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jié)
阿嫲的身體僵硬冰冷,紋絲不動,上初二的小妹有些怕了。 她急急跑去廚房,驚慌道:“阿媽!阿嫲不動了!” 阿媽懵了兩秒,才猛然一凜。 她一邊拿圍裙擦手,一邊奔去阿嫲的房間,走到床邊,站了站,再試探地輕搖阿嫲的肩膀,低叫:“阿家,阿家?起身吃飯了?!?/br> 結(jié)果與小妹的一樣,阿嫲誰都不理。 阿媽咽了咽口水,顫著手去探她的鼻息。 小妹見阿媽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拿手緊緊捂住嘴,眼眶發(fā)紅,她意識到自己猜對了,便是全身發(fā)僵,連呼吸都屏住了。 阿媽彷徨地站了會,才吩咐小妹:“去叫阿爸?!?/br> 定了格的小妹這才被人解了xue,沖出客廳,先是朝樓上喊:“二姐!下來!” 再是去父母的房間,將仍在睡覺的阿爸拉了起來。 一般日子,若誰敢在阿爸睡覺時呼天搶地,那下場定必是個慘字。今日,他尚未聽清小妹說什么,就有直覺般整個人扎了起來。 程心接到電話通知時,正在執(zhí)大某課室與幾名同學(xué),被程朗組織起來進(jìn)行線性代數(shù)的假期輔導(dǎo)。 程朗見她接完電話后臉色略變,特意問她怎么了? 程心只說臨時有事,要提前走。 程朗看著她,點點頭。 程心離開課室,回宿舍簡單和舍友交代了幾句收拾了些東西,就奔去車站了。 她動作不算匆忙,內(nèi)心也沒有巨大的悲傷。 這輩子,阿嫲多活了三年。 可盡管多活了三年,她在程家的存在感仍低得要命。 她花在外面打麻將的時間總和,比呆在家的還要長。 她在家甚少發(fā)言說話,大多數(shù)安安靜靜吃飯,無聲無息看電視。 家里的家務(wù)她也從不插手,程心活了兩輩子,未曾嘗過她煮的一頓飯。 對阿嫲來說,程家好比賓館,又似是老人院,而她是位免費的長期住客。到點睡覺了,回來睡覺,到點開飯了,回來吃飯,其余時間自己耍去。 對待這位“住客”,阿媽的態(tài)度不咸不淡,程心不曾見過她倆有歡笑言談的時候。不過每當(dāng)他們回外婆家,阿媽必會事前準(zhǔn)備好飯菜給阿嫲吃。 阿爸對阿嫲也不見得多敬重,火氣來時,他照罵不誤。母慈子教樂也融融的景象,程心也沒見過發(fā)生在他倆身上。 雖然如此,但舊屋的番石榴樹第一次結(jié)的果實,是留給阿嫲吃的。而阿爸需要資金入股桂江時,她將棺材本傾囊而出。 這么一個平時靜靜的,過年過節(jié)面對一屋子兒孫時也靜靜的,從來不大聲說話不大聲笑的,仿如活得透明的老太太,連離世的時候都靜靜的。 沒有驚擾任何人,沒有留下半句道別與遺言。 程心回到家時已近中午,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早就到了。 客廳的正中堆了座木板床,閉目的阿嫲躺在上面,任由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員翻來抬去擦拭身軀,更換壽衣。 跪坐在旁邊的程心確切看見阿嫲后背與手臂上有一大片淤血。 屋內(nèi)聚集了不少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三三五五在旁邊圍觀。 有人低聲議論,阿嫲八十五了,在睡夢中爆血管,斷氣估計就是一瞬間的事,那樣沒有多少痛苦,比被老病纏身致斃的要舒服多,幸運多了。這是一場喜喪。 為了更近距離地看清楚阿嫲的逝容,一位嫁去外市的姑媽走到程家三姐妹的旁邊,借了個位置。 本來都沒有話,后來阿嫲換好壽衣,一副安然無恙的模樣躺定不動了,姑媽就落淚了,邊哭邊低聲對旁邊的三姐妹說:“你們阿嫲,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的,所以帶著幾個孩子再婚,也有大把人排隊娶。她很好勝要強(qiáng),自己幫自己接生剪臍帶,未叫過一聲痛。你們死鬼阿爺不爭氣,敗光身家,好長一段時間里都是靠她養(yǎng)家。她又去扒龍舟,一點不輸男人……” 她斷斷續(xù)續(xù)說了許多,許多三姐妹從來未聽過,包括活了兩世的程心也不曾知道的阿嫲的往事。 程心呆望木板床上蓋著壽被的阿嫲,想象她于生前,經(jīng)歷姑媽口中的事件的模樣,忽然覺悟。 原來于她眼中存在感極低的阿嫲,也曾經(jīng)那般鮮活飽滿。 在她連顆黃豆芽都不是的時候,阿嫲已經(jīng)活盡人生。 漸漸地,程心濕了眼睛。 她記起多少年前,阿爸罰她不準(zhǔn)吃晚飯,阿嫲悄悄給她塞了一包餅干。 她又記起阿爸阿媽跑路的時候,姑姐上班了,剩下阿嫲牽著她的手,在康順里的街口游蕩。阿嫲的左手壞了,總是拿右手牽她。她看著交握的一老一嫩兩只手,好奇問:“阿嫲,這到底是我牽你,還是你牽我?。俊?/br> 阿嫲笑了出聲。 悲傷一旦來臨,很難請走。 程心在余下的儀式里皆紅著眼,紅著鼻,哽著喉。 再活一輩子,她自問待父母meimei的重視程度對得起天地良心,可對阿嫲,她問心有愧。 阿爸很憔悴,一直沉默不語,主持儀式的是二伯父。阿媽挽著阿爸的手臂,眼神平靜,旁人叫她跪,她跪,叫她起,她起。 康順里來了許多舊街坊送阿嫲最后一程,包括孖仔。他倆穿著正式,神情肅穆,特意走到三姐妹前低低說了些安慰話。 一切有序安靜地進(jìn)行與結(jié)束,阿嫲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徹底告別。 當(dāng)天夜里,程心做了個夢。 夢見她與阿嫲手牽手在大街游蕩,阿嫲突然倒下,她慌亂不已,不知從哪變出輛單車,扶阿嫲坐去后座,一心一意要送她去醫(yī)院急救。她拼命踩,可沒去成醫(yī)院,反而回到康順里的舊屋。 她扶著阿嫲坐到舊屋的門口,叫她支持住,醫(yī)生很快到。 阿嫲沒說話,眼睛閉著。而她好像成了面相大師,一看阿嫲的臉容就知道她命不久已。 她知道天命難違,悲從中來,哭泣著對阿嫲說了句:對不起。 閉著眼的阿嫲兩端嘴角往上揚(yáng),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孫女的手…… 翌日,程心接到郭宰的電話,在夢中沒流完的眼淚又淌下來了。 郭宰說了些什么她沒著意聽,只對著話筒,聽著他的聲音,肆意灑淚抽泣。 阿嫲落葬后,阿爸阿媽留家中歇息,三姐妹則如常返校繼續(xù)學(xué)業(yè)。 程心想,有些悲傷是注定難逃的。今日阿嫲走,明日就會輪到外婆外公,阿爸阿媽走。 長生不老只活在小說里,可她仍奢望長輩們能長命百歲。非要來的,那就如阿嫲那般來個喜喪吧。 阿爸阿媽與外婆阿姨最近兩年都有定期體檢,也依醫(yī)囑保健,但愿這些能助他們延年益壽。 10月19號那天下午,郭宰來電,告訴她:“我明天回來?!?/br> 剛下課,正從課室往食堂走的程心愣住腳步,驚了半晌,才道:“我去接你?!?/br> 第134章 第 134 章 聽見程心親口說要去接自己,郭宰心里長出一個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