比懵然不知好。再說,皇后娘娘的手段一向厲害,或許會有辦法也未可知。 李定宸一進永和宮,果然就對上了江太后那張似乎永遠都板著的臉。 她其實還很年輕,十八歲上生了李定宸,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宮中養(yǎng)尊處優(yōu),自然保養(yǎng)得宜。然而自從做了太后,她身上的衣飾越發(fā)往樸素莊重的路子走,只看裝扮,老氣了十歲不止。而且臉上也極少見到笑容,見了李定宸,從來都是嚴厲的查問功課或是訓(xùn)斥他又犯了什么錯。 母子之間情分自然是有的,但李定宸對她,更多的卻是懼怕。 “你跪下!”一照面,甚至不等他上前問安,江太后便拍著椅子的扶手,厲聲道。 李定宸沉默了一瞬,雖然早知道是如此,但真到了這時候,心下還是免不了生出幾分失望。他知道母后一切都是為自己著想,她若是和聲細語將一切都與他分說清楚,難道他會不聽嗎? 他木著臉,正要往下跪,江太后似是想起什么來,臉色微微一變,“等等,哀家受不得你這一跪,你去奉先殿,給大秦歷代先祖跪!” “母后這話是戳兒子的心窩子?!崩疃ㄥ反瓜骂^,面上說不清是什么神色,“兒子跪母親,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br> “你……”江太后瞪了他一會兒,忍不住揉了揉發(fā)痛的額頭,嘆氣,“你幾時能讓哀家省省心,才算是真懂事了。今日之事,哀家也不說什么,陛下若覺得自己沒錯,哀家也管不得。若知道有錯,就去奉先殿跪一夜,對著祖宗牌位好好反?。 ?/br> 說到最后,語氣又嚴厲了起來。 李定宸覺得自己沒錯,但這一跪卻是免不了的。他這會兒反倒冷靜了,“兒子知道了。” 正要離開,外頭便聽見一陣輕微的喧嘩,而后很快便有宮人來報,“皇后娘娘遣了人來送東西。” 江太后忍不住看了自家兒子一眼,心想她倒是個有心的,雖然消息未免太靈通了些,但她是皇后,管著整個后宮,對皇帝的事又上心,倒也不奇怪了。這會兒沒有自己貿(mào)貿(mào)然跑來惹人注目,只是遣人送東西,也是個懂事的。 這么一想,不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瞪著兒子的眼神越發(fā)不善,“瞧瞧你媳婦兒!你這行事,只怕還不及她一半!幾時有她這么省心,哀家便是立時閉眼……” “母后!”李定宸面色一變,脫口打斷她的話。 這幾年他的日子不好過,后宮里的境況自然也不怎么好。他身為帝王金尊玉貴受不得委屈,難道母后就受得?究竟還是為了他。這么一想,又心軟了,“母后說這話,叫兒子無地自容了?!?/br> 江太后見他嚇得臉都白了,心里那點兒氣倒散了不少,擺手道,“也罷,哀家且還放不下這顆心呢!朝堂上的事,哀家是婦道人家,也不多言。只皇后如此賢良,陛下這么長時間來冷落著她,卻又是為什么?” 李定宸不想話題竟轉(zhuǎn)得如此快,見江太后有秋后算賬之意,連忙道,“兒子冤枉,不過是進來事忙,暫顧不上罷了?!庇洲D(zhuǎn)頭去看張德,讓他出來說句話。 要他自己來說自己對皇后有多好,李定宸到底心虛。 張德就不同了,他上前一步,含笑道,“太后娘娘這可就是冤枉皇爺了?;薁斶@一陣雖沒空兒往長安宮去,每日里送的東西可不少。那心里終究是惦記著的?!?/br> 李定宸被說中心事,也不由面上一紅。 江太后看在眼里,便道,“罷了。哀家瞧著你就頭疼,去奉先殿跪一個時辰,然后就去看看你媳婦兒吧。年輕夫妻,莫冷了她的心腸才是!” 跪一夜變成了跪一個時辰,自是大不相同。 越羅聽了這個信,也不由在心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才叫了趙用過去,仔細詢問今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