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愕然道：“大哥要南行？為何？”

    二哥道：“你這話與其拿來問我，不如去問問你那個縱使閉著眼，還能分出心神籌劃算計的于——?！?/br>
    他話未說完，屋門一聲輕響，繡姑立在門前喜道：“公主，遠(yuǎn)南王醒了！”

    我一怔，頃刻起身，奪門便往院外而去。

    天光淡淡的，日影透著風(fēng)，于閑止被莫白扶著，立在院內(nèi)一株老榆下。他傷勢未愈，身上還披著遮風(fēng)的薄氅，面色蒼白，眉目深深卻如畫。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剛要開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將我拽入懷中，環(huán)手擁上來。

    清冽的，沾染著藥味的氣息包裹而來，他的語氣輕且綿長：“阿碧……”

    我“嗯”了一聲，應(yīng)他：“閑止哥哥?！?/br>
    四周都靜下來，風(fēng)過老榆的沙沙聲，溫柔得像春蠶夜食。

    然而正在此時，身后一個聲音揶揄道：“可省省力氣吧，仔細(xì)再惹了病，又去病榻上躺十天半個月?！?/br>
    二哥這一肚子氣竟還沒過去。

    我無言，于閑止倒是坦然，松開我，對二哥俯身一揖：“當(dāng)日在葉落谷，多謝煥王爺帶兵相救?！?/br>
    二哥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過了會兒，抬手指了指我，意思大約是讓我警醒些，轉(zhuǎn)身走了。

    于閑止朝我伸出手：“阿碧，隨我來?！?/br>
    我依言隨他進(jìn)屋，抬眼看去，只見他床榻案頭竟已堆了幾份卷宗，不由道：“你傷勢未愈，怎么又看起這個來了？”

    他淡淡笑道：“遠(yuǎn)南那里有些要務(wù)，我這幾日養(yǎng)好了精神，便把急需處理的處理了?！?/br>
    言罷，拉我在他身邊坐下，抬手斟了一盞清水遞給我——他傷得重，這些日子連茶都禁了。

    于閑止問：“阿碧，你之后有何打算？”

    我眼下一刻都不愿與他分開，自然是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可接過他遞來的水，心中卻不是滋味。

    雖然明白他所謂的要務(wù)一定與遠(yuǎn)南與桓的戰(zhàn)事息息相關(guān)，半點都耽誤不得，卻還是怨他不夠愛惜自己身子。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我今早已與二哥說好，要隨他回京。”

    于閑止愣了一下，過了會兒，平靜地問：“嗯，何時走？”

    我原以為他讓我隨他進(jìn)屋，是要與我商量一同回遠(yuǎn)南的事，誰知他非但沒有邀我同去，連我誆他說要回京，他都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我不由氣悶，淡淡道：“病一好便走?！庇峙c他商量：“阿南是留在你身邊，還是我?guī)ё?？?/br>
    于閑止道：“看你的意思?！?/br>
    我道：“哦，那還是我?guī)ё甙桑吘垢悴皇臁！?/br>
    他不溫不火地點頭：“好，有你照顧他，我也放心。”

    我別過臉去看他：“你傳位詔書都寫好了，這回回遠(yuǎn)南，你的傳人卻沒跟在你身邊，你怎么跟你的臣子宗族交代？”

    于閑止也別過臉來：“你還知道我連詔書都寫好了？”又道，“你身為隨公主，為遠(yuǎn)南王誕下嗣子不提，當(dāng)日在葉落谷，還求了你二哥來救我，眼下你大皇兄已在南來的路上，你可想好怎么就你的所作所為，給隨君一個交代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半晌，我反應(yīng)過來：“不對，你怎么知道我大皇兄要來的？”

    一時又想起二哥說“于閑止閉著眼還在籌謀”，了悟道：“是你？”

    于閑止不疾不徐道：“小河洲一役前，我給你大皇兄寫了一封信，把這些年我伐桓的計劃，接下來的打算，一字一句據(jù)實相告，并懇請他，如若我能在葉落谷活下來，便把大隨昌平公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與我為妻。你大皇兄大概是等到了葉落谷的消息，知道我信上所言確鑿，這才起駕南行的吧?！?/br>
    言罷，他伸手將我擁入懷中，鄭重其事道：“阿碧，不要再離開我，帶著阿南隨我回遠(yuǎn)南，待我攻下桓，你便是我的皇后，唯一的妻，今生今世，獨你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傍晚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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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生生世世 05

    大皇兄四月末啟程，等他到小河洲，該是近七月了。

    六月盛夏，從前京里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酷暑難耐，幸而小河洲這一帶雨水充沛，時有山風(fēng)，倒不怎么炎熱。

    這些日子，我的寒疾在繡姑的悉心調(diào)理下已好了許多，于閑止?jié)u漸傷愈，人卻一日比一日繁忙。五月，于四公子在遠(yuǎn)南邊界擊退桓軍，桓軍潰敗，撤回桓境。半月后，桓太子白楨重新整軍，親自出征，桓軍士氣大振，于二公子在桓境陷入苦戰(zhàn)。

    從遠(yuǎn)南來的急函似雪片一般，于閑止成日里應(yīng)付不暇，連我也被他捉去當(dāng)筆桿子，每日要幫他寫上兩三個時辰回函。

    前一陣衛(wèi)旻把阿南送來，我還道于閑止終日繁忙，沒時間親自教導(dǎo)阿南，預(yù)備讓二哥把劉寅從淮安請來。哪知道阿南剛到的第一日，于閑止就把他提來身邊，聽他們議軍務(wù)政務(wù)，晨起教阿南誦一個時辰《論語》，到了夜里，另騰出一個時辰為他解惑。

    我見于閑止終日cao勞，還要兼顧著阿南的課業(yè)，忍不住道：“你要是抽不出空閑，議政時便不要將阿南帶在身邊了，左右《論語》我能教他，他有什么不解，我都能回答。再說了，他夜里問你的那些話，多半跟《論語》沒甚干系，是白日里聽多了你議政，問遠(yuǎn)南的政務(wù)和軍務(wù)?！?/br>
    于閑止卻道：“你不要覺得他人小，就什么都不懂，三歲這個年紀(jì)，已能明白很多事理了。他長大后，肩上的擔(dān)子不比我的輕，我將他這樣帶在身邊實教實學(xué)，總比他一板一眼地死讀書強(qiáng)，從小耳濡目染，長大后，凡事也能看得透徹?！?/br>
    他說著，看我一眼，忽地一笑，“嘗聞隨太上皇在位時，極寵愛昌平公主，每每午過議政，便讓昌平公主臥在他膝頭酣睡。公主從六歲起，伴著這議政聲足足午睡了五年，后來公主長大了，確實要比旁的女子聰慧有遠(yuǎn)見許多?！?/br>
    他這話說得我十分受用，隔日他又帶著阿南去議政，我便不攔著他了。

    或許真是因為耳濡目染，不出半月，阿南已能聽明白幾分軍務(wù)的關(guān)竅，再后來，于閑止便把一些簡單的回函交由他來寫。

    阿南每每寫到信函末尾，都要一絲不茍地提上“公子清讓”四個字。

    這日晨，遠(yuǎn)南的信函剛送來不久，于閑止正一封一封地拆看，忽聞莫白在屋外叩門：“王上，有要事?！?/br>
    于閑止道：“進(jìn)來說?！?/br>
    莫白推門而入：“王上，遼東大元帥沈羽帶著小世子沈青來秦莊了。”

    于閑止動作一頓：“他眼下人在哪里？”

    “末將依王上先前的吩咐，暫將沈三少與小世子安置在西院，王上要傳他過來嗎？”

    于閑止默了一瞬，擱下手里的信函：“不必?！鞭D(zhuǎn)頭與我道，“阿碧，隨我去會一會沈羽?！庇址愿滥?，“你帶上阿南。”

    到得西院，還未入院內(nèi)，便聽里頭傳來錚錚劍鳴之聲。

    于閑止對莫白道：“你先帶著阿南在這里等?！?/br>
    然后與我一起邁入院中。

    習(xí)劍之人是一個九歲左右的青衣少年，身形挺拔，瘦而不弱，眉目清雅，三分肖似沈羽。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才認(rèn)出他竟是阿青。

    從前阿青是個小胖墩子，與我和于閑止都親，跟在我們身邊，一聲聲“世叔”“世嬸”地喚。時隔經(jīng)年，他變得我?guī)缀跻J(rèn)不出來，連眉宇間的機(jī)靈與憨傻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竟是幾分堅韌，倔強(qiáng)，與不甘。

    沈瓊已死，遼東王妃自戕，他小小一個人兒，跟著沈羽在軍中顛沛流離，想來過得不易。

    我見他這副模樣，一時心疼，忍不住喚了聲：“阿青。”

    阿青默不作聲地收了劍，卻沒搭話，而是回過身，持劍侍立在沈羽身旁。

    沈羽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回廊欄桿上，瞧見我與于閑止，半是戲謔半是調(diào)侃道：“哦，遠(yuǎn)南王與昌平公主大難不死，過來探望我這個手下敗將了。”

    于閑止沒應(yīng)聲，步到沈羽面前，然后抬手合袖，俯身一拜。

    沈羽愣了一下，神色冷下來：“遠(yuǎn)南王這是何意？”

    “你很清楚本王的來意?！庇陂e止道，“我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懇請你歸順遠(yuǎn)南，從此作為遠(yuǎn)南的將軍，為遠(yuǎn)南出征伐桓?！?/br>
    沈羽嗤笑出聲：“所以你這一拜是什么意思？覺得你在葉落谷救了我的命，所以挾恩圖報？于閑止，你很清楚，這場兵亂你我各自為戰(zhàn)，各有所圖，誰都勿需為任何人的生死負(fù)責(zé)。我大哥在雁山戰(zhàn)死，是他貪圖冒進(jìn)，讓你鉆了空子。同樣，你在葉落谷九死一生，是因為你非要追著我往南走，中了桓軍的包夾，便是你當(dāng)真死在那里了，我對你也不會有有一分一毫的感恩戴德?！?/br>
    于閑止平靜地看著他，道：“你錯了，我在葉落谷救你，是因為我看重你的本事。而今日我拜你，是因為四海之內(nèi)，唯你有這個才能助我伐桓，伐桓之路任重而道遠(yuǎn)，因此你受得起我這一拜?！?/br>
    “既如此，你還來找我做什么？當(dāng)日在葉落谷，我已與你說得很清楚了，我既已戰(zhàn)敗，便不想再上沙場，且那朱煥擺明了要放我一馬，我后半生去過點閑云野鶴的日子不好？何必要去為了不相干的人拼殺？”

    于閑止問：“你要過閑云野鶴的日子，為何還要來秦莊？”

    “聽說那個百算千慮無往不利的遠(yuǎn)南王傷重，我好奇，過來看看你現(xiàn)如今成什么鬼樣子了?！鄙蛴鸬?，又上下打量于閑止一眼，“沒成想你竟好端端的，既沒纏綿病榻，又沒缺胳膊少腿，倒叫人失望?！?/br>
    于閑止輕笑一聲：“我什么樣子，你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這話說得莫名，然而沈羽聽了，神色倏然一凜：“你什么意思？”

    “我雖在葉落谷活了下來，至今仍在水深火熱之中。你不也一樣嗎？朱煥有意放你一馬，可你遼東沈氏的宗族又該怎么辦？朱煊雖是仁君，但平西李家，遼東沈家，包括我遠(yuǎn)南于家，是切切實實的起了事，反了隨，主動也好，被迫也罷，朱煊身為君主，一定要給他的臣民一個交代，不罰不問罪是不可能的。聽說我遠(yuǎn)南從平西撤軍后的第二日，朱煊便下令把李氏一族幾千人押解上京，自然他不會問斬，但幽禁起來，則是勢在必行。而你，沈瓊既亡，阿青還小，遼東沈氏的重?fù)?dān)全都押在你一人肩上，你若只身一人，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不是，你身上還背負(fù)了幾千條性命。朱煊或能善待遼東百姓，可對于沈氏，因為你還活著，只會比對待李氏更加嚴(yán)苛?！?/br>
    于閑止說到這里，語鋒驀地一轉(zhuǎn)，淡淡道：“不過你放心，你陷在小河洲的時候，你們沈氏一族知道大難臨頭，早已悉數(shù)避入雁山之中，我讓我的人趕在隨軍之前將他們截下，請來了遠(yuǎn)南軍中，一共兩千余人，眼下都好得很。”

    “于閑止，你威脅我？”沈羽的聲音倏而一寒。

    于閑止卻負(fù)手道：“我是否威脅你，在如今這個時候，有那么重要嗎？”

    “你我都一樣，被卷進(jìn)這場兵亂，為求一寸立足之地，不得不爭。你眼下能去那里？平西已滅，遼東氣數(shù)也盡了，對隨而言，你是罪臣，是反賊，你再有本事，朱煊也不會亦不能用你。誠然朱煊比起他的先代，是個切切實實的明君，但大隨國弱而藩強(qiáng)，以至于引起兵亂，正因為朱煊是個明軍，所以他定要將藩禍連根拔起，削藩除藩勢在必行，你看看今日平西的遭遇，你再想想日后遼東會怎么樣？隨境內(nèi)，已無你的容身之處?！?/br>
    “自然你威震四海，還可以去桓。幾任桓帝如何殘暴，以至民不聊生我想也不必提了。白朽死了，桓少將缺帥，你是可以為桓帝所用。但桓帝病重，只怕連今年都撐不下去，太子白楨脾氣大本事小，心胸狹窄更是令人發(fā)指，你若為他打了勝仗贏下江山，他勢必會忌憚你功高震主，頭一個殺的就是你，倘你敗了，他又會覺得你一個遼東人，對江山不誠不忠，要斬了你以鎮(zhèn)軍法?！?/br>
    “你帶著浩浩蕩蕩幾千人，連個去處都沒有。所以沈羽，你很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你我能夠共存，甚至可以說，只有你我能夠共生。否則你在西里呆了這么久，到末了，不會帶著阿青來秦莊試探我的態(tài)度?！?/br>
    沈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于閑止，半晌，懶懶往廊柱上一靠，語氣又回復(fù)最初的戲謔調(diào)侃：“于閑止，你凡事算得這么透，活得累是不累。”

    “累，但是值得?！庇陂e止道，“若你助我奪下桓，我承諾予你沈氏一族在我主之境生根立足，一生善待沈家，若非當(dāng)真犯下重罪，絕不枉殺一個沈氏人。”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明天完結(jié)不了了，但還是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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