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羅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時機不合適，做法也不合適?！?/br>
    “那還是朕做錯了?！崩疃ㄥ酚行┬箽?。

    他本來心里憋著一股氣，就是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想著皇后回宮了，也必定會支持他。所以就算別人都說他錯了，他也不肯認(rèn)。這會兒被越羅這么一說，情緒自是不免低落。

    越羅無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br>
    “朕知道，但皇后也覺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羅想了想，問，“陛下覺得自己莽撞在何處？”

    李定宸微微皺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導(dǎo)下開始自我反省，“如今一無外敵二無內(nèi)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卻在宮里練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來，都是不務(wù)國事、昏庸荒唐?！?/br>
    更重要的是，他還年幼，尚未親政，沒有人相信他能夠做到這些。

    百姓們不會懂他在宮中的處境如何不妙，不會明白他身為皇帝卻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會深想他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慮，他們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處在沖動之中的自己，卻根本沒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無用了。

    越羅見他是真的想明白了，這才又道，“那陛下應(yīng)該也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發(fā)白。

    他當(dāng)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剛傳出去，朝臣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罰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發(fā)制人，朝臣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從明日起，彈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斷！

    這種陣仗李定宸不是頭一回經(jīng)歷，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筆鋒犀利、引經(jīng)據(jù)典、罵人不帶一個臟字，便是無事也能挑出毛病來，何況他的確做得不當(dāng)？

    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膽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能咬牙點頭，“朕知道。”

    “說和做從來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難萬難。若陛下覺得為難，此刻放棄，我也能理解?！痹搅_看著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氣，“皇后這是什么話？朕難道會因為這一點小問題就退縮嗎？”

    “既然如此，我也會盡我所能的幫助陛下，但歸根到底，還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來才行。希望陛下能夠記住這一次的教訓(xùn)，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羅微笑著道。

    “知道了?！?/br>
    “那陛下不妨趁此時清凈，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帶來的影響?！痹搅_道，“就當(dāng)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說好了會幫朕嗎？”李定宸大驚。

    越羅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單，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著眼睛，雖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羅沒有給他繼續(xù)說下去的機會，便起身告辭離開了。留下李定宸一個人瞪著堂上供奉的歷代先祖靈位和畫像發(fā)呆。

    第26章 四年之約

    江太后說罰就罰, 愣是讓李定宸在奉先殿跪了一夜, 第二日才派了張德過來，扶著他去前頭早朝。

    這消息自然也瞞不過朝中重臣, 許多人看著自己袖子里放著的奏折, 都開始猶豫要不要拿出來了?；实圻€是少年心性, 太后又深明大義, 已經(jīng)罰過了，他們?nèi)羰窃僮ブ耸虏环? 反倒不妥。

    但也有人奏折早就已經(jīng)通過通政司遞上去了。

    江太后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更明白此事不是她罰皇帝跪一夜就能解決的。因此早朝過后, 難得的停了經(jīng)筵, 兩宮太后御謹(jǐn)身殿，宣召六部尚書、御史中丞和內(nèi)閣諸相前往議事。

    御座前已經(jīng)豎起了屏風(fēng), 兩宮太后領(lǐng)著小皇帝坐在上首, 給諸多重臣賜了座，江太后這才緩緩開口, “昨日之事, 想來諸位卿家都已聽聞了。哀家命他在奉先殿反省，想來已然知錯了?；噬?？“

    李定宸想了一整夜，半夢半醒間腦海中都是皇后給自己留下的問題，十分發(fā)愁。如今江太后開口, 竟隱隱有替他平息此事的意思, 他立刻精神一震, “朕自即位以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有負(fù)先帝所托，因而行事冒進(jìn)，朕實慚之。諸卿皆是幾朝肱骨之臣，世宗皇帝與先帝皆十分信重，為朕之師長，往后還需卿等多多指教。”

    趙太后又在一旁道，“陛下年輕不經(jīng)事，行事有欠妥當(dāng)，但畢竟是一片為國之心，還望諸位卿家勠力同心，化解此事，以免消息傳揚出去，朝野動蕩。”

    三位高居座上的人都已經(jīng)開了口表達(dá)了同一個意思，自然就該輪到重臣表態(tài)了。

    李定宸坐在上面，雖然隔著屏風(fēng)，但也能夠看到幾位重臣正在進(jìn)行眼神交流。這是平常很少能夠見到的，所以他看得很用心，將每個人的表現(xiàn)都記在了心里。

    大部分人最后都目視首相王霄，顯然是以他為主，但也有幾人并非如此。

    已經(jīng)年近七十、須發(fā)皆白的禮部尚書第一個站出來道，“陛下能體臣等之心，又自省于內(nèi)，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天下萬民之福！臣等自當(dāng)勠力同心，扶助陛下?！?/br>
    而后御史中丞劉誠和內(nèi)閣次相顏錦泉也先后出列，表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

    之后出列的是兵部尚書，雖然他也表了態(tài)，但同時也批評了李定宸這種胡鬧的行為，認(rèn)為這會開個非常糟糕的頭，兵者國之大事，豈可與閹人婦人胡鬧？

    最后才是首相王霄代表他這一系的人站了出來，沒有立刻表態(tài)，而是詢問李定宸，“臣觀陛下行事，只怕有欲效世宗皇帝對蠻夷用兵之志？”

    李定宸聞言心頭一跳，因為知道不可能得到支持，所以這份心思他藏得很深，至今只對皇后透露過。這一次的事，人人都只當(dāng)他是好玩，他固然不服氣，但此刻王霄直指問題的中心，他卻直覺更加不妙。

    果然王霄繼續(xù)道，“自永初十五年之后，我大秦已少有邊事，安寧至今七十余年。馬放南山、鎧甲歸庫，百姓安居樂業(yè)。此時若妄啟邊釁，陛下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很明顯，他根本不贊同李定宸的雄心壯志。雖然這早就在預(yù)料之中，但李定宸心下還是一陣不快。若非昨日才被皇后安撫過，只怕當(dāng)場就要開口反駁。好在他也知道爭執(zhí)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因此只是抿著唇，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隔著屏風(fēng)，一言不發(fā)的直視王霄。

    兩宮太后顯然也沒想到這一點，俱是一驚，再轉(zhuǎn)頭看到李定宸這副模樣，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太后眉頭死死皺著，還是趙太后溫言道，“王相此言甚是。陛下年紀(jì)小，難免生出這些想法，卻也是一片為國之心，還請王相不必過于苛責(zé)?！?/br>
    王霄道，“陛下如此跳脫，臣身為太傅，亦難辭其咎。請從今日起再為陛下加課，也好多學(xué)習(xí)我大秦各地風(fēng)土人情，知曉民生艱難?！?/br>
    此言一出，其他人又是一驚。

    按理說帝王和兩宮已經(jīng)做出示弱之態(tài)，他們也該見好就收。但王霄顯然不這么想，他覺得皇帝沒有按照他想的模樣成長，就像再繼續(xù)設(shè)法打磨他。只是這話說得太直白，絕非君臣相處之道！

    因此御史中丞劉誠立刻揚聲道，“王相此言差矣！”

    御史臺的職責(zé)就是上諫君王、監(jiān)察群臣、巡視地方，直接對皇帝負(fù)責(zé)。而劉誠自身在朝中聲望也極高，所以即便王霄在朝中一手遮天，劉誠對上他也是不怵。

    只不過之前他一直沒想過跟王霄爭斗，畢竟誰也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心性如何，兩宮又對王霄十分信重，他自然不會吃力不討好。如今看出王霄和皇帝之間的矛盾，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劉大人有何高見？”王霄抿著唇問。

    他的臉色是一貫的嚴(yán)肅，多年來身居高位，養(yǎng)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淡淡一瞥，便能令普通人不敢逼視。

    但劉誠卻對此視若不見，“陛下自然該知曉國計民生，只是一味的從書本上去學(xué)，卻是下下之道?！洞笄芈伞芬?guī)定：男子十六歲成丁。陛下今年年滿十六，又已經(jīng)大婚，當(dāng)由我等奉迎親政！”

    一席話擲地有聲，尤其是最后四個字，在偌大個謹(jǐn)身殿，幾有余響。

    殿內(nèi)一時寂然，針落可聞。

    皇帝一天天長大，親政的事，自然也成了宮里宮外，朝上朝下所有人都關(guān)心的問題。但王霄一日沒有露出這個一日，便連兩宮都有些掣肘，不敢貿(mào)然提出，遑論他人？

    然而今日，終于有人當(dāng)著王霄和小皇帝的面，說出了這兩個字！

    就連說出這句話的劉誠自己，似乎都有些愣怔，仿佛這句話自然而然出口，根本不在他的預(yù)料之內(nèi)。但說完之后，他的心臟便立刻瘋狂跳動起來，意識到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御史中丞要往上晉升，一是轉(zhuǎn)遷各部尚書，但御史臺職位清貴，戶部和吏部也就罷了，其他幾部便算是左遷了。然而吏部和戶部兩位尚書都是王霄親手提拔上來的人，在政見上也一向跟著他的步調(diào)走，劉誠根本不可能有機會。

    二是直接升入內(nèi)閣，但內(nèi)閣四人早已滿員，而且除了次相顏錦泉，余者也都是王霄的人，與他互為奧援。

    所以不管走哪一條路，劉誠若想再往上一步，唯一的選擇就是跟王霄對著干。

    如果……如果能替皇帝將王霄這頭攔路虎除去，扶他親政，屆時大批官員都會因此受到牽連，空出許多位置來。除了首相的位置資歷稍顯不足，別的恐怕都隨便他挑了。

    而次相顏錦泉今年六十三歲，已經(jīng)到了致仕之齡，就捧他上去坐個幾年，那個位置終究還是要讓給自己的。

    這個念頭，很難說存在于劉誠的心里有多久了，只是從來不敢深想，更不敢讓它明明白白的顯露出來。但現(xiàn)在既然開了這個口，劉誠便也沒有退縮的意思，仍舊挺身而立，隱有與王霄對峙之意。

    這幾年來，王霄一力提拔自己的黨羽，為政又只重安穩(wěn)，朝中早有一批政見與他完全不同者因此不滿，只是礙于他的威勢，因此沒有發(fā)作罷了。

    此番劉誠振臂一呼，不說應(yīng)者云集，至少絕不會是孤立無援的。

    果然，只片刻后，次相顏錦泉便開口打破了沉默，“劉大人此言雖然有些冒進(jìn)，卻也不失為良策。等陛下親政，見多了各地奏報，想來便能知道民生不易了。”

    但說到這里，他話鋒又是一轉(zhuǎn)，“只是陛下畢竟沒有經(jīng)驗，貿(mào)然接手政事，只怕也不妥。此事還需仰仗王相安排了。”

    他卻是比劉誠更狠。劉誠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擺出架勢跟王霄對立，但也讓王霄有了不同意皇帝親政的立場。萬一他真能狠下心，不顧天下人唾罵，駁回這種說法，他們還真沒什么好辦法。屆時形式一亂，只怕朝堂上又要震動了。

    但顏錦泉一句話，卻是不問王霄的意見，默認(rèn)他贊同此事，替他將立場定了下來。

    若王霄此時開口說不想讓皇帝親政，那司馬昭之心就太過明顯了。

    而且一個次相，一個御史中丞，身后都各自站著一批人馬，他也不得不考慮朝堂上的種種反應(yīng)。王霄為政保守，最重穩(wěn)定的弊病也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來，不確定自己能夠?qū)⑹虑橥耆珡棄合氯?，他等閑不會用處雷霆手段。

    畢竟在大勢上，皇帝到了年齡就親政，在所有人的認(rèn)知之中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王霄可以找各種理由拖延，但絕不可能逆勢而行。

    好一招先發(fā)制人！

    顏錦泉跟劉誠對視一眼，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是天然的盟友了。

    事情發(fā)展得太快，李定宸已經(jīng)目瞪口呆。他本來以為只是商量如何將自己在宮中練兵的事情按下去，沒想到轉(zhuǎn)瞬就跳到親政這個大問題上來了。

    他當(dāng)然是想親政的，但長時間的思考以及這段時間跟越羅的相處，已經(jīng)讓李定宸想清楚了，此事絕非一日之功，也不可能是隨便哪一位朝臣開口就能決定的事?！踔吝B王霄自己也不能。

    他也不能確定，這些人開口讓他親政，究竟是真的作此想，還是只是針對王霄的一次狙擊。

    所以即便再心潮澎湃，他也死死的按捺住了，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倒是趙太后和江太后對視一眼，又驚又喜的同時，也不由生出幾分疑惑。事情發(fā)展得太順利，反倒讓人不敢相信。而且王霄沒有表態(tài)，也讓她們懸著心。

    其實最初的震動過去之后，其他人也都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只是這件事實在是太敏感，針對它開口自然也需要慎之又慎。

    他們之中有些是絕不希望看到皇帝親政，如今的政局發(fā)生動蕩和改變，有些覺得動一動也沒什么壞處，有些則隱隱希望皇帝親政政局洗牌……但不管心里怎么想，當(dāng)著皇帝和王相的面，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被當(dāng)做某種程度上的證據(jù)，也就必須要仔細(xì)斟酌了。

    好在王霄已經(jīng)從被將了一軍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他壓下心頭的驚怒，面色不變的道，“兩位大人言之有理，臣受先帝托付，輔佐陛下打理朝政，如今陛下已然成年，理當(dāng)開始學(xué)習(xí)如何主政。”

    “親政”變成了“學(xué)習(xí)如何主政”，便將主基調(diào)定下來了。之后重臣的發(fā)言多圍繞著后一個問題，有人說應(yīng)該多批閱奏折，有人說應(yīng)該出宮巡幸，有人說應(yīng)該先觀政……

    甚至還有人說，圣人之訓(xùn)、前代之史也應(yīng)該是帝王所學(xué)，不可輕忽，認(rèn)為皇帝應(yīng)該繼續(xù)回去聽課。

    而說出這番話的人，卻是之前第一個站出來支持李定宸的禮部尚書賀寧。

    “好了，”眾人都表過態(tài)之后，還是江太后開口，按住了這個話題，“諸卿之意，皇帝，趙娘娘和哀家都已盡知。陛下年紀(jì)小，需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還有許多，但一味沉溺書本，卻也并非好事。既如此，哀家想著，不如往后就將經(jīng)筵改作五日一講，專講圣人之道、歷代史書，以為帝王之鑒。平日里，就讓陛下跟著王太傅學(xué)習(xí)理政之道。陛下頑劣，還請?zhí)刀喽噘M心?！?/br>
    雖然是傾向讓皇帝親政的意思，但到底還是把人交給了王霄，卻是仍舊對他表明信重，這處置可謂是不偏不倚了。

    因此眾臣都沒有意見，紛紛應(yīng)諾，連李定宸都起身應(yīng)了一句，“朕必定盡心學(xué)習(xí)，不負(fù)兩位娘娘所望。”

    今日的經(jīng)筵雖然停了，但李定宸剛才答應(yīng)了要好好學(xué)習(xí)，此刻自然要跟著王霄學(xué)習(xí)理政，所以盡管他迫不及待想回長安宮將朝上發(fā)生的事告知李定宸，但還是忍住了，只秘密囑咐了李元一句。

    越羅在宮中聽見此事，也是一呆。

    她想過，隨著李定宸年紀(jì)漸長，必然會有朝臣上書讓兩宮還政，卻沒想到此事來得這么快。

    但兩宮只是個幌子，真正把持朝政者乃是王霄，要解決這個問題，必定曠日持久。此時就將這個問題提出來，究竟是好是壞，竟是連越羅都暫時看不清了。

    若是一直不提，李定宸自然可以低調(diào)發(fā)展，不引人注目的積蓄力量，而不至于被王霄壓制。但他畢竟是皇帝，一言一行備受關(guān)注，要暗中行事并不容易，此事公開之后，盯著他的人雖多了，但盯著王霄的也不少。只要他能夠表現(xiàn)出自身的才華，自然便能令群臣?xì)w心。

    各有好處，也各有弊端。

    既然沒得選，她也就只能調(diào)整自己之前的打算，重新琢磨起接下來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