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而她的大嫂呢,拖著笨重的身子日日夜夜的等著盼著,盼著丈夫安全無事的消息,盼著丈夫歸來的那一天。 這種無用的安慰她說不出口,她知道這半年里周栩令定是已經(jīng)聽過千千萬萬遍了,她姜思之是多么幸運的一個人,那種孤寂、那種期盼她沒有感受過半分,叫她如何說的出那些風涼話呢。 “嫂嫂,莫要哭,對孩子不好?!苯贾恢獜暮伟参克缓脛袼陨碜訛橹?。 周栩令果真聽進了這話,她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紅著一雙眼睛看著姜思之說道:“是了,我是要做娘的人了,不能哭。” 這嬌生慣養(yǎng)、千寵萬寵的小姨子要去北方那種地方,委實叫人擔心,周栩令便轉了話茬,仔細叮囑了她許久。 待姜思之從周栩令額房中出來后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但她還是去了一趟母親的屋里,其實白日里還說的母女倆都已經(jīng)說過了。 她這會兒過去,其實是有東西要交給母親。那是宋景行叫她帶來的,叫她要妥善的轉交給姜正則的東西。 鐘氏拿到東西后不敢耽擱,在臨睡前就馬上交給了自己的丈夫。 那是一個繡木蘭花的荷包,荷包里裝著的是一方印鑒,姜正則拿在手中細細一看,這是宋景行的私印。 除了這枚私印,宋景行還叫姜思之帶了一句話給他,說是一句話,其實不過是個地名。這個地方姜正則是知道的,只是他并不熟悉,那是一座荒山,遠處與京城地界之外,不過也不算太遠,一日一夜的快馬就能到。他之所以會知道這座廢棄無人的荒山,是因為距這荒山約莫六七里地的地方就是皇陵。 宋景行只叫女兒告訴了他這個地方,沒有額外多帶任何一句話。姜正則不知道這枚印鑒到底有什么用,但他能猜到,帶著這私印去到那座荒山定就能知其用意。 這應當是宋景行離開京城前留的后手,他許是將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托付于自己。 三日的時間轉瞬即逝,出發(fā)這日一早,宋景行就帶著姜思之及一行人已經(jīng)到了城門口?;实蹧]有來,宋景行并不意外,不過皇帝還是允了姜家人前來相送,畢竟宋景行這一回可是要將將軍府里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一道帶走。 宋景行和姜思之面朝著姜家一行人而站,除了大著肚子不方便的周栩令,鐘氏和姜修遠也都來了。 姜思之迎風而站,宋景行站在她身旁摟著她的肩,鐘氏看著面前的女兒,心中千言萬語想說,到了此刻卻是雙雙相對無言。 自己的孩子長大了,明明看起來還是那樣一張稚嫩的臉,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分別之際,縱使小姑娘的水眸氤氳濕意,眼尾通紅,唇角卻依舊上揚,笑的端莊大方。 鐘氏欣慰極了,這才是他們姜家的女兒,可以肩負一家主母的責任,獨道一面,而不是一味的躲在母家的保護下哭鼻子。 “右相,夫人,該啟程了吧?!被实叟蓙硭托械膬?nèi)侍上前出聲提醒。 姜思之踏步上前,在父母面前雙膝下跪。宋景行見此,也跟上去在她身側一道屈膝跪了下來。小姑娘雙手伏地,緩緩彎下身子,將光潔白凈的額頭貼于滿是沙石的地上,一下、兩下、三下。 她直起身子,額上還沾著些細沙,原本上揚的嘴角不知何時已經(jīng)耷拉下來。這是姜正則的心頭rou啊,自己小心看護在手中長大的姑娘啊,他怎會不知道她那倔脾氣,明明心里是不舍的、是難過的,就是這樣睜大了一雙杏眼,憋著眼淚不想讓他們擔心。 “女兒不孝,不能再父母面前盡孝,經(jīng)此一別,不知歸期,還望父親母親保重萬千。”丈夫北上監(jiān)軍,實為下放,她是懂的,但她一直裝作不懂,期盼是難熬的,但又何嘗不是一種慰藉呢。 姜正則寬厚的肩膀有細微的顫動,晨風勁起,吹的他鬢邊的碎發(fā)亂飛,吹得風沙四起,迷了他的雙眼。 “去吧,莫要耽擱了?!彼麖澫卵鼘⑴畠悍隽似饋?,盯著她看了許久。這一年,他究竟經(jīng)歷了多少次離別?他覺得自己當真是老了,這顆心啊,是越來越軟了。 他松開手下單薄的肩膀,輕輕一推,手背一揮,清了清嗓子扭頭朝宋景行開口:“去吧!去助阿能一臂之力!” 去吧,他們是鷹,不能永遠將雛鳥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自己飛去吧,受點苦,才能活的更好,飛得更高。 宋景行頷首,摟著人背過身去,將人扶上了馬車,臨上馬車前,他回頭又朝姜正則看了一眼,隨即斂目一道鉆進了馬車。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心中遙遙。 ** 宋右相帶著妻子北上之后,京城里看似風平浪靜,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皇上的脾氣依舊暴戾,淑貴妃也沒有從合歡殿里被放出來。 可大家卻都知道,風暴許是很快就來了,因為皇上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明明還未到而立之年,可他卻像是一具被掏空底子的軀殼,額發(fā)稀疏,齒牙松落。 皇帝的身子愈發(fā)的差了,早朝有一日沒一日的上,朝臣們的心里皆是惴惴不安。有臣子開始諫言請皇上立儲,卻被斥責一頓。 皇帝沒法上朝的時候,會叫跟前的近臣進宮至太極殿述職。宋景行離開了,以往不理事的左相便又開始幫皇帝打理起一些政事來。 這日左相同其他幾位大臣正在太極殿的外間述職,大臣們說的口干舌燥,可到最后也不見里面有半句回應。 這一回,皇上已經(jīng)整整躺了三日未起來過了,太醫(yī)們在太極殿輪換守著,皇后帶著人在御前侍疾。 “圣上,臣懇請圣上以社稷為重,立大皇子為太子。”左相在隔斷用的紫檀嵌染牙圍屏前跪了下來朗聲說道。 半月前才有人在大殿上因此被皇帝訓斥,這左相怎的還這般死腦筋不開竅的上去找死。站在他身后的其他大臣們皆是屏氣僵直著身子,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預料中的怒斥沒有從里間傳出,只有此起彼伏的粗喘聲在空曠的屋子里顯得十分恐怖。 “朕知道了,你們且先退下吧。”周煜的聲音嘶啞,難聽的可怕。 等聽到外間的人都退了個干凈,他才吃力的扭動著自己的脖子,看著跪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女子,低眉順眼,溫婉賢淑。 這些日子自己躺在榻上,甚是都已經(jīng)不能下床出恭,她卻夜不能寐的守在榻前衣不解帶的照顧著自己?;蛟S她有私心,但哪又如何,誰人沒有私心,周煜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作他想了。 他清楚自己如今的狀況,反正從始至終,他都是打算把這個位置傳給忞兒的。只是忞兒到底還是太小了,不過,皇后是個好的,擔得起太后的擔子,他很放心。 “皇后?!彼焓郑虢兴鲎约浩饋?。 他渾身震顫,握著皇后的手,連帶著她細軟的臂膊都跟著顫抖不已。 “叫李有才去準備筆墨,朕要立旨?!?/br> ☆、第 84 章 周煜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幾近癱瘓在床, 每次被人扶起身來后,玉枕上都是他頭上掉落的頭發(fā)。 他的嘴里潰爛一片,疼的他吃不下東西也說不出話來, 舌尖舔上齒根的時候, 他能清楚的感覺到牙齒的松動。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好好的睡過了,總是睜著眼睛,看著床頂?shù)募嗎?,有時候實在沒有氣力了, 他便闔上眼,他覺得自己睡過去了,可眼前卻全是怪力亂神之事。 他能清楚的聽見外間太醫(yī)們特意壓低的聲音, 他能聽見皇后隱隱的抽泣聲。他知道自己可能并沒有真的睡過去,可他真的好累,真想好好的睡一覺,什么都不用去想, 不去愛, 不去恨。 他有時清醒,有時恍惚, 他有時會在心中不禁發(fā)問,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年紀了?他記得自己才二十五六的年紀,怎么的竟像是已到耄耋之年一般。 會不會自己真的已經(jīng)很老了,老到睡了一覺竟把中間這幾十年的時光通通的都給忘記了? 今日他又難得的清醒了,他覺得自己的手也久違的有勁了, 他甚至清楚的聽見外面是自己的臣子們正在述職。 他們在說什么?北邊的沖突竟然還沒有解決嗎?周煜開始神游,直到他聽見左相說話的聲音,叫他立儲。 那就立吧,他只有忞兒一個皇子,就把皇位給他吧。 周煜叫人扶著自己起來,顫抖著手,在明晃晃的布帛上寫下了傳位的詔書。他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將筆拿穩(wěn),明明只是幾句話,因著顫抖不停的手,他卻寫了很久,寫的滿頭大汗。 他在將自己的玉璽在那碟細膩鮮艷的朱砂上一按,在詔書的最后蓋上朱印。 黝黑的墨跡,赤紅的朱印,顏色分明?;屎笳驹谝慌钥粗?,目光瞥及那碟子朱砂印泥,覺得當真是諷刺的很。 周煜將詔書塞進她手中,又重重的躺了下去,他大口的喘著氣,仿佛已經(jīng)耗盡全身的力氣。 皇后叫秋水拿來一個錦盒,將詔書收進錦盒中。 “娘娘,要拿回鳳棲宮嗎?”秋水問道。 “先隔架子上吧?!被屎蟓h(huán)顧四周,沖著靠墻的黃花梨珠寶架抬首。左右東西已經(jīng)拿到手了,他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她也不著急要怎樣,留在這兒多陪陪這個可憐人吧。 她看著她,目光中滿是憐憫,看的周煜渾身起寒。他心下不解,干脆閉上了雙眼。 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聽到過太醫(yī)令對皇后說的日子,他要為忞兒多打算一點。姜家還能用,有永安在,姜家不會背主的,他現(xiàn)在無比慶幸自己同意她和姜修能在一起這事。 還有宋景行,他要把宋景行給叫回來,當初他能助自己奪下皇位,也定能幫忞兒守住皇位。 思及此事,他立刻開口,想喚人來:“李、李有才。”他的聲音沙啞,三個字說的模糊不清,就連站在他跟前的皇后都沒能聽清。 皇后慢悠悠的彎下腰,將半個身子探進帳間,語氣輕柔的問他:“皇上想說什么?” 周煜口中痛的厲害,口.津嗆進氣管,叫他連連咳嗽了起來。 皇后伸手在胸口拍著,動作輕盈,“皇上別急,很多事情都是急不來的?!?/br> 她的眸色發(fā)沉,笑的冶艷又詭異。周煜心覺不對勁,食指抖動著指著她:“你?” 皇后抬手握著他的手指,將他的手按了回去,放進緞面薄被中,順勢就在床沿坐下。 “皇上想問我是何意?”她側了側身子,背對她而座,眼神盯著墻邊的珍寶架幽幽說道:“皇上的日子不多了,好歹夫妻一場,臣妾總會讓你走個明白的。” “把人帶來吧。”這是皇后對著外面的秋水說的,然后無言。 周煜不知道這份寂靜持續(xù)了多久,一刻鐘?兩刻鐘?他不知道,就在他的意識又開始模糊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鐵鏈在地面拖動的聲音。他眼前突然晃過一個身影,心里有了一個猜測,他掙扎著想將上身支撐起來。 皇后感覺到床上的動靜,扭過頭去看他,面上盡是嘲諷:“當真是心有靈犀啊,可真叫臣妾感動?!?/br> 鏈條的摩擦聲越來越清晰,帶著腳步聲,周煜終于撐起自己的脖頸,側首就看到淑尤被秋水用力推倒在地。 周煜想喊她,可是嗓子里卻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淑尤就那樣坐在地上,腳踝處是自己為她鍛造的鐵鏈,她低垂這腦袋,青絲散亂,一身紅衣,裙擺衣袖卻襤褸不堪。 “圣上這是心疼了?”皇后問他,知道他說不出話來,復又問道,“可圣上若是知道你如今這樣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可還依舊心疼他?!?/br> 周煜將脖子轉了回來,不可置信的盯著皇后來,又動了動眼眸,看著地上的那個人。 “圣上怕不是到這會兒還以為自己當真的思慮過多才得了這樣一副殘敗的身子吧?”皇后嘲諷他道,語調都不自覺的尖銳了起來。 她終于轉過身來,面對他而坐,她盯著他深陷的眼窩,表情竟然是十分得意的樣子:“圣上是中毒了,每天一點,日積月累,最后藥石枉然?!?/br> 周煜的眼睛已經(jīng)瞪的渾圓,本就凹陷的雙眼,如今卻像是要把眼珠給瞪出來一般。他不是沒懷疑過自己中毒的,可太醫(yī)們怎么診都診不出病因,而他所有吃穿用度也都叫人查了個遍,皆沒查出來任何問題。 “被自己心愛的人下毒的滋味如何?有沒有痛徹心扉?”皇后站了起來,大揮衣袖,聲調拔高。 淑尤抬起頭,也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與床榻上的周煜如出一轍。 “你怎么會知道?!”淑尤質問她。 皇后高抬著精致的下巴,只給了她一個睥睨的眼神,這是贏家的資本:“因為當初你趕出去的陳太醫(yī),最后卻投靠了我啊,你以為他為什么會老實的告訴你朱砂的毒性?你以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掉的?都是我叫他做的??!” 皇后開始笑了起來,笑的張狂。 淑尤的美艷的臉龐僵硬了,不點而朱的雙唇哆嗦著,自言自語的:“怎么會?怎么會?” 皇后嗤笑一聲,朝她挪了兩步,歪著脖頸挑眉看著她,揶揄道:“怎么不可能,你還得謝我,沒有我,你怎會懷的上這個孩子?是我好心替你改了改方子,你的肚子才能有幸懷上幾個月的龍種。” 淑尤失聲了,曾經(jīng)無數(shù)的疑問在此刻皆數(shù)得到了答案。 皇后在她身前彎下腰,她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尖銳的指尖剮蹭著她的頭皮。她用力拽住手中的頭發(fā),迫使地上的女人抬起起那張討人厭的臉。 “你一直在我的鼓掌之間?!彼攀腔屎?,她蟄伏了那么久,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心中壓抑多年的那口郁氣終于散盡,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 周煜僵著身子,依舊是之前的姿勢,撐著脖子,努力看清地上的人的面容表情。 “為,為、何?”微不可聞的聲音終于從他潰爛充血的嗓子眼兒里擠了出來,這是在問淑尤。 他知道她不愛他,卻不曾想過她竟然這般恨他。將死之人,他只想得一個答案,不做一個枉死的孤魂野鬼。 淑尤甩開遮在臉上的頭發(fā),嘴角抽搐著,譏笑道:“為何?當然是因為你礙了我的路。因為你,我沒有辦法看到他,因為你,他才要娶那個他不愿意娶的人。只有你不在了,我有機會離開這片牢籠,我才有機會回到他的身邊!” 淑尤覺得自己瘋了,壓抑了那么多年的感情,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執(zhí)念,終于在這一刻宣泄于口。 “你還真是個傻的?!被屎蟮穆曇衾洳欢〉捻懫?,帶著輕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