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根本就沒死過?！?/br>
    姜青訴不解，微微歪著頭看他。

    單邪道：“人生在世經(jīng)歷一世繁榮也好、苦難也罷，到了孟婆面前一碗湯，將魂魄里的一切都洗干凈，輪回井中擇路再生，魂魄任然是魂魄，你沒喝孟婆湯，沒將屬于你身體里的東西洗去，沒有重生，依舊可在人間徘徊，嘗人間百味，如何算死？”

    姜青訴聽見這話只覺得有些拗口，她并不懂生生死死的事兒，她只知道若生無生的樂趣，和死了沒什么區(qū)別，同樣，死若沒有生的趣味，便也算不了生。

    她只覺得單邪話里有話，便問單邪：“那你呢？你是否也與我一樣？”

    一樣徘徊在生死之間，生不能生，死又不甘死？

    單邪搖頭，目光看向十方殿外的一片漆黑，回答：“我……從未活過?！?/br>
    他說完這話便站起來，顯然不打算再和姜青訴聊下去了，姜青訴跟著他的身體抬頭，看向那人朝樓梯口的方向過去。

    心里猶豫，還是站起來開口叫住對方：“單大人！”

    單邪腳下停住，沒有回頭。

    姜青訴說：“沈告訴我，上上任白無常許你永生永世不輪回，一直留在十方殿做無常，所以你才會破例將長生碗送給那位老者，這是否表示……你不想一個人？”

    “你知或許有一日沈會離開你投胎轉(zhuǎn)世去，我知閻王爺也不過來地府千年，我來地府短短十?dāng)?shù)載，知道的不多，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需要一個永生永世的陪伴？”姜青訴說這話時，伸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掌下平靜，可她卻覺得心跳幾乎要跳出喉嚨。

    她看著那漆黑的背影，她在賭，在渴求一個機(jī)會，渴求一個，能讓她只差一步便等于活著的那個機(jī)會。

    “有話直說。”單邪道。

    姜青訴咬著下唇，深吸一口氣后開口：“我愿意永生永世留在十方殿，你不趕我走，我便不走，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人活在世的一切感受，疼痛、寒冷、燥熱……凡rou身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希望你能給我?！?/br>
    第26章 長生碗：五

    “您真這么和無常大人說了？”在去奈何橋的路上, 沈長釋雙眼睜大，說著話的時候那嘴巴咧著，滿臉都是驚喜與驚訝, 上下打量了姜青訴幾眼：“您怎么還好好兒的呢？”

    姜青訴微微瞇起眼睛看向快他們幾步的男人, 說不定此時沈長釋說的話他全都聽在耳里呢。

    姜青訴嘆了口氣：“你當(dāng)我是你，出點兒問題就會被打嗎？”

    沈長釋一拍手：“這也太不公平了?！?/br>
    姜青訴自己想著也覺得不可思議呢, 回想起她滿腔熱血對單邪說出交換內(nèi)容時的畫面，姜青訴覺得自己說出那種白癡的話簡直就是個沒長大的小毛孩兒。

    人家是誰？全地府都聞風(fēng)喪膽的黑無常，即便被她猜測到或許有那么一星半點兒地討厭孤獨，也不代表她能堂而皇之地去與對方談條件。她的生生世世，在單邪的眼中若不重要, 那她說出的那番話，就當(dāng)真是自取其辱了，什么想要所有活著的人能夠感受到的一切, 死了便是死了，再不甘，也不能不自知。

    姜青訴頓了頓，道：“他雖然沒答應(yīng)，不過……”

    當(dāng)時的單邪側(cè)背對著她, 黑色長衣掛在身上，腰背筆挺, 漆黑的發(fā)絲順著腰側(cè)微微擺動, 他沒轉(zhuǎn)過身來，只是略微抬起手, 掌心朝上，一股冥火迸出，燃燒成了一張符紙。

    當(dāng)時姜青訴以為他這是準(zhǔn)備將自己留下，不打算和她一道去人間，嘲笑她說的話，也嘲笑她這個人呢。

    可當(dāng)符紙飄到了跟前，她才發(fā)現(xiàn)那張符紙是黑色的，瞄了淺金色的邊，邊沿是古老的字體，她曾飽讀詩書，在皇宮的藏世臺里看過類似的文字，那已經(jīng)是他們所能追述到的最遠(yuǎn)古的字跡，卻依舊比不上這個玄機(jī)。

    這不是平時給她辦案的時候從陽間單獨回到地府來的符。

    單邪已經(jīng)動身朝樓上走，只留下一句話：“你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再燒掉試試，不過它只有十二個時辰?！?/br>
    這話是何意，姜青訴沒敢瞎猜，她總覺得或許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頭再燒掉，便是讓她能多十二個時辰活著的感受，期待，卻又害怕失望，故而藏在懷里，衣服中層，打算找合適的機(jī)會，再向單邪問清楚。

    沈長釋等著姜青訴嘴里不過接下來的話，卻沒想到都過了奈何橋了對方也沒說出來，于是急的直跺腳：“不過什么？白大人，您怎么也學(xué)會了無常大人那故弄玄虛的勁兒……”

    就這么一句沒說完，單邪走在前頭當(dāng)真是什么都能聽得見，沈長釋一句話沒說對就被他封了嘴，那嘴巴保持著別扭的形狀，撅著，一雙眼睛朝姜青訴眨巴眨巴看過去，再看向單邪的背影，肩膀耷拉下來，有些委屈。

    姜青訴瞧他那鴨子模樣，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單邪，那人正盯著自己，并非懷什么好意的眼神，于是姜青訴舉手表示：“我絕不背地里說單大人壞話！”

    沈長釋：“……”您說少了嘿！

    姜青訴的手還沒放下來，便覺得有風(fēng)吹過指尖，除去風(fēng)，還有一兩片順著風(fēng)飄落到她手側(cè)輕拂的垂柳葉。

    周圍場景逐漸變化，漆黑的地府一層層從頭頂化為無形，清晨的陽光從東方升起，照耀在了姜青訴的身上，耳畔潺潺水聲微弱，她朝單邪瞧過去，那人在初晨的光芒下仿佛身上籠罩著金色，倒像是給她的那張符紙成精了。

    單邪穿了一身玄衣，單薄的兩件，里側(cè)的是如血的紅，外頭罩了一件輕薄如沙的黑，腰上的腰帶纖細(xì)，依舊廣袖，滿頭長發(fā)居然沒披下，而是從鬢角處勾了兩股往腦后別去，用一根深紅色的發(fā)帶系著，額前墜下一縷發(fā)絲來，瞧上去居然像是京都中某個沒成家的紈绔，多了幾分人氣兒。

    姜青訴低頭笑了笑，隨手將那擺到自己身側(cè)的垂柳給折了下來甩著玩兒。

    他們此刻正在笛水縣的姻緣橋邊，因為剛天亮，故而沒什么人出門，更沒什么人會往月老廟這邊走，三個人隨風(fēng)平白無故出現(xiàn)也未被看見。

    沈長釋的嘴不能說，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左右觀看，姜青訴啊了一聲：“咱們來過這兒。”

    單邪道：“鬼胎。”

    “是了！是了……”姜青訴還記得一個月前這里舉辦了七夕廟會，整兒笛水縣里好不熱鬧，她碰見許多姑娘家手中捧著蓮花燈往月老廟這邊走，自己還在茶棚里聽了半晌關(guān)于自己生前事兒，雖然多半是假的。

    幾人走出了月老廟的范圍，便看見蹲在一塊河邊石頭旁的鐘留，他身上穿著接近為破爛的衣衫。褲子底下跟狗啃了似的掛了好幾條線頭，上身的衣衫袖子卷起到了手肘，腰間依舊掛了葫蘆等不知有何用處丁鈴當(dāng)啷的玩意兒，手上拿了一把蒲扇正在扇風(fēng)，瞧見單邪與姜青訴立刻從石頭上跳下來。

    “無常大人，白大人?！比缓髮χ蜷L釋撲哧一聲笑出來：“沈哥，又說錯話遭罰了呢？”

    沈長釋：“……”快看他鄙視且哀怨的眼神！

    “無常大人，這邊來?！辩娏粜υ捦晟蜷L釋，走在前頭手比了個方向領(lǐng)著三人跟著自己走，一邊走一邊道：“這兩日我已經(jīng)將老張燒餅攤的事兒給摸得七七八八了，這老張燒餅攤是張老漢的營生，張老漢原名張生，不過自從幾年前搬到了笛水縣，便沒用過本名了。”

    “張老漢年約六十，有個二十出頭的兒子，名叫張之孝，本是老來得子，故而非常疼愛，他白日就在長風(fēng)客棧門口擺攤做生意，賣得的錢財都供張之孝讀書習(xí)字。三年前張之孝考得了秀才，是整個笛水縣唯一的秀才，只可惜這三年每每再考，卻未能有一點兒成績，但秀才之名已是難得，故而他們的日子不算難過?！辩娏粽f：“我便在長風(fēng)客棧內(nèi)定了三間上房，咱們到了客棧再慢慢說?！?/br>
    姜青訴一路上左右看著風(fēng)景，整個兒笛水縣雖說并不繁華，卻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愜意感，哪兒有尋常人家天亮了還不出門做田，懶在家中的，也多虧了這地方水土優(yōu)渥，池中有魚蝦，種子撒到地上就能長出好菜來，這才讓整個兒笛水縣的人都偷一刻懶，享一日閑。

    到了長風(fēng)客棧，鐘留率先跨步進(jìn)去，小二將人迎入，歡迎幾位貴客。

    長風(fēng)客棧位于笛水縣靠近出口的方向，再往前走半條街便再沒人住了，雖說這里的房屋沒有縣內(nèi)多，但卻占據(jù)過往有利地形，客棧正對面的一條街全都是商鋪，所有從笛水縣路過的旅人都會第一時間選擇長風(fēng)客棧。

    張老漢白日若來長風(fēng)客棧門口擺攤，那有長風(fēng)客棧的一分生意，必然能讓張老漢賺一分錢。

    姜青訴與單邪跟著小二一路上了二樓房間，到了房間內(nèi)姜青訴才發(fā)現(xiàn)這房間有排大窗戶，四開門，走到窗邊推開往外看正好是那街道，視線從左到右都不妨礙。

    “幾位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咱們客棧早飯都不收銀錢的。”小二站在門口沒進(jìn)來問。

    鐘留擺了擺手道：“我家主人不吃早飯，這些銀錢你拿去，沒我們的招呼別來打攪?！?/br>
    他給了小二一粒碎銀子，小二連忙高興地直點頭。

    將門關(guān)上，鐘留才道：“長風(fēng)客棧的老板名叫何瑄才，原也是秀才，客棧是上一輩留下來的基業(yè)，他還沒考中就得病死了。不過死之前娶了一房妻室，也正是現(xiàn)在長風(fēng)客棧的老板娘——何王氏，本命叫王云翠，樂善好施，為人謙和，故而才愿意讓張老漢站在自家門口做生意?！?/br>
    姜青訴點了點頭，從窗戶朝外頭看去，已經(jīng)有幾家商戶開始打開門做生意了，不遠(yuǎn)處也有幾個人影晃過，也不知是路過的還是本就是笛水縣的人。

    姜青訴問單邪：“單大人，你所查之前死的那兩人，都是何時將命借出去的？”

    “鄭大業(yè)，笛水縣人，從未離開過笛水縣，在賈府當(dāng)后廚打雜，兩年零六個月前從老張燒餅攤上拿走了三塊燒餅；魏道如，陜越烏縣人，去年秋試時進(jìn)京趕考路過笛水縣，家中貧乏，為省錢從老張燒餅攤上拿走了三塊燒餅?！眴涡罢f完往椅子上一靠，手心翻轉(zhuǎn)變出了一把折扇，白紙扇扇風(fēng)，將空中一股燥熱給吹散。

    “時間不久，若非巧合，咱們還指不定能不能將長生碗找到呢?！苯嘣V說完，再朝門外瞧去，人多了起來，不過她也瞧見了張老漢了。

    張老漢佝僂著背，一臉花白的頭發(fā)，胡子剪短了，身上穿著粗布衣服，不過比起鐘留的看上去要整潔些，他雙手手背青筋暴起，推著一口熱爐子往長風(fēng)客棧這邊方向過來。

    長風(fēng)客棧門口還有個擋雨的棚子，那是專門給他搭的，張老漢將熱爐子推到棚子下頭便從桌案底下抽出毛巾往脖子上一掛，先將額頭上的汗水擦去，才將需要的東西一一擺在桌案上。

    面團(tuán)、rou餡兒、蔥花、白糖、還有一壺油，等到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拿出了一張紙條兒，紙條兒上面已經(jīng)沾了許多油了，不過一角都沒破，上面清楚地寫著兩行字，一行為：張之孝，另一行則是他的生辰八字。

    張老漢略微有些手抖的將紙條放在桌案旁，又從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了一口碗壓在了紙條之上。

    那碗做工普通，不過純白如玉，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風(fēng)霜卻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碗看上去，就是一口普通的瓷碗，但姜青訴為陰司，一眼便能從那碗中，看見沒過碗底的水，每一滴水都在發(fā)光。

    于是姜青訴回頭對著單邪微微一笑：“單大人，這長生碗，你打算這么拿回來?。俊?/br>
    第27章 長生碗：六

    十方殿來人間辦案不知從何時起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 便是所有案件先讓姜青訴文著來，若她無法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所有的傷害降到最低且完成任務(wù)，便讓單邪武著來。

    這么幾年下去, 姜青訴辦過許多案子, 唯有那么幾次是案子中的人難纏頑固的，單邪過了時間便要抽出腰間的鎮(zhèn)魂鞭了。

    天越來越亮, 笛水縣里的人也變多了起來，長風(fēng)客棧內(nèi)住了不少外來的旅客，有的是附近城池的來到笛水縣玩兒，有的則是路過，背著大包小包的行囊離開長風(fēng)客棧時, 聞到老張燒餅攤上的香味兒，總會買兩塊燒餅在路上當(dāng)干糧。

    姜青訴靠著椅子坐在窗邊單手撐著下巴瞧見有人在燒餅攤上買了燒餅后給錢，張老漢依舊保持著笑目送人過去, 那口白玉一般的干凈瓷碗始終什么也沒進(jìn)。

    沈長釋嘴上的封印時間到了自然就解開，他松了口氣總算能說話，拉著鐘留看向姜青訴就問：“你有沒有覺得白大人現(xiàn)在的模樣特別像無常大人？”

    “沈哥，你才發(fā)現(xiàn)嗎？”鐘留壓低了聲音說：“有時候我看見白大人對我笑，莫名就想到了無常大人那陰寒的臉?！?/br>
    “你們說的話我可都聽到了啊?！苯嘣V沒回頭開口, 視線還是半垂著對著窗戶外頭盯著張老漢的舉動，她道：“再者, 你們不能因為現(xiàn)在單邪不在就在背后說他壞話, 會被他給聽見的。”

    沈長釋：“……平日里說的最多的就是您啦！”

    鐘留拼命點頭：“就是就是！”

    姜青訴回頭朝那兩人莞爾一笑：“架不住我不挨打啊?！?/br>
    沈長釋、鐘留：“……”

    回頭之后的姜青訴愣了愣，對著門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有些尷尬地開口：“單大人, 您何時在那兒的？”

    沈長釋與鐘留立刻就像是被貓捉到了的耗子，身上若有毛那肯定都是要炸起來了，兩人同時站了起來離開桌邊，對著門的方向就鞠躬：“無常大人！”

    “噗哈哈哈……”靠著窗戶邊的姜青訴眉眼彎彎，指著那兩人就笑：“慫！”

    一慫人一慫鬼慢慢抬頭朝門口看過去，哪兒有單邪的身影，倒是姜青訴騙了他們很開心，笑聲好一會兒沒收斂。

    沈長釋嘆了口氣：“白大人喲……”

    姜青訴微微抬手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眉眼還是彎的，因為帶笑故而眼神明亮了許多，兩人看著都覺得有些發(fā)愣，忽而心想這女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寡淡的臉上，居然有這樣一雙明艷的眼。

    “白大人在笑什么？”門口的聲音響起。

    鐘留和沈長釋都回神回頭看去，這回真的是黑無常大人回來了。

    姜青訴抬眸朝對方看過去，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沈剛才說了個笑話，他聽說書的說，我曾猛烈地追求過皇后娘娘呢。”

    沈長釋：“……”那分明是她自己聽說書的時候，那說書的說的啊！

    鐘留不知，睜大了眼睛小聲詢問姜青訴：“您真的是喜歡女子的嗎？”

    姜青訴認(rèn)真點頭道：“對啊對啊，我喜歡女子，你們無常大人喜歡男子?！?/br>
    沈長釋：“……”啊……白大人的性格越來越惡劣了啊……

    鐘留捂嘴，又用一種驚異地眼神忍不住朝單邪偷偷瞄過去。

    單邪瞥向他：“蠢?！?/br>
    姜青訴又笑了起來，這回聲音咯咯從袖中發(fā)出，單邪朝她看過去，她為了免去這人也對自己施什么法，于是逐漸收斂了笑聲朝窗戶外頭看過去，剛好看見了兩個人站在老張燒餅攤旁邊，沒買燒餅也沒走。

    靠前的女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身上穿著粉色的羅裙，看布料倒是挺好的，頭上戴著的珠寶也不錯，手上拿著一塊絹帕，臉上掛笑地與張老漢說話。那女子身后還跟著個丫鬟，丫鬟與之年紀(jì)差不多，穿得稍微差些，卻也是整條街中算是不錯的了，臉上有些不耐煩。

    姜青訴沒聽見他們在說什么，略微皺眉，忽而覺得身后刮過了一陣涼風(fēng)，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覺得耳朵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略微側(cè)過臉看去，便見纖纖手指落在了自己左側(cè)肩膀的窗沿上，就這么撐著沒動了，黑色袖擺里暗藏著紅色花紋，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的手，方才應(yīng)當(dāng)也是被他的手碰了一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