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駱昂一生兩百余年,一直都是靠著抓鬼煉丹來提升自己的修為和延續(xù)壽命,難得碰到個還未長成的半妖,便想著如狗兒一般養(yǎng)在身邊,不讓他餓死,讓他吸天地靈氣長大,等到他成人之際,再奪其妖力,將他壽命悉數(shù)吞下,至少可保自己一百年不衰。 于是阿武跟著他,不人不畜地生活著,學(xué)會了用石頭布下簡單的陣法,在那人捉到小鬼煉丹,或者是碰到其他的修道者道行不如他,抓起來將其壽命過渡自己時布下的陣法,他都記在心上。 那人養(yǎng)了阿武十年,不,應(yīng)該說是鎖在身邊十年,他從來都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總是吃這人嘴里剩下的東西。駱昂啃了不要的骨頭阿武抓來吞下,駱昂吃了丟下的饅頭阿武抓來果腹,駱昂嘗試著從他的身體里抽出妖力,卻又總覺得可以再等一等,等久了之后,再吞下去就會更補(bǔ)。 直至一日,駱昂碰上了鐘留,兩人一觸即發(fā),駱昂被鐘留纏上,而被駱昂用石頭困在陣法中的阿武趁著這個時間破開陣法,從此逃離了第二個將他困住的牢籠。 他一路奔跑,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知要去人煙處,他長年跪在駱昂身邊已忘了人究竟該如此走路,雙手雙足著地,滾得滿身都是污泥。 終于有一日,他跟著幾個乞丐到了京都。 餓,但他能忍,困,他不敢睡,他總覺得駱昂就在周圍某處,只要等他稍微松懈下來,就會抓住他,拉回去再不拖沓,直接煉丹。 阿武這十年來什么也不會,他甚至如同殘廢一般趴在地上縮在角落吃著客棧旁邊泔水桶里的殘羹剩飯。 他不挪開地方,一直都待在那客棧的旁邊,時間久了就連客棧老板都認(rèn)得他,他躲開駱昂足足三個月,天氣轉(zhuǎn)涼,忽降大雪,客棧老板將一件舊了的棉襖丟在了他的身上,還給了他兩個熱饅頭。 阿武還沒來得及穿上棉襖東西就被一旁的乞丐搶了,大家都是在這條街上行乞,偏偏阿武什么也不懂,人家丟了銅幣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那東西有何用,他過了十年狗的生活,只知吃喝,不知買賣。 于是他的銅幣總是被其他乞丐拿走,此刻的棉襖與兩個熱饅頭,乞丐們也要搶來過冬,于他們而言,只知客棧旁有個殘廢、傻子,肯定熬不過這個寒冬。 于是他們拽著阿武身上的棉襖,阿武反抗,甚至咬傷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后十多個乞丐開始對他拳打腳踢,即便棉襖與饅頭已經(jīng)被他們搶走,他們還不罷休。 “殘廢!還敢咬人!跟狗一樣!” 他想要反抗,卻抽身不得,甚至手骨被人踩斷,他也不發(fā)一聲。 然后他便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貴人,一個被穿著華貴的男人抱在懷中的小孩兒,剛滿三歲,才會說話,一頭軟發(fā)扎著兩個辮子,身上穿著精致的粉襖,看見十幾個乞丐欺負(fù)一個殘疾人,便道:“?。〉?,可憐!” 抱她的男人是她爹,正是曲昌之子曲諳,亦是戶部侍郎,看見有人斗毆立刻差下人制止,曲諳抱著說話還不利索的曲小荷走到了阿武跟前,阿武抬頭向上看,一片片雪花落在自己的臉上,冰涼一片,而曲小荷對他露出的笑臉,被他藏在心底,奉若神明。 曲諳是聰明人,看出了他不一般,救了他之后就讓他在府中做事,他只會跪行,不會直行,便要人教他直行,教他如何吃飯,教他穿衣,甚至教他習(xí)武,把他留在曲小荷的身邊。 阿武入府一個月,收拾整潔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時,曲小荷立刻認(rèn)出了他,問他:“你叫什么啊?” 當(dāng)時他已忘了說話,只從嘴里低低發(fā)出類似示弱的犬聲:“啊嗚……” “阿武??!”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紅繩道:“奶娘教我編花結(jié),你會嗎?” 他會,他會編桃花結(jié),可曲小荷不會,曲小荷的奶娘也不會,所以他藏著掖著就是不教,他怕教會了曲小荷之后,就再也沒用了,沒用的人都會被丟棄的,他以前就是這樣被青樓里的女人丟棄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兩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漸活得像一個人,曲家無人問他的真實來歷,曲諳從不讓他低聲下氣,曲小荷對他越來越依賴,甚至拉著他的手說:“阿武是我的家人啊?!?/br>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來了兩年多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他一定會保護(hù)曲小荷,耗盡這一生一世也要保護(hù)她,他記得駱昂施過的法,哪怕耗到最后他灰飛煙滅,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臉。 臨近小鎮(zhèn)外圍,只剩下幾座房屋他就能離開人煙,不過他的力氣越來越微弱,鼻子已經(jīng)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張嘴喘氣。 他的手指猙獰地繃著,痛苦地在墻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盡最后的力氣沖出小鎮(zhèn),一路往空曠的田野里狂奔,他要死得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雙腿一軟,這一倒地徹底卸力,再也起不來了。 陣法奏效為七七四十九日時,酉時一到,曲小荷的壽命一過,便是陣法自行啟動的時候,他還剩下幾十年的歲月,統(tǒng)統(tǒng)作為壽命過給曲小荷。 只要無人打攪,無人將她掛在脖子上的桃花結(jié)解開,這陣法便可成。 兩者生,他一年換一日,但只要換了壽命,他身死形滅,曲小荷便得了幾十年的壽命,未來的日子夏家會待他如親生女兒,她遠(yuǎn)離京都,不再回那受難之地,這是最好的辦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涌出,先前落地的鮮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螢光,如草間螢火蟲般輕飄飄地飛舞。 鎮(zhèn)中巷子里飛出了粉色螢光,路過的行人瞧見了紛紛稱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訴瞧見了眾人圍在巷子周邊,又看見那血液凝成的螢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陣法奏效。 她順著螢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過去,便見荷花池那邊的草叢里發(fā)出微弱光芒,螢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漸消散,再也沒能凝聚成一顆寶石。 她看見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渾身浴血,一張年輕的臉上看不見半點干凈的地方,阿武還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會帶動一些血水從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訴見他已經(jīng)被黑氣纏繞,與先前陣法奏效時大不相同,此時他已毫無半點生機(jī),卻偏偏嘴角掛著笑,露出獠牙,些微猙獰。 “多謝……無常大人、成全?!卑⑽涞穆曇魪目谥型鲁觯嘣V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無常,居然會成全這人間換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煉,將來必成大器,為了將死之人,這又何苦……”姜青訴慢慢蹲在他身邊,將他額前凌亂的頭發(fā)撥開,看見阿武的眼神逐漸渙散,姜青訴不忍道:“曲家已無一人在世,縱使她活著,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會……她會忘記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來越大,痛苦也越來越深,姜青訴看見他的四肢逐漸退化成了獸形,崩壞了衣服:“她會快樂的……” 她會忘記一切,忘記曲家,忘記京都,忘記她叫曲小荷,也會忘記一個不過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訴見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個孩子,她見他疼得顫抖,拼命昂著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口中涌出,然后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勢不動,身體逐漸軟了下來,粉色的螢光驟然消散,一陣涼風(fēng)從荷塘另一頭吹來,吹過阿武的發(fā)絲微微搖擺。 這一陣風(fēng),將阿武的魂魄吹離身體,姜青訴慢慢起身,輕嘆一口氣,將頭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淺灰色的魂魄便如煙一般飛入了她的簪子里。 她得回去找單邪算賬,問他這算什么! 第76章 半妖結(jié):十八 安靜許久的沈長釋對面做坐著個陰氣沉沉的黑無常, 他怕,所已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明顯,半垂著頭, 隔一會兒再朝對面看過去。 直至他看見街道另一頭黑無常背后的方向奔跑過來的姜青訴, 于是眼眸一亮,沈長釋閉著嘴說不出話, 再朝單邪看過去,單邪顯然察覺到姜青訴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緊了緊。 姜青訴一路跑到了客棧,走到桌邊端起單邪面前的茶抬起來喝了一口還沒等氣喘過來, 立刻就問:“單大人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長釋一聽這口氣不對,不是來和好的,這是來吵架的, 于是端著凳子挪到一邊,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時鐘留能在,別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怕。 單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漸漸松開,結(jié)界再度布下,沈長釋猛地抬頭朝四周看過去, 這回好了,沒人知道他們倆吵架, 除了自己…… 單邪慢慢抬頭朝姜青訴看過去:“白大人這么問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陣法的用處, 不早與我說,是為了看我如何對待此事, 中間我猶疑兩次,你又勸我公證,既要公證,你怎么不給我公證?藏著掖著,也算個男人?!”姜青訴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這一拍將沈長釋的魂都差點兒給拍散了。 單邪道:“我是有考驗?zāi)阒?,我知你在處理與自己毫無干系的案子上能夠秉持公道,按規(guī)矩辦事,可我不確定你在面對與你相關(guān)之人,甚至對方是個孩子時,是否也能做到無私?!?/br> “所以你就瞞著不說?”姜青訴見對方承認(rèn),心中不悅。 “事實證明,白大人做不到無私?!眴涡白齑轿⑽⒁粍樱骸拔乙嘧霾坏健!?/br> 姜青訴皺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無私,面對故人無從下手,我亦做不到無私,任由你一路錯下去最后再給予懲罰,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卻幾次三番用言語左右你的想法。”單邪慢慢站起來,他身形高大,站時姜青訴立刻要改為抬頭看他。 “起初在陰陽冊上我見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當(dāng)真能秉公處理,便說明你已與人間劃開,真正成為地府、十方殿的白無常,足夠資格長長久久留在我身邊辦事。”單邪輕輕吐出一口氣:“你不忍、猶疑,失了我對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還想一再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訴,你究竟能明白我?guī)追挚嘈???/br> 姜青訴徹底怔在原地,她原以為單邪知曉阿武的陣法用意,此番行為是要看她出丑,不信任她,等著她最后失敗,再加以數(shù)落,加上一句:你不夠格。 所以她羞愧,她難過,她憤怒,羞愧自己之前對他動心,主動親吻,難過自己果然不夠狠心,猶豫不決,憤怒自己的一腔熱情換得對方靜坐看戲。 到頭來,反倒是錯怪了單邪的一片苦心? “那……那你……”姜青訴的腦子嗡嗡直響,她看著單邪的眼,心口發(fā)悶,卻又不斷狂跳:“那你任由阿武的陣法奏效,不管他用人間陣法換命改生死簿,又是為何?” 他既有自己黑無常的底線,這么多年從未破過例,更想姜青訴也與他一樣,只一心一意為地府辦事,又為何要打破這個底線,以阿武的魂魄,換曲小荷一命? “因為你氣我?!眴涡按乖谏韨?cè)的手微微收緊,最后還是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姜青訴,他眉心微皺,眼中已有悔意,他不該答應(yīng)阿武,可私心一旦長出,又如何能輕易收住。 “我本想帶你去地府,卻不想被你帶到了人間?!眴涡罢f完這話,一揮衣袖,周圍的結(jié)界散了,便說明他不想再談此事。 姜青訴徹底懵了,她楞在原地,只傻傻地看著單邪的背影,直至客棧外頭有人急匆匆地闖入,這一處的安靜才被打破。 鐘留喘著氣,最后幾乎是趴跪在了姜青訴的跟前,他一口水都來不及喝,指著一旁已經(jīng)呆若木雞的沈長釋道:“沈、沈哥,給我一杯水?!?/br> 沈長釋沒回神,還沉靜在方才結(jié)界里,這兩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吵架中,那對話中的信息量…… 鐘留見沈長釋沒有舉動,于是自己手腳并用爬到桌邊倒了杯水,喝下之后順了口氣才往凳子上一坐,抬頭看向姜青訴,嘆了口氣:“白大人,我可沒遲吧?” 姜青訴愣了愣:“遲什么?” “您不是給我一日,讓我查清楚嗎?”鐘留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找到駱昂了,十個時辰?jīng)]閉眼,也沒歇著,終于找到他才將阿武的事兒問清楚了。那阿武原是他從青樓里買來的,本想養(yǎng)在身邊養(yǎng)肥了宰了補(bǔ)道行壽命的,誰知道讓阿武給跑了,他將阿武養(yǎng)在身邊十年,阿武的那點兒本事,恐怕都是跟著他學(xué)的?!?/br> 姜青訴眨了眨眼睛,朝單邪看了一眼,道:“哦……” “哦?”鐘留朝沈長釋看去,有些不解,又回頭來問:“哦的意思是……您要如何處置阿武?。俊?/br> 姜青訴對他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鐘留問:“那我跑這一趟……” “你殺了駱昂嗎?”姜青訴扯開話題。 鐘留搖頭:“沒殺成,我力氣不足,讓他跑了,又問到這些話,趕著回來告訴您呢。” 姜青訴伸手抓了抓頭發(fā),沒再出聲,鐘留越發(fā)得不明白了,于是走到沈長釋身邊,跟他擠著一條凳子問:“沈哥,我不在這一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案子怎么就結(jié)了?曲小荷的魂魄收到了?” 沈長釋沒開口說話,鐘留戳了一下他的嘴角,發(fā)現(xiàn)他嘴巴張不開,就知道是被無常大人給封了。 姜青訴也瞧見了,方才的尷尬氣氛,她又聽單邪的一番表心意,心里不是滋味兒,她本來是受氣的那個,不知為何,現(xiàn)在感覺反倒成了她欺負(fù)人了。 姜青訴為了緩解這氣氛,主動與單邪說話:“你……你封沈嘴啦?” 嘖,這找的是什么話? 要道歉便道歉,自己做的不夠,還怪別人隱瞞,最后還是自己受罪,現(xiàn)在想要找個由頭緩和關(guān)系,居然還找的這么生硬。 結(jié)果單邪單指一揮,將沈長釋嘴上的封印給解了,轉(zhuǎn)身朝客棧外頭走去,姜青訴瞧見了,一時進(jìn)退兩難,抬了抬腳又猶豫不決,直至對方在視線中消失,才忍不住跟了過去。 鐘留見兩人古怪,于是問沈長釋:“無常大人和白大人又怎么了?” 沈長釋一怔,對著鐘留道:“無常大人居然知道白大人的名字?!?/br> “這有什么稀奇的?白大人是大昭女相,之前聽?wèi)虻臅r候不還有人貶她來著的嗎?走在路上隨便拉一個人恐怕都知道呢?!?/br> 沈長釋搖頭,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不!你不明白!無常大人從來都沒記得過歷任白大人的名字,上一任白大人跟了他兩百多年,他連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鐘留不解:“這……代表什么?” 沈長釋伸手撫著心口:“乖乖,這是要變天啊……” 姜青訴跟著單邪一路往外走,她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 這個時辰,鎮(zhèn)子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街道只有幾家門前掛著還未燃盡的燭燈,燭燈外頭罩著燈罩,光芒暗淡。 直至單邪走到一處停下,姜青訴才止了腳步。 “白大人跟著我做什么?”單邪回頭問她,眉心微皺,顯然不悅。 姜青訴伸手勾著衣擺一角道:“路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見單邪臉色更加不悅,姜青訴嘖了一聲,聲音放低,微微垂眸道:“我來求和。” 單邪沒說話,姜青訴小心翼翼地朝對方看了一眼,她嘆了口氣還是上前幾步,等走到對方跟前了才說:“我心思轉(zhuǎn)得快,總覺得自己不會猜錯,這次是我沖動了,我當(dāng)著阿武和沈的面與你爭吵給你難堪,是我不對?!?/br> 單邪臉色稍微好了些:“你不怪我隱瞞你?刻意試探?” “你這句也是試探?!苯嘣V扯了扯嘴角:“試探我究竟有幾分真心來求和,有幾分是不得已而為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