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沒多少食欲，扒兩口飯就放下碗了。她問阿媽：“下午要去換藥嗎？”

    阿媽“嗯”了聲，手上正在給阿爸盛飯盒，等會給他送飯去。

    程心默了默，再開口：“記得問醫(yī)生會不會留疤?！?/br>
    阿媽不回話了。

    吃飯時，大妹含著飯?zhí)嵝殉绦膸退龓ё鳂I(yè)，到上學(xué)時她又在后面追著喊記得幫她帶作業(yè)。

    程心煩她了，扭頭喝道：“知了知了，啰嗦！”

    之后下午幾節(jié)課，大妹的“幫我?guī)ё鳂I(yè)”一直纏著程心，好不容易熬到放學(xué)，程心撿起書包就往教師辦公樓跑。

    教師辦公樓有四層，低年級的老師在二樓辦公，學(xué)生進去之前要在門口敬一個少先隊員禮。

    辦公室里有不少學(xué)生身影，幫老師搬作業(yè)的，打雜的，留堂罰抄寫的，挨批的，熱鬧過cao場。

    程心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那個豆丁仔。

    基于他昨天出手相助，而她未來得及致謝，程心多看了他幾眼。

    他站在某位女老師的辦公桌前，穿著黑色短袖運動校服，背著書包，上衣束得整整齊齊，跟昨天那副西裝扮相一般講究。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紅領(lǐng)巾隨意卷成豬大腸一樣，綁在頸上就勒個結(jié)，敷衍了事。

    大妹班主任的位置跟那邊隔得挺遠，程心見那女老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嘴巴說著什么。

    而豆丁仔的小身板筆挺筆挺的，臉無羞愧，眼神清明，默不做聲。

    程心拿完作業(yè)就轉(zhuǎn)身走，改天有機會再答謝他吧。

    然而她被發(fā)現(xiàn)了。

    “老婆仔——”

    程心虎軀一震，隨即后背長了眼似的，知道全辦公室的老師目光齊刷刷地投到自己身上。

    她加快步速撤退，身后傳來跑調(diào)的尖叫：“郭宰，你給我回來！”

    眨眼豆丁仔沖到面前，逼使程心剎住了腳步。

    男孩沒停頓，張口就說：“老婆仔，大番薯怎么樣了？”

    程心不太自在，但依舊淺笑：“在家養(yǎng)傷呢，昨天謝謝你了?！?/br>
    豆丁仔跟著笑，一笑就露出牙床缺口。他有些羞澀，可作風(fēng)還是沒大沒?。骸袄瞎鸵Ｗo老婆嘛，愛屋及烏也理所當(dāng)然?！?/br>
    程心：“……”

    豆丁仔指指她的臉：“你的臉怎么了？”

    程心頓了頓。

    昨天被阿爸打的唄，五個手指印涇渭分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淺了許多，不仔細看看不出。

    辦公室里某女老師仍然在喊“郭宰”，程心沒敢回頭，指指身后問豆丁仔：“你老師喊你？”

    豆丁仔的眉宇間起了些厭惡的神色，那神色特別大人。

    他往前走，對老師置之不理，說：“不用管她，正一牛皮燈籠。我在作業(yè)本寫繁體字怎么了？她水平低不認(rèn)識就來鬧我。大不了見家長，阿媽一定撐我。”

    程心跟著走，不解了，“為什么在作業(yè)本寫繁體字？”

    “練習(xí)呀，香港只認(rèn)繁體，我要提前熟習(xí)。不然落了香港之后，他們會笑我是大陸仔?！?/br>
    “你要去香港？”

    “當(dāng)然要去啦。阿爸說九七之后政策會變，到時會申請我同阿媽落香港跟他團聚，他以后就不用一個人看咸濕片解悶了?！?/br>
    程心恍惚了。

    這個叫郭宰，將來要去香港的男孩，她漸漸生起些印象。

    對了，算起來，他倆還有丁點的親戚關(guān)系——郭宰是程心的舅公的老婆的姐夫的侄子的兒子。

    以前聽大人講，郭宰的父親年輕時偷渡去香港，當(dāng)時香港實行抵壘政策，他九死一生闖到市區(qū)，找到有親戚關(guān)系的叔父幫他擔(dān)保申請居港權(quán)。幾年后他住到九龍城寨，跟一個無牌牙醫(yī)做學(xué)徒，出山后自己開了一家牙醫(yī)館，混得尚算風(fēng)生水起。

    在香港謀生的郭父回鄉(xiāng)下總是風(fēng)光無限，各式手信一袋袋派街坊，娶老婆要挑最漂亮的那一個。他說香港遍地黃金，勸大家落香港打工，隨隨便便一個制衣工人，月入過千港紙，跟收入十幾二十塊的鄉(xiāng)下比起來，天堂地獄。

    當(dāng)年程心的舅公摩拳擦掌，但他大姐，即程心的阿嫲一言否決，他便不敢來真，可心里一直蠢蠢欲動。到后來80年代，香港取消抵壘政策，實行即捕即解，舅公才徹底死心。平日見郭父返鄉(xiāng)探親，舅公總會唏噓，再加羨慕妒忌幾句。

    校園里，走在前面的郭宰自言自語：“你不知道，九龍城寨去年拆了，港英政府將阿爸踢去灣仔，他有風(fēng)濕，一入春就腳痛，我和阿媽很擔(dān)心。港英政府就是衰格，那些越南難民他們一批批接收特赦，我們這些同聲同氣的非要熬到九七！”

    “不過有好事，”郭宰回頭對程心一笑，“出了城寨，阿爸當(dāng)不了牙醫(yī)，就在附近喜帖街租了個鋪位，專賣結(jié)婚用品。老婆仔，以后我們結(jié)婚能省不少費用?！?/br>
    程心戚了戚嘴角，“你別老婆仔前老婆仔后叫我了，我叫你郭宰，你跟小孖學(xué)，叫我大姐?！?/br>
    郭宰輕哼一聲，“小孖暗戀牛rou干，他叫你大姐是想攀關(guān)系。你是我老婆仔，我才不會亂叫。”

    程心：“……”

    見程心手上拿著幾個作業(yè)本，小男孩又感慨：“你這么用功讀書，我很欣慰。阿爸的喜帖鋪遲早是給我的，到時我做老板，你做老板娘，有學(xué)識，才不會被人小看?！?/br>
    “……”

    代溝太大，聊不下去。

    “我去找我妹，你慢走?！?/br>
    程心打發(fā)一句，不多看郭宰一眼，兀自換個方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