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上位者

    李定宸是冷著臉來的。結(jié)果一進(jìn)門，看到這邊的氣氛竟也十分嚴(yán)肅，自己反倒緩和的臉色，笑問，“這是怎么了？”

    兩宮方才聽越羅一番話，已經(jīng)將李定宸腦補(bǔ)成了顧全大局委屈自己的小可憐，這會兒又看見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心下自然想得更多。江太后還顧忌自己平日的形象，趙太后已經(jīng)起身走上前來，拉著李定宸的手，紅著眼道，“我的兒，苦了你了?！?/br>
    李定宸一頭霧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究竟是怎么了？”

    “你還想瞞著我們，來寶這幾年把你管得死死的，連飯都幾乎吃不飽，你怎么不告訴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說了出來，你還要瞞著我們到什么時候？”趙太后臉一板，瞪著他道。

    “皇后？”李定宸沒想到越羅會連這個都說出來，下意識的轉(zhuǎn)頭去看她。

    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腫了？因?yàn)殡x得近，李定宸也沒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羅的臉，結(jié)果還沒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經(jīng)厲聲喝止道，“你住手！你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著她說的，你有什么氣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舉著的手，一時竟無話可說。

    在旁人眼里看來，他可不就像是舉起手打算抽皇后一個耳光？

    百口莫辯的小皇帝尷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羅險(xiǎn)些笑出來，連忙低下頭去掩飾。

    這會兒李定宸也反應(yīng)過來了，雖然不知道皇后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簡單的配合他還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斂起情緒，向兩位太后解釋道，“其實(shí)并不是吃不飽，只是沒什么油水，總覺得肚里空空。不過多填些點(diǎn)心，倒也不覺得有什么了?！?/br>
    他越是表現(xiàn)得不在意、漫不經(jīng)心，兩宮心里就越是不好受，雖然李定宸說的都是實(shí)話，但經(jīng)過兩宮一番腦補(bǔ)，他甚至成了沒飯吃只能靠點(diǎn)心填肚子了。

    兩宮也不去細(xì)想飯都沒得吃怎么可能有點(diǎn)心填飽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確是受了委屈，而這一切都是因?yàn)樵獙氈省?/br>
    江太后沉著臉道，“好個來寶！哀家待他不薄，卻不想他就是這么回報(bào)的！”

    聽到來寶的名字，李定宸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沒有了君臣之份，又豈會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點(diǎn)情分？韓嘉李元！”

    “奴婢在?！表n嘉和李元應(yīng)聲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沒人手中捧著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著奏章道，“兩位娘娘看看這些吧，全都是彈劾來寶種種罪狀的折子，簡直罄竹難書！”

    兩位太后有些驚疑，分別取了奏章去看，見內(nèi)容果然都是彈劾來寶，而且有理有據(jù)，甚至連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幾乎將兩宮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實(shí)絕大多數(shù)罪狀，都是下面的人犯的，來寶甚至未必知情，但這個時候，沒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yàn)檫@些人是仗著他來寶的勢才能做下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擔(dān)責(zé)任。

    本來兩宮就對他不滿，只是不知該怎么處置，畢竟他與朝堂關(guān)系緊密?，F(xiàn)在見朝臣們紛紛上折子彈劾，她們即便再不懂，也知道這件事王霄沒有壓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張德親自跑了一趟內(nèi)閣，帶去了兩宮和皇帝的意思，來寶之事可秉公處理，他們絕不姑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可謂是天泰年間以來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僅僅七日功夫，便將來寶一應(yīng)罪狀都理清楚了，然后該抄的抄，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該流的流，前朝后宮都有不少人受此株連，一時間人心惶惶。

    好在宮中也沒有窮究之意，皇帝親自開口對王霄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此事到此為止，接下來上元佳節(jié)，還需官民同樂，不要受了此事影響。

    直到這個時候，李定宸才總算有空坐下來，跟越羅理一理這件事。

    聽到越羅說她一早就暗示薛進(jìn)和張德各自搜羅來寶罪證，然后又利用種種手段，在最合適的時機(jī)將此事捅了出來，最終才能得到這個結(jié)果，驚訝之中還有些不解。

    “聽起來好像很簡單，怎么朕之前就沒想到？”他撓了撓頭，問。

    越羅失笑，“的確很簡單。妾聞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來寶在宮中多年，固然權(quán)勢滔天，卻也樹敵不少，而且宮中內(nèi)侍，盡皆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要給他們機(jī)會，自然會合力將他拉下來。我所做的，不過是稍微給些倚重和暗示?！?/br>
    “制衡……”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書之中學(xué)過的，只是從來沒有這樣生動的、清楚的體會過這兩個字的能量。

    他反復(fù)的念著這兩個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燒，片刻后，才抬起頭，目光灼灼的盯著越羅，“皇后以為，此二字處處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處處可用?！痹搅_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來，難耐的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直到那種激動的情緒漸漸淡了下去，他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重新回到越羅身邊坐下。

    “還不行?！彼f，“現(xiàn)在還不行?！?/br>
    越羅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導(dǎo)著他去想的。

    ——來寶可以用這種方式解決，王霄呢？

    但李定宸還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處境，道理雖然一樣，但王霄和來寶身份不同，解決的難度自然也不同，現(xiàn)在還遠(yuǎn)不是時機(jī)。所以他最終還是按捺住了，沒有因?yàn)闆_動而行事。

    這是越羅希望看到的。雖然已經(jīng)預(yù)料到李定宸會做出這樣的反應(yīng)，但真的看到了，心里還是高興。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遞到李定宸手邊，“陛下不必著急，慢慢來。”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而后深吸了一口氣，“王先生……乃國之棟梁，這是連世宗皇帝都親口贊過的?！?/br>
    雖然王霄是他親政最大的阻礙，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這十來年，皇室形同虛設(shè)，以內(nèi)閣為首的文官集團(tuán)卻能夠?qū)⑻煜麓蚶淼镁袟l，便是明證。

    莫說他現(xiàn)在沒辦法，就是有，也不能輕易動手。在確定自己能夠執(zhí)掌天下，承擔(dān)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這一次密談，好像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過了。自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羅的關(guān)系越發(fā)親密，不單他們自己，就連下頭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這消息傳到萬年宮，趙太后忍不住捂著胸口，十分不解的問江太后，“兩個孩子好得快成一個人了，怎么就遲遲不肯圓房？”

    她后來又暗示過李定宸兩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說“朕打不過皇后”，只好找了些話來搪塞，等到過完年發(fā)生雪災(zāi)的事，接二連三的忙碌起來，也就顧不上了。如今事情處理完，趙太后便又惦記起來。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開了些，“他們年紀(jì)還小，身體都還沒長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時?！?/br>
    大秦的皇帝普遍長壽，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歲，那還是因?yàn)樗眢w一貫不強(qiáng)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種憂思難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過個十年再著急皇嗣之事也不遲。

    江太后帶著李定宸住在太平宮那段時間，也算是接觸了不少政事，在這方面的觸覺遠(yuǎn)比趙太后敏銳，她能察覺到自從皇后入宮后，小皇帝身上發(fā)生的種種變化。尤其這一回處理來寶的事，許多細(xì)節(jié)都值得推敲。

    她的兒子好像開竅了。

    第18章 天官賜福

    雖然才發(fā)生了雪災(zāi)的事，但上元節(jié)的燈會，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或者說，這個時候，正需要這樣正面的熱鬧，將那些不好的消息都壓下去，看起來國泰民安，和樂融融。

    雖然不免有粉飾的意味，但這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畢竟這里是京城，天子腳下，若是當(dāng)真人心惶惶難以安定，恐怕朝堂上下就更難安心了。所以在這件事上，倒是難得的統(tǒng)一了意見。

    大秦是有宵禁的，但是按照慣例，京師從初八日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七，整整十日不禁業(yè)，官府和城中富戶會在各處懸掛彩燈，搭建燈山，供百姓們游賞。余者天下州城則是放燈三日。

    這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夜晚，火樹銀花，通宵達(dá)旦，對于防火和安保自然是一項(xiàng)十分重大的考驗(yàn)。畢竟街上游人如織，一個不慎就很有可能釀成大事故?！?dú)v年的記載之中，出現(xiàn)的踩踏等事故并不少。

    尤其如今城中還住著一批災(zāi)民，且剛剛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人心并不很穩(wěn)，那些懷有各種目的的人，自然想趁此機(jī)會渾水摸魚。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將這元宵燈會辦好。

    這些雖然與越羅沒什么關(guān)系，但她最近也的確比較忙。這樣的節(jié)慶，宮中自然也有慶典。

    ——事實(shí)上，生活在宮中這些人，尤其是女子，上至后妃下至宮女，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難得的點(diǎn)綴，便是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慶典了。除了習(xí)俗流傳下來的各種節(jié)日之外，還有各人的生日，能將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算是讓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過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越羅只需要過目一下各種安排，做到心中有數(shù)即可，倒也不算繁難。

    按照舊例，這一晚皇帝照例要帶著文武百官登上宮墻，與民同樂。從前李定宸年紀(jì)小，這樣的活動一向是不出席的，都是指定王先生代為出面。

    但今年，大概是有了罪己詔的事，急于挽回帝王的聲譽(yù)，加上小皇帝年紀(jì)也打了，因而這一項(xiàng)也安排在了他的日程之中。

    兩宮太后和越羅，則帶著女眷們在宮中自行賞燈。因如今宮中住著的都是先帝嬪妃，如今升了輩分，又都是孀居之人，不宜大肆燕樂，因此按照兩宮的意思，只是眾人聚在一起用了晚宴，而后在后園之中賞了半個時辰的燈，便散了。

    不過她們走了，卻并不代表這園子就安靜了。

    今日在宮中侍奉的宮人內(nèi)侍們，除了需要當(dāng)值的那部分之外，都可以兩兩一組在園中游玩，不禁時辰。宮內(nèi)懸掛的彩燈種類繁多、做工精美，其中一部分還做成了燈謎，猜中者即可獲得燈盞作為獎賞，所以沒有了主子們壓制，這里反而更熱鬧了。

    越羅知道自己若是留下，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玩耍，因此雖然對這些熱鬧頗有興致，但也早早退了席。

    回到長安宮，她便將其他人都打發(fā)下去了。難得有這樣放松的日子，自己身邊也沒什么事需要照看，就索性放他們?nèi)ニ煽煲环?/br>
    所以李定宸回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宮殿。

    這幾年皇權(quán)旁落，皇家自然也不好過度奢華，因此宮中尚行節(jié)儉，不用的宮殿房屋，都不掌燈。所以此刻，只有越羅平日里起居的側(cè)殿亮著燈光。

    李定宸見狀，眼珠一轉(zhuǎn)，便加快腳步走了進(jìn)去。

    帝王出行，自然有儀仗開路，雖然他們已經(jīng)盡力收斂，但那么一群人的腳步聲畢竟不小，所以李定宸進(jìn)屋時，越羅已經(jīng)從暖炕上起來了。

    他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把人按了回去，“既然躺著，又費(fèi)這個事起來做什么？”

    “禮不可廢?！痹搅_道。但口中雖然這么說，她卻沒站起來再次行禮的打算。倒是察覺到李定宸握著自己雙臂的手掌冰涼，便皺眉問，“陛下這一路是走過來的？怎么渾身冰涼？”

    “回來的時候看到路上掛著的宮燈甚好，所以就下來走了一段?！崩疃ㄥ返溃半奚韽?qiáng)體健，皇后不必驚慌?！?/br>
    但皇后還是倒了一杯熱茶，看著他喝下去，又把人塞進(jìn)暖炕上，捂好被子，這才放心。

    李定宸炕幾上擱著一本翻開的書，顯然自己過來之前越羅正在看，便伸手拿了過來，翻了幾頁，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懂，只好問，“皇后在看的這是什么？”

    “賬本?！痹搅_道。

    “怎么想著看這個？”

    “陛下莫小瞧了它，我才入宮不久，許多事情都不甚分明，只能依著舊例辦事了。但長此以往容易生出事故，多看賬本，也就能慢慢理出頭緒了?！痹搅_道。

    “賬本還能看出這些來？”李定宸倒是來了興致。

    越羅見他感興趣，便仔細(xì)的分說了一番，還翻開手中這本賬本，一一對照細(xì)節(jié)，為他講解。這種說法深入淺出，李定宸很快就聽進(jìn)去了。等越羅大略說完，他沉思片刻，才嘆道，“不想小小賬本之中，還藏著如此多的玄機(jī)。”

    “陛下若是感興趣，往后得空了我再給你講?！痹搅_道。

    李定宸擺了擺手，“朕又看不到戶部的賬簿，便是知道了也沒有用?！?/br>
    “陛下說笑了?！痹搅_聞言，坐直了身體看著他，“您是一國之君，這些事本來就該有旁人代勞，不需要親自過問。但這些東西，學(xué)了卻絕不會沒用。陛下雖然看不到賬本，卻能看到奏折。學(xué)了這些，許多東西才能心中有數(shù)?！?/br>
    “那也是回頭再說?！崩疃ㄥ纷诉@一會兒，已是“靜極思動”，想著自己之前冒出來的那個念頭，便湊近了越羅，低聲道，“這會兒宮里沒什么人，皇后想不想出宮去看燈？”

    這個提議很突兀，越羅嚇了一跳。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自然也對這京城的燈火輝煌十分向往，面上不由露出幾分意動。

    李定宸看出來了，自然再接再厲，開口苦勸。

    他想得很簡單，溜出宮的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中也非只一日了，但李定宸一直不敢化為行動，現(xiàn)在拉了越羅下水，她那么有辦法，必定能讓兩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溜出去。

    越羅最后還是應(yīng)下了，但卻讓李定宸答應(yīng)了多多的帶人，而且出去也不能太久，必須盡快趕回。

    他明日還得早朝呢，不可耽擱了時辰。

    然后才開始計(jì)劃起要帶什么人，從哪里走能避開不被察覺……李定宸為了出宮，顯然做足了準(zhǔn)備，早就有了具體計(jì)劃，只需略微調(diào)整而已。

    他身邊這些人，來寶出事之后，自然也被清理過，但韓嘉李元和李德趙用四人卻都留下來了。

    按照越羅的說法，這幾人本來也是來寶剛換上去的，且這么多年頻繁調(diào)換，顯然也沒有讓皇帝在其中培養(yǎng)心腹的意思，顯見得對這些人都不信任。其后查出來他們也果然并非來寶黨羽，平日里通風(fēng)報(bào)信的另有其人，既如此，留下也無礙。

    因?yàn)榛屎髱兔φf了話，所以在這一干人心目之中，越羅的地位又更近了一大步。

    若只是陛下犯渾，他們還能讓皇后勸一勸，這會兒皇后也跟著胡鬧，他們雖然心里沒底，但到底還是在威逼利誘之下應(yīng)了。

    因?yàn)橐苋耍猿鰧m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等他們到宮外時，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但街市上的熱鬧卻絲毫不減。他們這一行人匯入人流之中，竟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越羅本來緊跟著李定宸，結(jié)果前面的人身高腿長，又一心要去看熱鬧，身邊又是擠擠挨挨，對她一個女子十分不便，很快就有些跟不上了。好在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的人跟了上去，越羅想著不會出事，也就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