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頭看他，愣愣地問：“什么？”

    他卻搖了搖頭，淡淡地笑道：“沒什么，太晚了，快去睡吧。”

    他總是這樣，活得太明白，凡事都點(diǎn)到為止，有些話問過一次，便不愿再問第二次。

    沈羽的府邸不遠(yuǎn)，剛下馬車，就瞧見一個(gè)花花綠綠的矮胖墩子撲倒在于閑止腿邊，扯長了嗓子喚：“世叔——”

    沈羽跟在后頭，一邊搖扇一邊笑：“可總算把你們盼來了?！?/br>
    矮胖墩子又仰起頭，一對黑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于閑止，奶聲奶氣地問：“世叔近來好不好？”

    于閑止的唇角綻開一枚笑，一把將胖墩子抱起來，“阿青可曾聽父王的話？”

    這話出，我才算明白過來，眼下這個(gè)約莫只有三四歲的胖墩子，原來是遼東王沈瓊的二小子，沈青。

    遼東王教子嚴(yán)苛是出了名的，聽于閑止這么問，胖墩子頭一歪，倒在于閑止的肩頭悶聲不吭，好半晌才道：“父王不好，阿青想世叔?！?/br>
    沈羽失笑地捏了一把胖墩子的臉，道：“阿青本來跟我嫂子去了平西娘家，昨日才回來，聽說于大世子來了，就吵著要見，我已被他鬧騰了一整夜?！庇洲D(zhuǎn)過頭來沖我眨眨眼：“昌平公主沒料到吧，王孫公子里頭，在小輩面前最得喜的，不在你京城皇家，也不在我遼東沈家，而是你身邊這個(gè)遠(yuǎn)南大世子。”

    我怔了一怔。

    于閑止轉(zhuǎn)過頭來與我笑道：“我在家是大哥，小時(shí)候幾個(gè)堂弟表妹又時(shí)常過來，我是照顧小的照顧慣了?！?/br>
    沈羽不服氣地嚷嚷：“我家阿青統(tǒng)共就粘過你三個(gè)月，如今竟想你想成這樣，我一個(gè)做親叔叔的也趕不上你這個(gè)世叔?！?/br>
    于閑止穩(wěn)重，得父輩們賞識我并不意外，可他那一副一絲不茍的性子，在小一輩面前竟也能這么得喜？

    我忽然想到鳳姑的小兒從前粘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心中微有些悶，卻又覺得他能有這個(gè)好處，實(shí)在是很好。

    矮胖墩子歪倒在于閑止肩頭，目光落在我身上，竟像是好奇起來，咿咿呀呀地想往我身上蹭。

    我從沒抱過這么小的娃娃，雖覺得他呆頭呆腦的十分可愛，又怕一個(gè)大意弄傷了他。

    于閑止似乎看出我的無措，溫聲道：“阿碧，來。”然后慢慢將胖墩子放入我懷里。

    沈羽在一旁有板有眼地教道：“阿青，這是你世嬸，叫世嬸。”

    矮胖墩子明明應(yīng)當(dāng)是不諳世事的，聽了這話，卻偏過頭去看了于閑止一眼，然后天真地喚我：“世嬸——”

    我愣了愣，也轉(zhuǎn)頭去看于閑止。

    他也正看著我和小胖墩子，唇角噙著一枚淺笑，身后是高闊長空，還有洗凈了整個(gè)江淩的清淡夏光。

    沈羽軍營里還有事，留我們用了午膳，便將胖墩子塞給我和于閑止，道：“你們借完兵一了百了，卻給了留了個(gè)爛攤子?！?/br>
    于閑止點(diǎn)了一下頭：“有勞了?！?/br>
    沈羽哈哈一笑：“當(dāng)真覺得勞煩我，便幫我顧看幾日阿青?！?/br>
    小胖墩子似乎聽明白了沈羽的話，當(dāng)下就抱了于閑止的腿，歡呼道：“世叔帶阿青去游船，阿青想要游船！”

    于閑止俯身將他抱坐在臂彎，笑道：“嗯，這便帶你去?！?/br>
    沈羽見于閑止忙于應(yīng)付胖墩子，把我拉到一旁，悄聲道：“有樁事我要告訴你，阿青的姨母，也就是平西王的三郡主李嫣兒，可是自幼就瞧上了你家大世子，立誓非他不嫁的。”

    我一愣，回頭看了眼于閑止，道：“不能吧，這事他從沒跟我提過?！?/br>
    沈羽肅然看著我：“你是第一天認(rèn)識他？這樣的事，他能與你提么？”又道，“那李嫣兒本就跟于閑止沾了點(diǎn)親故，從小追在他后頭表哥表哥地喚，我們本以為她是年幼荒唐，沒當(dāng)回事，可我嫂子這回不是去了趟平西么，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李嫣兒對于閑止的思慕有增無減，你可要當(dāng)心?！?/br>
    我呆了一呆，道：“可、可從前于閑止身邊不是有鳳姑么，那個(gè)三郡主怎么……”

    沈羽不耐地將我打斷：“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他那張臉，招得桃花還能少了？你若肯仔細(xì)去打聽打聽，還怕嚇不死你。也虧得他平日話少，又是個(gè)生人勿進(jìn)的脾氣，這才沒惹來一身sao。鳳姑說穿了，也就是個(gè)年紀(jì)大一些的侍婢，跟他是真的沒什么，但李嫣兒真是個(gè)天上有地上無的厲害角兒，聽說她自十五及笄以后，每年都親自給于閑止寫一封求親的信，而今已連續(xù)寫了四年，而且我還聽說，遠(yuǎn)南王曉得這回事以后……”

    沈羽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裙角忽然被人一拽，小胖墩子閃忽著雙眼看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道：“世嬸，世叔催我們走了！”

    我愕然回頭望向于閑止，他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沈羽。

    小胖墩子竟是個(gè)識相的，抬眼小心翼翼地覷了覷于閑止的臉色，連拉帶拽地將我拖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

    第30章 聽斷弦 03

    自來了江淩，雖乘了幾回船，但每次涉水而過，都是來匆匆去匆匆的。這回沾了小胖墩子的福氣，船是半大不小的畫舫，兩頭甲板立著四角亭，船篷雕檐畫壁。

    胖墩子剛用過午膳不久，上了畫舫，人便乏了，一邊趴在于閑止的膝上栽瞌睡，一邊煩著我跟他說故事。

    我便在從前瞧過的戲文折子里頭捻選了一段。

    說有一個(gè)女子愛上了一個(gè)書生，怕家中不允，便躲在那書生家后院七年，為他生兒育女。然而此事被書生的父親撞破，辱罵女子不潔，yin奔?xì)ёu(yù)。女子含恨，只好離去。后來書生高中狀元，才得知那女子乃是官宦千金。書生與其父悔恨不已，又再備聘禮，上門提親，誰知那女子不肯，破鏡終不能圓。

    故事說到一半，小胖墩子撐著睡意，含含糊糊地問：“書生與老父既已悔過，那女子為何不愿再嫁呢？”

    我道：“當(dāng)初那書生潦倒，女子怕家中不允，甘愿躲藏起來，為他生兒育女。可書生發(fā)達(dá)了，卻嫌棄起女子，后來再提親，不過因?yàn)闀缘门幽舜蠹仪Ы稹Ｓ械娜?，你可以與他共貧賤，他卻只能與你共富貴。想必女子是想到了這一層，才對書生失望了吧。”

    小胖墩子“哦”了一聲，努力揉了揉眼，想了半日大約也沒想明白，一頭栽倒在于閑止膝頭睡過去了。

    于閑止笑道：“這么小一個(gè)人，你跟他講這些。好在他睡著了，否則沈瓊要說你教壞他家小子?！?/br>
    我訕訕道：“我慣來瞧的就是這些，其實(shí)也不是全無用處，那些書里的女子到底比常人有勇氣，讀起來叫人佩服?！?/br>
    于閑止點(diǎn)頭道：“嗯，遇到這樣的事，多數(shù)人都裹足不前，少許幾個(gè)有勇氣的，的確值得人佩服?！?/br>
    他這么一說，我卻覺得有些刺耳，不知怎地，脫口便道：“平西王的三郡主每年都往遠(yuǎn)南去信一封，據(jù)說是跟大世子求親，她這么勇氣可嘉，你怎么不應(yīng)允了？”

    于閑止聽了這話，怔了一下，喚來一旁伺候的婢女接過熟睡的胖墩子，便不言語了。

    他不言語，我的心頭卻更悶了，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我再坐不住，起身去甲板吹風(fēng)。

    甲板外風(fēng)拂千里，碧波萬頃，我站了一會(huì)兒，身后傳來一個(gè)聲音：“我母妃與平西王是兄妹，嫣兒喚我一聲表哥，她小時(shí)候曾在遠(yuǎn)南住過兩年，我只當(dāng)她是meimei一樣照顧，并不知她何以有了這樣的心思?！?/br>
    我回過身看他，忍了忍沒忍住，道：“你們還是青梅竹馬？”

    于閑止愣了愣，失笑道：“你再這么樣，我就要以為你是醋了。”

    我心下一抖，一時(shí)竟想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是醋了，只好道：“我不過是覺得你什么都不與我說，三天兩頭，就要鬧出一樁我不曉得的事?！?/br>
    于閑止道：“不跟你說，是因?yàn)槲也]把這事放在心上。”又笑道：“嫣兒是被寵大的，任性了一點(diǎn)，再鬧個(gè)兩年，自己也就覺得沒趣了。”

    我不知要怎么答，“嗯”著回了他一聲。

    于閑止看著我，慢慢地，卻將嘴角的笑意斂盡了：“阿碧，還有一樁事，我確實(shí)瞞了你。”

    他轉(zhuǎn)身望向蒼茫江水，緩緩道：“今晚我送你去將軍府?！?/br>
    我一愣：“為何？”

    于閑止道：“你二哥已啟程，會(huì)在淮安接你和你二嫂，聶家的三萬精兵已交到沈羽手上，不日他也會(huì)回京復(fù)命?！?/br>
    他說著，垂下眸子：“遠(yuǎn)南有要事，我不得不回去。”

    我不由怔住。

    也是了，去年冬天，他就應(yīng)當(dāng)趕回遠(yuǎn)南了，也是因?yàn)槲?，拖了再拖，又是一個(gè)半年。

    我努力地笑道：“二、二哥也真是，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京了，再說還有二嫂陪著，卻要特地來接。”

    于閑止默了默，溫聲道：“公主出行不是小事，你二哥不知你二嫂與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還要由你諸多應(yīng)付。若他二人當(dāng)真鬧得不可開交，你便去淮安以西的東塘鎮(zhèn)找慕央?！?/br>
    我一愣：“慕央也在淮安？”

    于閑止“嗯”道：“淮王的陵墓在淮安東塘，他每年七月都會(huì)去東塘住上一月，為淮王守陵。”

    畫舫泊岸已是黃昏了，胖墩子剛睡醒，被于閑止抱在懷里，伸著胖乎乎的手，在他的脖頸處扒拉根一條紅線。

    紅線那頭系著一塊玉菩薩。

    這是大隨的傳統(tǒng)，凡家有男丁，都要在滿月時(shí)求一塊玉菩薩，如此可佑一生平安。這樣的玉菩薩，我大哥二哥都有。

    胖墩子擺弄著于閑止的玉菩薩，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世叔有一個(gè)，阿青也有一個(gè)，世叔這個(gè)比阿青的好看?！?/br>
    于閑止笑了笑，將他放在地上：“走了，先送你世嬸回家。”

    胖墩子歡呼了一聲，跌跌撞撞地跑來牽我的手。

    二嫂的將軍府似乎離渡頭并不遠(yuǎn)，好像才走了幾步，便走到了。

    于閑止?fàn)恐∨侄兆诱驹诟T外，與二嫂說：“沈羽那頭我已幫你打點(diǎn)好，明日你只管帶著阿碧回京?！?/br>
    二嫂哈哈笑道：“你就放心把小阿綠交給本將軍好了?！?/br>
    于閑止點(diǎn)了下頭，又看向我：“今晚早些睡，明天還要趕路?！?/br>
    我默了半日，終忍不住問：“那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溫言道：“明早我來送你?！?/br>
    一直等于閑止走遠(yuǎn)，二嫂調(diào)侃的聲音才在身后悠悠響起：“省省吧，都要哭出來了?！?/br>
    我本想要反駁她，可張了張口，竟連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

    這一夜我很早便歇下了，零零碎碎地做了些夢，夢到的盡是年來總總。

    他來宮里跟我提親，卻要扮李閑誆我。我撞破鳳姑是他的侍婢，于是在親事就要定下來的時(shí)候跟他說算了吧。自鴉留山歸來，鳳姑告訴我當(dāng)年的真相，我追去找慕央，他就站在不遠(yuǎn)不近處等著我。

    他當(dāng)真是個(gè)寡言的人，無論我是默可還是拒絕，從來不多說一句。

    哪怕我在最沒有辦法的時(shí)候，求他帶我走。

    他便真地一言不發(fā)地帶我走了。

    數(shù)月時(shí)光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翻轉(zhuǎn)而過，雖然有些快，可再回想起寒冬時(shí)節(jié)，在深宮的一場糾葛，已遠(yuǎn)得像前塵舊夢了，連回憶起來，都是恍恍惚惚的。

    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大哥二哥縱是瞞著深宮內(nèi)外，也要允我跟于閑止走這一遭。

    大概他們從未盼著我對一段植根于心過去輕拿輕放，只希望我能，慢慢地，堅(jiān)定地，往前走。

    隔日清晨，長街水意泠泠。

    寶蓋馬車停在將軍府外，車頭車尾各站了兩排侍衛(wèi)。

    于閑止帶著小胖墩子早已到了，胖墩子知道我要走，一手牽著于閑止，一手拽著我的裙角，淚汪汪地道：“世嬸往后要常來看阿青，阿青會(huì)想世嬸的！”

    二嫂早已在馬車上等我，于閑止揉了揉小胖墩子軟綿綿的發(fā)，柔聲道：“好了，世嬸要走了，跟世嬸道個(gè)別?！?/br>
    我上了馬車，車外號角長鳴。

    我忽然記起初春離宮的時(shí)候，我也就那么隨隨便便地上了于閑止的馬車，然后不知不覺地被他拐來了江淩，可笑今日回宮，卻有了公主的儀仗。

    馬車漸行漸遠(yuǎn)，小胖墩子最后扁著嘴，忍住不哭的樣子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可是于閑止的眉眼卻已模糊了起來，我怎么想都想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