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叔是阿爸的發(fā)小，早年去了外省工作，曾經(jīng)幾次勸阿爸跟他闖南走北。

    信的口吻是當(dāng)年的風(fēng)格，激昂豪邁，兄前弟后，許多嘆號，讀完后，人會熱血沸騰，恨不得兩肋插刀。那封信，阿爸留到死，他死的時候，程心當(dāng)陪葬品給燒了。

    信的意思，大體是盧叔勸阿爸遠(yuǎn)赴西安，跟著他的建筑隊，興建“夏威夷大酒店”，前途無可限量。

    阿爸讀書少，認(rèn)為中國大陸除了北京上海和省城，其它地方都是山旮旯，起初不愿去。但眼下積蓄被罰光，一家六口手?？谕＃┯旭R死落地行。

    程心跟阿爸未相處熟，他又要走了。

    阿媽背著小妹送阿爸去省城坐火車，跋山涉水，去一個程心至死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風(fēng)餐露宿了五年。

    盧叔沒騙人，阿爸到了西安，幾個月后就開始往家匯錢。很快，程家跟鄰居一樣買了電視機，安裝了電話，電話號碼6位數(shù)，255379。電視機是日立牌，廿幾年后以兩百塊賣給了收破爛的。

    阿姑走了，阿爸不在家，阿嫲風(fēng)雨不阻去打麻將，阿媽照顧三個女兒，累呀，于是把程心用上。

    程心最討厭什么？就是看電視看得正激動時，被阿媽喊去干活。煮飯，洗碗，刷地，給小妹把屎把尿，無窮無盡的家務(wù)。

    程心敢怒不敢言，死死氣去幫忙，眼睛與耳朵則不離電視。一心兩用，自是出錯，她打爛過碗，煮過半生熟的飯，掃完地等于沒掃，阿媽的藤條隨時伺候。

    有一次，大妹哭鬧，阿媽叫程心陪她玩。程心心不在焉，把她摔了，她“哇”一聲哭，威力強過□□爆發(fā)，怎么捂她的嘴都捂不住，程心被藤條抽了。

    又有一次，阿媽叫程心幫小妹把尿，程心貪圖方便在客廳把，邊把邊看電視，心想不過一灘尿，把完她就擦。誰知，小妹居然給她拉出屎！

    程心煩她倆，沒有她倆，阿爸就不用離鄉(xiāng)別井去賺錢，她自己也就能做個安安靜靜看電視的小女孩，無憂無慮。

    阿爸出外打工期間，一年回來兩三次。每次他都抱著大妹小妹哄，又拋又搖，化身人rou秋千，驚險刺激。程心排著隊等，到她的時候，阿爸?jǐn)Q擰她的胳膊，說：“你太重了，阿爸抱不動?！?/br>
    程心的玻璃心，輕輕一敲就碎。記憶中阿爸沒有哄過她，小時候沒有，長大了更沒有。她默言坐到旁邊，看著大妹小妹嘻哈樂，忽然覺得，她倆的笑聲都是用自己心底的玻璃渣去換的。

    程心越來越看倆meimei不順眼，趁她倆年紀(jì)小不懂事，逮到機會就欺負(fù)。

    例如——

    大妹小妹到了讀書年紀(jì)，阿媽要程心負(fù)責(zé)接送她倆上下學(xué)。

    平日程心一個人上學(xué)，習(xí)慣早起早到。自從要帶上大妹小妹后，每天早晨都是噩夢。

    她倆非常不自覺，明明鬧鐘響了，也不愿意起床。程心當(dāng)時六年級，面臨小升初，老師格外嚴(yán)厲。她怕遲到，便左右手混合雙打，扇兩個meimei的臉，掐兩個meimei的大腿rou，用盡十大酷刑，千辛萬苦把兩個meimei趕下床。在程心的吆喝下，大妹小妹慢吞吞刷牙洗臉，急得程心跳腳，想一走了之，不管了！

    可她沒膽。要是她敢，阿爸阿媽一定打死她。

    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回程心早讀遲到了。班主任是個重男輕女的貨，跟程心同樣遲到的男生，她不罰，罰程心，頂著書包站在課室后面，小丑一樣任人取笑觀賞。

    程心心里痛罵大妹小妹，累人累物累街坊！可放學(xué)時又要接她們兩個包袱，頂心頂肺。

    阿媽幾十年都沒有做早餐的習(xí)慣，她給錢程心，讓當(dāng)大姐的安排三姐妹的上學(xué)早餐。

    通常程心會帶大妹小妹去石橋腳的粥店，坐下來點三碗白粥一條腸粉。

    程心毫不掩飾自己對倆meimei的討厭，光明正大把腸粉里有rou的部份霸占了，給她倆吃沒rou的。程心年紀(jì)大，倆meimei對她的刻薄再生氣，也只敢擺出幽怨的眼神，不敢反抗。

    程心視若無睹，只怕她倆會向阿媽告狀。結(jié)果是，至今回想起來，倆meimei應(yīng)該沒有告過狀。

    程心實在反感帶meimei們上學(xué)，大妹才一年級，小妹才學(xué)前班，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于是乎小升初時，她把心一橫，報讀了錦榮中學(xué)，全寄宿學(xué)校，每周末回家一次，順利擺脫了包袱。

    幾年后，大妹也報讀了錦中。不過程心時已高三，高考壓力有目共睹，大妹不敢sao擾大姐，程心也不會主動找她。倆姐妹雖同在一所校園，但除了周末一起坐巴士上下學(xué)，基本沒有其它交集。

    程心的同學(xué)都說，啊，看不出你有meimei！

    再之后小妹也上了錦中，不過當(dāng)時程心已經(jīng)畢業(yè)離校，對meimei就更加不問不聞了。

    程心的高考成績不好不壞，報了個外省大學(xué)，離家很遠(yuǎn)。

    程心的丈夫是她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倆人留在學(xué)校的城市結(jié)婚生活，打工幾年，攢了點錢后一起辦了個小五金廠。

    程心會往家里匯一部份收入，從未問過家人夠不夠花，反正她只有這么多。

    漸漸地，她鮮有回家，而家里的人早就越來越少。先是阿嫲老死，再是阿爸過身，程心結(jié)婚沒幾年，阿媽又因為zigong癌撒手人寰。

    當(dāng)時醫(yī)生提醒，阿媽有這個病，那三個女兒的zigong多多少少會有牽連。

    起初程心不為意，后來才知道害怕。

    她生不出孩子。

    丈夫安慰了程心很久，說沒關(guān)系，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他們可以慢慢治，滴水穿石。

    程心也是這么打算。之后她積極備孕，無奈一備十幾年，連試管都做過了，她將近40，肚皮依然無果。

    程心哭著向丈夫道歉。丈夫緊緊摟著她，沒有說話。程心想，他也心痛，難過，但強忍著，想方設(shè)法包容她。

    阿媽臨終前說過，大人都走了，家里留下三姐妹，會是世上至親的人。程心另有看法，她與丈夫相互扶持近二十載，感情比跟兩個meimei，甚至比跟阿爸阿媽，還要好不知幾倍。

    正所謂穿著衣服見家人，脫了衣服見丈夫，丈夫才是至親的人。

    而那個她以為至親的人，陪她過完39歲生日后，提出離婚。

    他外面有人了，對方已經(jīng)懷孕。

    程心大腦一片空白，晴天霹靂。半晌后她回過神，又恨又無力，覺得丈夫十惡不赦，又認(rèn)為罪魁禍?zhǔn)灼鋵嵤亲约?。丈夫勸程心說一句話，程心始終沉默，他要她說什么？指責(zé)還是體諒，忍受抑或拒絕？事到如今，無話可說。

    程心離開了那個家，神不守舍駕車遠(yuǎn)去。電臺應(yīng)景地播放著悲天傷地的苦情歌，聽得她眼淚巴巴，卻哭不出聲音。

    原以為，近二十年的感情，堪比培育了二十年的孩子，無法舍棄，哪怕一條狗，都不可以。

    什么叫當(dāng)頭棒？是她全心全意去相信一個沒有血緣的人，把他當(dāng)作家人，視他為全部，而他用行動告訴她，傻瓜，沒血緣，又豈會是家人？不是家人，又豈會不求回報地等待、包容與守候？想多了。

    什么是無常，又殘忍？不是盛夏過境必摧的臺風(fēng)，是熟悉的陌生人之間忽親忽疏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