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你們干什么?放開她!你們弄疼她了!放開她!” 梁瑾掙脫開拉著他的下人,連滾帶爬的追了進去。 只見屋內(nèi)臥室的榻榻米上,兩個護士按住蕭瑜的手腳,醫(yī)生拿著裝滿了藥水的注射器,不顧她的尖叫和掙扎,明晃晃的針頭就這樣扎進了她的血管里。 “蕭蕭——” 隨著冰冷的藥水緩緩被推進身體,蕭瑜的掙扎漸漸無力,表情漸漸平靜,狂躁過后的神經(jīng)分外疲憊,潮水一樣困意涌了上來,她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就這樣慢慢的失去意識,睡了過去。 醫(yī)生和護士沉默而熟練的出現(xiàn),又沉默而熟練的離去,房間內(nèi)又恢復(fù)到了初時的平靜無瀾。 梁瑾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慢慢膝行著過去,來到了蕭瑜的身邊。 他替她擦去額上的汗水,捋了捋凌亂的碎發(fā),露出那一張慘白而憔悴的臉,睡得安詳而死寂。 她赤/裸的手臂上布滿著無數(shù)針眼和數(shù)道猙獰的傷疤,他輕輕的握住她柔弱無骨的手,將臉埋在她的手中,把自己蜷縮在她身邊,雙肩抖動,無聲的淚流滿面。 來此之前,梁瑾問過康雅惠,她還好嗎? 康雅惠的回答是,不好,很不好。 長久以來的軟禁生活,日復(fù)一日看不到盡頭的枯燥日子,足夠?qū)⒁粋€正常人逼瘋。她從幾年前精神變的越來越差,失眠、焦慮、抑郁、暴躁、無緣無故的發(fā)脾氣、摔東西,有時發(fā)作起來甚至?xí)詺垺?/br> 她拒絕所有訪客,也拒絕配合治療,下人們只能把屋子里所有東西都換成輕便柔軟的,連桌子的棱角都被磨圓,在她失控的時候給她打鎮(zhèn)定劑。 今日梁瑾親眼見到這一切,一顆心痛得幾乎窒息。 她原是多么清貴的人啊,昔日從京城到上海,從廣州到北平,她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驕縱若狂,何以磋磨到今日這等地步? 倘若他再晚來一些日子,再晚來一些... 我的,二小姐啊...... 梁瑾就這樣依偎在蕭瑜身邊睡去了。 夜里半夢半醒之間,他忽而覺得有人以指尖輕柔描摹著他的眉目臉頰。 許多年以前,那里曾有一道猙獰的傷口,他為此自暴自棄,卻被人千方百計哄著勸著養(yǎng)傷涂藥,最終疤痕淡去,恢復(fù)如初。 “......蕭蕭?”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入目一片漆黑,下意識起身想去摸壁火,卻被蕭瑜緊緊摟住了。 “別開燈!” 入手肌膚上細(xì)膩的觸感,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懷里的身子不著片縷,她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衣襟里,緩慢而放肆的游走。 他的呼吸急促,體溫漸漸升高,壓抑了許久的思念鋪天蓋地翻涌而上,烈火燎原一般勢不可擋。 猛然翻身,他將她壓在身下,衣衫也來不及褪,她痛苦的弓起了身子,嘴里悶哼聲被他吞進了口中。 那久違的極致快感來的又快又狠,生死似乎只在這一瞬之間,神經(jīng)被拋到了高點,而后迅速墜落,是地獄,也是天堂。 事畢,兩人就像是干涸泥潭里的兩條魚,交尾而依,相濡以沫,一時間寂靜的夜晚只剩下彼此劇烈的喘息聲。 “蕭蕭......” 他愛憐的親吻著她的肩膀,輕聲喚著她。 “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氣若游絲的問道。 他一僵,忍下喉間火燒火燎的痛苦,淡然的道: “沒事?!?/br>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顫抖著伸手撫上他的臉,一遍又一遍,似悲似喜,似笑似哭,全身顫栗著,哽咽道: “你怎么這樣傻,怎么這樣傻?你不該來......” “我為何不該來?難道我能忍心見你孤零零一人在這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疑惑問道:“金環(huán)呢?” 霍錦寧明明說過,金環(huán)在她身邊。 話音落下,空氣死寂了一瞬。 “金環(huán),她死了。” 蕭瑜輕聲道: “玨兒走后,她也跟著去了?!?/br> 二人之間有私情,她是早就知道的。 那些年蕭玨被關(guān)在蕭府,而后又遠渡重洋,身邊陪伴照顧他的人,就只有金環(huán)。身在異鄉(xiāng),彼此憐惜,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蕭玨陣亡的消息傳來之后,金環(huán)悲痛欲絕,幾次輕生。蕭瑜寸步不離的跟著她,死死的守著盯著,生怕她再尋死。 她甚至哭著央求她:“金環(huán),玨兒讓你好好活著,你萬萬不能想不開,你萬萬不能就這么丟下我一個人……” 金環(huán)恍若未聞,她躺在床上,雙目呆滯喃喃道: “少爺...少爺在等著金環(huán),金環(huán)不在,沒人給少爺曬衣服,沒人給少爺熱宵夜,夜里少爺做噩夢的時候,沒人哄著少爺睡覺……小姐,金環(huán)求你,金環(huán)這輩子就求你這一件事,金環(huán)走后,你把金環(huán)埋得離少爺近一點好不好?” 蕭瑜從未有這樣害怕過,她藏起了房間里所有利器,逼著絕食的金環(huán)吃東西,日也看著夜也守著,可到底還是沒有防住。 哀,莫大于心死,一個心已經(jīng)死掉的人,旁人又怎么救得了? 某個陽光慵懶的午后,金環(huán)趁著蕭瑜打盹的功夫,用一條床單掉在院子里的歪脖樹上,自縊了。 金環(huán)的死,成了壓倒蕭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答應(yīng)過金環(huán),把她葬得離玨兒近一點,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連玨兒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要來找我?這里是一座幽寂無聲的墳?zāi)?,什么也沒有!沒有二哥哥,沒有廖三哥,沒有玨兒,沒有金環(huán)和銀釧,你讓我一個人死在這里,爛在這里罷!” 蕭瑜突然掙扎了起來,她掙脫了梁瑾的懷抱,倉皇的爬了起來。 “蕭蕭你去哪里?” 房間里的燈驟然亮起,梁瑾被光刺得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便見她披上了睡袍,走到一旁的卓袱臺邊坐下來,背對著他,語氣冷然: “梁瑾,你走吧?!?/br> 那淡漠姿態(tài)好似要撇清一切關(guān)系,仿佛剛才在他身下與他抵死纏綿那人根本不曾存在。 梁瑾心頭驀然涌上怒火,她永遠這樣,永遠這副模樣!裝作從來不把他放在心里,若即若離! 他上前,強硬的握住她的雙肩,將她的身子扳過來,冷聲道: “你就在這里,你讓我走去哪里?蕭瑜,你告訴我,你讓我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就是不該在這里?!彼龖K然一笑,“我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蕭二小姐了......” 她黑發(fā)微濕,凌亂的貼在臉上,雙目無神,兩頰凹陷,一張臉瘦骨嶙峋,憔悴不堪。大敞的領(lǐng)口間露出纖弱的鎖骨,胸前大片蒼白的肌膚,和絲綢的黑色睡衣形成鮮明的對比,周身都散發(fā)著一股子濃郁的暮氣,病態(tài)頹然。 她幽幽開口:“我現(xiàn)在,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在活著。我怕光,也怕黑,我怕聲音,也怕安靜,我感覺不到快樂,也體會不到悲傷,發(fā)起瘋來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甚至每天只能靠安眠藥和鎮(zhèn)定劑來入睡。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連我自己都嫌棄。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甚至我有時會覺得,如今的我,和當(dāng)年的蕭子顯,有什么區(qū)別......” 慧極易傷,剛極易折。 她甚至有一瞬間明白,康雅惠那些年為何對她如此苛刻,寧愿讓她成為一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一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太太。 或者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廖季生被槍決在她眼前的時候,在蕭玨背著她偷偷參軍的時候,昔日蕭子顯的心情,康雅惠的心情,她居然統(tǒng)統(tǒng)都懂了。 原來命運這樣荒誕,百轉(zhuǎn)千回,她也擺脫不掉血脈里的牽絆,逃離不過這相似的宿命。 何其可笑,何其無奈。 她閉上眼睛,終是緩緩流下了溫?zé)岬臏I。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被關(guān)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我還會被關(guān)到什么時候,這不是三年五載,這是一輩子!我不想就這樣拖著你陪我死在這個冰冷孤寂的墳?zāi)估?,梁瑾,我求求你,你走吧?!?/br> 室中一片沉寂。 梁瑾垂頭不語,過了好半晌,低沉的嗓音嘶啞開口, “我為她禮春容、叫的兇......” 蕭瑜一震,這又是柳夢梅的唱詞。 “我為她展幽期、耽怕恐。” 公堂之上,杜父一心拆散柳杜二人,要將柳生問罪處斬,柳生悲痛欲絕,一口氣連唱十個“我為她”,情真意切,感天動地。 “我為她點神香、開墓封?!?/br> 那已經(jīng)廢掉了的嗓子,嘶啞得不成樣子,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卻仍執(zhí)拗的唱著,字字泣血,句句含淚。 “我為她偎熨的體酥融,我為她洗發(fā)的神清瑩。” “別唱了?!?/br> “我為她度情腸、款款通?!?/br> “我說別唱了!” “我為她搶性命、把陰程迸!” 她別開眼眸,無力道:“別唱了......” “神通,醫(yī)的他女孩兒能活動,通也么通——”他緩緩抬頭,唱出了最后一句:“到如今,風(fēng)月兩無功?!?/br> 屋中再次恢復(fù)安靜,她似是呼吸不過來一般,劇烈的喘息著。 “一輩子有何不好,我認(rèn)定的事本就是一輩子的?!?/br> 他咳了幾聲,緩緩抹去嘴角的血跡,輕笑: “當(dāng)初是你叫我留的,我說了,你讓我留,我會留,可從此以后,你想趕我也趕不走了。你去天涯我隨你去天涯,你去海角我隨你去海角,就算你身在墳里墓里,我也要給你陪葬。任千百年后,你我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br> 他小心翼翼的攬過她顫抖的身子,把她抱進懷里, “你記不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等咱們老了,就去南方找個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買個小院子,成日躺在搖椅上曬太陽,就像曾經(jīng)在京城燕子胡同的時候一樣。蕭二小姐從來說一不二,一諾千金,答應(yīng)過的,你忘了嗎?” 她不住的搖頭,哽咽道:“你還說......要給我唱小曲兒,余生就唱給我一個人聽......” 她都記得,她統(tǒng)統(tǒng)記得,過去的日子她片刻不能忘記,否則這些年來她靠什么過活? “可是二小姐,云某如今嗓子廢了,二小姐還瞧得上云某嗎?” 懷里的人久久沒有回答。 他的心跳得劇烈,似乎站在懸崖邊緣,天地交線,一念是生,一念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