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在壺里溫了一會兒，方才灑出來的時候，已算不得很燙，但我的手背還是紅了一片。

    于閑止默不作聲地撬開瓶口，將藥粉灑在我的手背，仔細(xì)涂抹。

    藥味苦得很，大約摻了黃連，涂在膚上卻很清涼。

    我看他一眼，低聲道：“今日多謝你，讓莫白領(lǐng)我見了十六一面?！?/br>
    他淡淡“嗯”了一聲。

    我想起今日的目的，微抿了抿唇，輕聲問：“你能不能……把衛(wèi)旻放了。”

    于閑止的動作一頓，抬眸來看我。

    他的目光靜靜的，像深不見底的江海。

    我道：“衛(wèi)旻畢竟是我二哥身邊的人，此一行說到底也是為了護(hù)我，況且正如方才的將軍所說，衛(wèi)旻于你們遠(yuǎn)南是無用的，你能不能……”

    于閑止的目色變涼，片刻，他松開我的手，負(fù)手轉(zhuǎn)身，面向帳窗外悠悠遠(yuǎn)山，漠然道：“我放了他，你跟我走。”

    我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應(yīng)道：“之前不是已說好了嗎，從今以后，我該是要留在你身邊的?！?/br>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庇陂e止道。

    他沉默了一陣，然后道：“你非但要跟在我身邊，更要信我，不可欺我，不可疑我，不可瞞我，我若不得已暫且走開，你要相信我會回來，你要等著我，不能離開，我已想得很明白，我管不了你的心，但你的人，要永遠(yuǎn)都在我觸之可及的地方，不能，再像上一回一樣……”

    他的聲音變得暗?。骸懊髅髂阄业幕榧s都已快定下了……”

    帳外起了風(fēng)，吹得山間葉葉聲聲。

    我沒想到他提的竟是這樣虛無縹緲的要求，我原可以搪塞敷衍地應(yīng)一聲“好”，但他言語之間的難得的認(rèn)真，讓我不得不鄭重其事。

    我道：“你的遠(yuǎn)南軍，你的鐵騎兵馬，眼下正踏在大隨的土地上，這里是我的家，我的國——”

    “那又怎么樣？”于閑止回過身來，目色灼灼，“天下皆爭，難道本王不爭？”

    從帳窗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將他眼中的火色掠去些許，他的聲音靜下來：“答應(yīng)我，只要答應(yīng)，我就放了衛(wèi)旻與隨兵。”

    收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握緊，指甲嵌入掌心，仿佛方才被燙傷的地方并不是手背。

    我道：“還有所有醫(yī)女?！?/br>
    于閑止道：“任何人。”

    我點(diǎn)頭：“我答應(yīng)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3號）應(yīng)該沒有更新，后天早點(diǎn)更，這幾天睡太晚了。

    第104章 雁山兵氣 18

    遠(yuǎn)山日暮，霞光在營間鋪上一層淺金，于閑止還要巡軍布防，我無事可做，跟著繡姑收拾了藥材，又去山中清泉沐浴，幾番折騰，等回到寢帳，已是中夜時分了。

    于閑止比我先一步回來，帳里點(diǎn)著燈，他渾身只著單衣，正坐在書案前看卷宗，聽到動靜，抬眸看我一眼，淡淡道：“過來?！?/br>
    我不知他意欲為何，心中猶豫又戒備，躊躇一會兒，想起白日里對他的承諾，不敢將戒備表露出來，只得回身仔仔細(xì)細(xì)地將帳簾掩好，步去他身邊，提著心問：“做什么？”

    于閑止看了看嚴(yán)絲合縫的帳簾，一時似笑非笑，回了句：“你說做什么？”

    又自案頭取了筆，遞給我：“給朱煥寫一封信?！?/br>
    我怔然不解。

    他道：“你千方百計(jì)地想讓我放了衛(wèi)旻，不正是希望他給朱煥報(bào)平安，既如此，你寫一封親筆信，讓衛(wèi)旻帶給朱煥，也好叫你這位二哥放心。”

    我接過筆，在書案上抹平一張白箋，略去遼東與燕的合盟不提，寥寥寫了幾句一切安好切勿掛念，然后將白箋推到于閑止面前，令他過目。

    他竟沒細(xì)看，拿過我手里的筆，默不作聲地在我的名字旁邊提上他的名，大約是為了讓二哥相信我的確在他軍中，然后取了信封給我，說：“把信收好，明早自己拿給衛(wèi)旻。”

    他這么坦然，倒顯得我方才一番謹(jǐn)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帳外報(bào)時辰的守兵敲了幾聲梆子，戌時了，于閑止站起身，倒了盞熱茶放在我手邊，自去收拾書案。

    我看到熱茶，忽然憶起一樁事來，不由“啊”一聲問：“晚間這一道藥，你可曾吃過了？”

    于閑止道：“不曾?！?/br>
    我有些自責(zé)：“是我在繡姑那里耽擱久了，反而誤了你吃藥的時辰?！?/br>
    他正將卷宗收去身后的木架，聽了我的話，沉默一會兒，淡淡地道：“你今早起不來身，誤了我

    第一回藥；午間那碗藥送來已是未時，生生擱涼了，是誤了第二回；眼下這第三回，難為你竟想起來了?！?/br>
    我怔了怔，忍不住道：“午間那一回，分明是你自己忘了，藥就擱在你手邊，那些將軍又在帳子里議俘虜?shù)氖?，我縱是看見，亦不好出聲提醒，你卻要賴我，我——”

    話未說完，別過臉卻對上他浮著笑意的雙眸。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夜很深，燈色寂寥而溫柔，我與他已許久許久沒有這么說過話了。

    我咂不出心中滋味，一時間覺得光陰交錯，紛亂得很，捧過他為我倒的熱茶，垂眸道：“我去歇著了?！?/br>
    說著繞去竹屏后，將水?dāng)R在高幾，拉過薄衾，靠著臥榻最里側(cè)躺下。

    不一會兒，竹屏外的燭燈熄了，帳中昏黑一片，于閑止脫了靴，坐來榻上，卻沒有立時躺下。

    他整個人很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側(cè)顏浸在月色里，如霜似玉，好看得叫人的心都靜下來。

    我自知是自己有諾在先卻沒有做好，低聲道：“我日后會記得你服藥的時辰，不再耽擱了?！?/br>
    “不必?！彼犃诉@話，淡淡笑了一下，“你慣來不會照顧人?！?/br>
    笑容很快斂起，他又道：“這些瑣事，余生我可以自己記得?！?/br>
    他的語氣很平淡，我心下卻顫然，仿佛有人拿著木臼，要將這山間的風(fēng)與月一下一下舂進(jìn)我心里。

    我竭力不去細(xì)想他言語里的“余生”二字是何意。

    天下戰(zhàn)亂不平，我屈人之下，身在敵營，他是入侵我家國的亂臣賊子，我便是有諾于他，亦不能有不該有的奢求。

    于閑止倚枕躺下，輕喚了聲：“阿碧?！?/br>
    我只假作睡去，過得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權(quán)且算作不欺不瞞。

    他卻仍在等，聽我應(yīng)答，忽然轉(zhuǎn)過身，將我攬入懷中。

    清冽的，寥落而溫暖的氣息襲來，將我裹住。

    “我知道你有心結(jié)?！彼?，“你可以慢慢來。我等得起?！?/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是這一卷的最后一章了，明兒一定能見，因?yàn)槲液芟雽懴乱痪砹恕?/br>
    第105章 雁山兵氣 19

    夜里睡得正沉，帳外忽然有人喚：“世子大人?！?/br>
    是莫白的聲音。

    我張開眼，于閑止已起身了，一面系著衣扣，一面對我道：“起來，去送衛(wèi)旻?！?/br>
    大軍卯時拔營，眼下還不到寅時，莫白說過，遠(yuǎn)南軍中的幾位將軍并非全是于閑止的人，我料到這么早起身，大約是為了避開耳目，不敢耽擱，連忙自榻頭取了衣衫。

    正系著荷包，于閑止端了盞茶水自外間進(jìn)來，看我一眼：“從前怎么不見你時時帶著這荷包？”

    我心間微微一顫，下意識拿手遮了遮緞面上的紅楓，低聲應(yīng)道：“是離宮時，蘭嘉送給我的?！?/br>
    于閑止“嗯”了聲，倒是不怎么在意。

    衛(wèi)旻與隨兵醫(yī)女們已在營外的山野間等著了。

    西林道一戰(zhàn)，他們?yōu)榱藥臀覕嗪螅纻簧?，原本的一千隨兵，如今只剩六百余。

    衛(wèi)旻一見我，快步迎上幾步，像是要拜，又生生忍住，眸中似有千萬言語不能道哉，只得喚一句：“阿茱姑娘?！?/br>
    他身后的幾名醫(yī)女泫然欲泣。

    我對衛(wèi)旻道：“我把阿綢交給將軍，勞煩將軍帶她去尋裕城的親人。”

    衛(wèi)旻點(diǎn)了一下頭：“阿茱姑娘放心，末將一定不負(fù)所托?！?/br>
    繡姑越眾而出，對著我身旁的于閑止拜下：“世子大人，民女與阿茱姑娘情同姐妹，還望世子大人成全，讓民女留在阿茱姑娘身邊，只要能彼此相依，便是做個侍女，民女也甘愿?！?/br>
    我愣了一下，遠(yuǎn)南軍到底是敵營，繡姑若留下，只怕日后險(xiǎn)難。

    我原想攔著她，話到了嘴邊，卻自私地沒有開口。戰(zhàn)火不知何日能平，勝敗亦無法預(yù)料，前路茫茫，禍福難測，繡姑沉穩(wěn)堅(jiān)勇，若有這么一個人常伴身邊，我大約能安心不少。

    遠(yuǎn)南兵牽來駿馬，交給衛(wèi)旻與林統(tǒng)領(lǐng)。

    我道：“事不宜遲，阿茱這便與衛(wèi)將軍別過了?！?/br>
    衛(wèi)旻亦不耽擱，朝我一拱手，翻身上馬，催馬快行幾步，帶著隨兵遠(yuǎn)去。

    寅正，軍中響起號角聲，我與于閑止還沒回到營地，就見逾萬將士已在營外列陣排好，張涼與幾名將軍疾步過來，神情焦急：“世子大人，末將聽說您把衛(wèi)旻與隨兵全放走了？”

    于閑止淡淡道：“怎么？”

    “世子大人糊涂?。　币幻蠈④姶髧@一聲，“那衛(wèi)旻對我們而言雖沒甚用處，卻是朱煥的左膀右臂，眼下朱煥占了裕城，蕭勇緊守月涼山，兩地皆是易守難攻，再把衛(wèi)旻給他們，隨軍如虎添翼，我軍若再想北上，只怕困難重重！”

    “樂將軍此言差異?！庇輰④姷溃拔覀兇诵型?，必從明月關(guān)過，鎮(zhèn)守明月關(guān)的平西軍才是我們眼下最大的敵人。朱煥的兵馬就在明月關(guān)數(shù)百里之外，若我們扣下衛(wèi)旻不放，只怕他會帶兵來救，到時我們反而腹背受敵?！?/br>
    “那又如何？”張涼道，“二公子四公子的大軍已在路上，不日就要與我軍匯合，若隨軍敢來，一起打便是！咱們兵強(qiáng)馬壯，還怕了他們不成？！”

    他說著，目光忽然掃向我，不忿道：“上回世子大人為了這名醫(yī)女，殺我手下羅校尉，殺燕兵俘虜七十余人，這便罷了！今次一意孤行，放走衛(wèi)旻與六百隨兵，怕不是又聽了什么枕邊風(fēng)，色令智——”

    “張涼！”不等張涼說完，莫恒喝道，“世子大人的決策自有深意，豈容你忖度？便說半月前在西林道，若不是世子大人讓你暫且按兵不動，只怕你早與隨兵一樣中了燕軍埋伏了吧！”

    張涼被這話梗住，似還想辯駁，對上于閑止清寒的目色，只得暫且將眉宇間的忿然壓下，拱手行了個禮：“是末將沖動，末將給世子大人賠個不是。”

    于閑止沒答話，抬步繞開他，往陣前走去。

    近卯正，于閑止巡完軍，吩咐一名小兵牽來馬車。

    馬車的車身窄小，只容得下兩三人，十分便于在山道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