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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一生余得許多情在線閱讀 - 第6節(jié)

第6節(jié)

    霍成宣皮笑rou不笑道:“老三言之差異,錦寧不過毛頭小子,經(jīng)驗(yàn)尚淺,年輕人總是要?dú)翚?,急功近利可不是什么好事。?/br>
    霍錦寧雖是霍老爺子生前最中意的孫輩,可霍成宣對這獨(dú)子不喜,不是什么秘密。據(jù)說他最屬意的是原配所生長子,長子夭折,他三日三夜不曾合眼,那是這個精打細(xì)算的生意人唯一一次真情流露。

    “也是,錦寧到底年紀(jì)太小了些,若是錦安還在......”霍成宣狀若不經(jīng)意的提起,見霍成宣臉色微變,又急忙佯作失言,笑得無心:“你瞧瞧,我怎么又提起了大哥的傷心事。”

    霍家兄弟不和,同樣不是什么秘密?;衾蠣斪由性谑乐畷r,兄弟幾人已是明爭暗斗,而霍熙懷過世之后,子女更是為了爭奪家產(chǎn)撕破臉皮。

    霍家四子,霍二爺罹患重病,于前年去南洋靜養(yǎng),退出了家族紛爭。霍四爺與霍成宣一母同胞,故而同氣連枝,與霍成宏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霍家家大業(yè)大,產(chǎn)業(yè)龐雜,民間素有“海清河宴,國泰民安”之說,便是指霍家分家之后,由霍成宏所有的隆海紡織廠、茂清面粉廠等一系列輕工,以及由霍成宣所有的泰安煤鐵公司、民強(qiáng)鐵路公司等一系列重工。

    二人龍盤虎踞,各占半壁江山,卻仍不甘心,彼此虎視眈眈,都隨時想吞并對方。

    “陳年舊事,老三不提我都忘了?!被舫尚p描淡寫道。

    霍成宏但笑不語,慢慢喝了一口紅酒,他看了一眼霍錦寧,又道:“既然大哥不同意錦寧去公司,不如便叫他來我的紡織廠歷練一番如何?”

    “既然老三有心,那錦寧就過去吧?!?/br>
    霍錦寧應(yīng)道:“是,父親。”

    “年輕人嘛,經(jīng)驗(yàn)不足可以積累,有些傲氣也不是什么壞事?!被舫尚闹翦\寧的肩膀,殷切道:“可別叫我和你父親失望?!?/br>
    霍錦寧一笑:“三叔,放心。”

    各自揣著明白裝糊涂,心懷鬼胎,都有算計,有人將計就計,有人反客為主,端看究竟誰能笑到最后。

    “呦,這里這么熱鬧啊,我來晚了,大哥可不要怪罪小妹啊。”

    一個身材婀娜,風(fēng)情萬種的時髦女郎,捏著紅酒杯款款走了過來,這便是鼎鼎有名的霍家七小姐霍冬英。

    霍成宣和霍成宏的臉同時拉了下來,這是兄弟二人難得一致的時候。

    霍冬英是霍熙懷生在外面的女兒,長大后才領(lǐng)回霍家,據(jù)說是在不三不四的地方長大,毫無大家小姐品行,與兄姐相處具不融洽。成年后不顧父親反對,嫁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喪偶巨富,丟盡了霍家臉面。

    誰料到霍熙懷死后,霍家兄弟爭奪家產(chǎn)正酣之時,霍七小姐一紙訴狀將三個哥哥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民國法律明文規(guī)定,女子有繼承權(quán)。

    一時間上海灘一片嘩然,大小報紙爭先報道。只因自古哪有女兒繼承家產(chǎn)?這條法律制定之日起,便被束之高閣,從未實(shí)踐。

    巨富彼時已死,霍冬英得到大筆財產(chǎn),她不惜成本的打通各個關(guān)卡,又花天價聘請了洋人律師團(tuán)。一波三折,最后真的勝訴,如愿分得了遺產(chǎn)的七分之一,成了民國第一起女子繼承權(quán)的勝訴案,從此名聲大噪。

    兄妹幾人已然撕破臉皮,可她偏偏還常常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混若無事一般。

    “大哥,福如東海云云,估計你并不在意,那小妹便祝你日后財源廣進(jìn),生意興隆吧?!?/br>
    說完,她也不顧二人的臉色,兀自喝下了杯中的紅酒。

    “當(dāng)不起?!被舫尚浜咭宦暎D(zhuǎn)身便走。

    霍成宏似笑非笑對霍冬英道:“小妹,你可真是厚顏無恥至極,三哥甘拜下風(fēng)。”

    說罷也轉(zhuǎn)身走了。

    霍冬英嘴角笑容玩味,并不很在意他們的態(tài)度,只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霍錦寧。

    “七姑姑。”霍錦寧不咸不淡喚了一聲。

    “霍小二,你怎么不走呀?你那父親叔伯可是討厭我討厭的緊呢?!?/br>
    “那你為何還來?”

    “他們討厭我,我卻偏偏要在他們面前礙眼?!被舳⑺菩Ψ切Γ骸安徽f這些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說著她親熱的拉過一直跟在她身后,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這是我新認(rèn)的干女兒露露,你剛回上海,讓她陪你四處逛逛......”

    “七姑姑,你這般相逼,那我也就只好也失陪了?!?/br>
    霍錦寧淡淡一笑,將手中酒杯放回到侍者端的餐盤中,客氣疏離的對那二人道:

    “慢聊,再會?!?/br>
    第6章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笙溪小鎮(zhèn),在這片吳門煙水之地,已靜默佇立了千百年,歲月不驚,風(fēng)煙不擾。

    像往常一樣,天蒙蒙亮,阿繡就起來了,先打水洗臉,收起昨晚晾的衣裳,然后生起爐子,開始做飯。

    糯米和粳米淘洗后煮粘稠,添入豆沙攪拌,淋上一勺桂花蜜糖,幾顆棗子,把糖粥端上桌子,籠屜里的小籠包也剛剛蒸好。

    阿繡手腳麻利地擺好碗筷,去鳳姑的門口敲門。

    敲了一會兒,門里才傳出來懶懶散散不耐煩的聲音:

    “曉得啦,叫魂呀,就起來!”

    房門打開,走出來一個體態(tài)豐腴,皮膚白嫩的婦人,她一邊系著領(lǐng)子盤口,一邊輕輕打著呵欠,吸吸鼻子,驟然笑了起來:

    “薺菜鮮rou餡兒的?這時節(jié)吃剛剛好。”

    兩人細(xì)嚼慢咽的吃著早飯,鳳姑舀了一勺軟糯甜膩的糖粥,笑嘻嘻道:

    “阿繡嘴巴雖然笨,好在手腳勤快,真要是把你嫁出去,我還有點(diǎn)舍不得。”

    阿繡聞言愣了下,紅著臉放下碗筷,雙手有些緊張的在腿上擦了下,低著頭細(xì)聲說:“阿繡不嫁人,阿繡一輩子跟著鳳姑?!?/br>
    “誒呦呦,你還嫌拖累鳳姑不夠?”鳳姑伸指頭戳了一下阿繡的額頭,“阿姐走得早,把你托付給我,鄰里街坊的都還以為你是我跟外面哪個男人生的。我呀是懶得計較,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也該找個人家嫁了,這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就留成了愁?!?/br>
    鳳姑順勢捏起了阿繡的臉:“看看,這水靈的小模樣,再過幾年一準(zhǔn)兒是個小美人,來我們家求親的后生非得踩破門檻不可?!?/br>
    阿繡白皙的臉上漲得通紅,她躲開鳳姑的手,低頭拿筷子戳著碟子里的小籠包,小聲說:

    “反正,反正我不要這么早嫁人......”

    兩人吃過早飯,就緊趕慢趕的出了門,今天他們有十二戶主顧家要去,一個早上就要全部走完。

    江南女子婉約精致,頭發(fā)更要梳得光亮得體,梳頭發(fā)是體面活,也是技術(shù)活。鳳姑的外婆就是梳頭娘姨,鳳姑的娘親是,鳳姑也是,如今鳳姑是笙溪鎮(zhèn)上鼎鼎出名,手藝頂頂好的梳頭娘姨,好些雇主排著隊來找她上門梳發(fā)髻。

    每天早上阿繡拎著梳妝盒,跟著鳳姑,穿梭在鎮(zhèn)子里大街小巷,東家進(jìn)西家出,手下十指翻飛,就是一個個精美妥帖的發(fā)髻,一個月有幾個大子兒好賺。

    鳳姑不但手巧,嘴也巧,梳頭時,家長里短,少不得與雇主太太聊天,她最能左右逢源,哄得每一家老太太小媳婦都樂樂呵呵的。

    “你呀你,好好學(xué)著點(diǎn)!”

    鳳姑時常拿指甲戳著阿繡的腦袋,恨鐵不成鋼:“做什么木頭樁一樣站在一邊一句話都不說?這么怕生,以后怎么做梳頭娘姨?做這一行可不是光梳好頭發(fā)就成了?!?/br>
    忙活了一早上,終于把十二家主顧都走了遍,鳳姑扶著橋邊石欄桿捶了捶腰,和阿繡說:

    “我要去和小姐妹吃茶,你自己回去吧,閑下別忘了泡些刨花水。誒,對了,仔細(xì)著我的梳妝盒,別光顧著去玩兒,要是磕了碰了,我可饒不了你!”

    阿繡抿嘴一笑,抱緊了那紅漆雕花的木盒子:“曉得了?!?/br>
    這梳妝盒可是鳳姑外婆傳下來的,是鳳姑成親時的陪嫁,寶貝得很。鳳姑命不好,嫁了人沒幾年丈夫就死了,從那以后鳳姑就指著這梳妝盒,走街串巷給人梳頭過生活。

    阿繡知道鳳姑這一走,指不定要到多晚才回來。她回到家里,洗了衣服,打掃了院子,泡了刨花水,揉面、醒面,蒸了一鍋蜜棗饅頭,趁熱揀出兩三個,包在油紙里,出了門。

    剛出門,一個灰色的影子就躥了過來,親昵的依偎在她腳邊。

    “阿魚!”

    阿繡蹲下身子,抱起灰撲撲的貓兒,用鼻尖蹭了蹭它的小鼻尖,笑著說:“我們?nèi)フ覇“⑵??!?/br>
    鎮(zhèn)上河邊雨廊那條街,聚滿了商販貨郎,吆喝叫賣著,生怕過往的客人不搭理。卻也有例外,長壽橋旁邊就坐著一位不聲不響的老阿婆,腳邊一個個花籃里放著水靈的梔子花,白蘭花,茉莉花,今天趕巧,還有幾朵粉嫩的桃花。

    并非她不想做生意,而是她不會說話,無兒無女,靠賣花為生,鎮(zhèn)上的人都叫她啞阿婆。

    阿繡每天都會來幫啞阿婆賣花,她喜歡抱著這只叫阿魚的灰貓靜靜坐在橋邊,悄悄的看著云卷云舒,風(fēng)來雨往,看著大姑娘賣花別在衣襟鬢間,看著小伙子紅著臉賣花送給心上人,聽著不遠(yuǎn)處茶樓說書人口若懸河,聽著對面醬rou鋪的老板娘說不完的嘮叨。

    這樣一坐就是一下午。

    流水日復(fù)一日,岸上人來人往,橋下船來船走,這是十幾年來阿繡全部的生活,似水平淡,不起波瀾。

    李太太說上海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吳先生說南邊還在打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何老爺說洋人金發(fā)碧眼,膀大腰圓,看著跟閻王殿里的小鬼兒似的......

    這些都與小鎮(zhèn)無關(guān),與阿繡無關(guān),小鎮(zhèn)外面的光景,她才不想,她只想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笙溪,做個像鳳姑一樣厲害的梳頭娘姨。

    .

    鎮(zhèn)為澤國,四面環(huán)水,咫尺往來,皆須舟楫。

    幾只烏蓬小船穿過一座座石橋,在河面悠悠駛過。

    “咱這鎮(zhèn)上水路縱橫,人說進(jìn)鎮(zhèn)出鎮(zhèn)一把擼,少東家,您多擔(dān)待著點(diǎn)!”

    王管事點(diǎn)頭哈腰的向霍錦寧解釋,生怕這位北地來的少爺坐不慣這搖櫓船。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要是沒了小橋流水,這江南也不是江南了?!被翦\寧靠著船艙,抬眸看了一眼湯普森,“只是恐怕我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不習(xí)慣?!?/br>
    湯普森臉色慘白,被霍吉扶著人還東倒西歪,勉強(qiáng)笑了笑,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霍,你沒說過要坐這么久的船,天知道我在大西洋的船上呆了一個月也沒有這么難過,我——”

    話沒說完,他又是撲到船邊一陣干嘔,霍吉急忙去給他倒水。

    眼見這位西洋來的專家暈船暈的緊,王管事偷偷打量著霍錦寧的臉色,不自覺擦了擦頭上的汗,囑咐船夫再搖穩(wěn)一點(diǎn)。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隆海紡織公司在笙溪鎮(zhèn)設(shè)立的繅絲廠。

    霍成宏所經(jīng)營的隆海紡織廠,是霍家的第一金字招牌,自光緒二十四年建廠,連年盈利,廣設(shè)分廠,曾取得朝廷“百里之內(nèi)二十年不準(zhǔn)別家設(shè)立紡廠”的御賜,在江南一帶一家做大,風(fēng)頭無兩。

    然而自前幾年開始,工廠因經(jīng)營不善,出現(xiàn)接連虧損,年初隆海一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二廠三廠也危在旦夕。

    霍錦寧一入隆海便被三叔委以重任,但接過的卻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若能扭轉(zhuǎn)乾坤,得利在霍成宏,若是無能為力,霍家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霍錦寧卻似渾然不覺,月余來忙得昏天黑地,重新調(diào)整人手,改良管理,整頓經(jīng)營,而今親自帶著美國請來的紡織專家,來到各縣鄉(xiāng)下分廠考察,不可謂不面面俱到。讓不少等著看這位留洋回來的二少爺?shù)^的人,大失所望。

    如今笙溪是江南考察之行的最后一站,有些人怎么也要坐不住了。

    此時霍錦寧看著兩岸駛過的枕河人家,白墻青瓦,心情難得悠閑了幾分。面上云淡風(fēng)輕,若有若無的笑了下:

    “這要是誰想在出鎮(zhèn)路上截一把,可就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了?!?/br>
    小船靠岸,霍錦寧一行人下了船,王管事道:“少東家,再往前走兩條街就是何老爺府上了,這兒沒有黃包車,我給您安排的轎子,您看......”

    “不用了,走過去吧,再坐轎子,恐怕湯普森要吐到暈過去了?!?/br>
    霍錦寧回頭看向湯普森,那年輕的美國人虛弱的靠在霍吉肩上,苦著臉點(diǎn)頭:

    “對,請讓我走一走,吹一吹風(fēng)......”

    于是眾人上了岸,沿著河邊的雨廊,不緊不慢的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