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子們聞言應(yīng)聲，毫不客氣的將紀(jì)明推搡出去，直到遠(yuǎn)離衛(wèi)國公府的門口之后，方才丟下他, 重返原處值守。

    紀(jì)明跌坐在地, 又哭又笑，呆坐良久，終于站起身, 搖搖晃晃的走了。

    這事兒昌武郡公沒跟韓國夫人說，后者也沒有打聽過紀(jì)家人的消息，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去理會，也沒意思。

    韓國夫人今年二十七歲，其實還很年輕。

    她容貌美麗，家世出眾，又很得皇太子等外甥的敬重，品性也不壞，若真是有意選婿，京中勛貴怕是要搶破頭。

    只是，在這場持續(xù)十一年的婚姻宣告結(jié)束后，短時間之內(nèi)，韓國夫人是不打算再嫁了。

    要想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消磨一個女人的精氣神兒，那就叫她踏入一段糟糕透頂?shù)幕橐?，十個人當(dāng)中，有八個會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韓國夫人不至于被打垮，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

    只是，她畢竟也是喬家的女兒，若說是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那便太輕看人了。

    常山王妃當(dāng)年也是曾領(lǐng)軍作戰(zhàn)的，喬毓便更不必說了，韓國夫人身手不似兩個堂姐出眾，心思卻更細(xì)膩，做事也更有條理。

    喬毓同她提過辦民向邸報和慈善的事兒，她便記到心里去了，原先還說要親自往紀(jì)家去所要嫁妝，這會兒卻顧不上，全權(quán)委托給衛(wèi)國公和昌武郡公了。

    至于她本人，在屋里悶了一個下午之后，便帶著自己初步擬就的草案，去尋喬毓說話了。

    “邸報這東西，是用來傳播消息，引導(dǎo)輿論的，官用邸報的傾向性相對弱些，但到了民用邸報上邊兒，所能發(fā)揮的作用便大了?！?/br>
    韓國夫人顯然是再三考慮過，見了喬毓，徐徐道：“我們?nèi)粢k邸報，首先就要進(jìn)行分類，確定所要面向的群體。第一類是面向勛貴高官的，講朝中人事變化與朝廷政策，發(fā)行量小，三省六部的宰相主官們免費贈送，其余官吏若是想看，便得出錢訂閱，謹(jǐn)慎起見，這類邸報，也不是誰都有購買資格的?！?/br>
    喬毓聽得頷首，又聽韓國夫人繼續(xù)道：“第二類邸報，便是面向百姓的——準(zhǔn)確的說，是面向識字的讀書人與小地主官僚。提及國家大政，乃至于政策變遷，為了吸引人，還可以添點兒花邊消息上去，等在長安普及之后，或許也可以送到地方上去，叫薔夫念給不識字的百姓聽，既能開民智，也可以引導(dǎo)時風(fēng)輿論……”

    喬毓當(dāng)初只是大略上提了一個梗概，不曾想韓國夫人便想的這樣細(xì)致，心下不覺涌出幾分驚艷，道：“還有呢？”

    “長安不易居，多少人在此停留，只是為了一個機會，”韓國夫人莞爾，道：“我們或許可以單獨開辟出一個版面，請年輕人投稿，書寫策論，暢所欲言，若有出眾之人，也可以舉薦為官，又或者是請宰相大儒寫些文章刊載，教化世人……”

    喬毓聽得點頭，又道：“還有別的嗎？”

    “早先提起的兩類邸報，一個面向高官，一個面向百姓，最后一類，只對圣上與皇太子負(fù)責(zé)，”韓國夫人微微一笑，低聲道：“等我們辦的邸報在長安扎根，或許就可以以此為根基，探查民生民事，直達(dá)天聽，將來邸報辦到了地方，人手多了，種種消息匯聚在一起，邸報是不是也會成為長安的一雙眼睛，作為監(jiān)察和情報機關(guān)，代替圣上巡視天下？”

    喬毓嘖嘖稱奇，盯著韓國夫人看了會兒，禁不住贊道：“你這腦子是怎么長的，能想出這么多花樣兒來！”

    “嗨，”韓國夫人擺擺手，失笑道：“現(xiàn)下想的再好，也只是鏡花水月，不親自去辦，誰知道會怎么著？光說不練假把式！”

    喬毓也笑了，卻聽韓國夫人道：“這事兒太大了，我一個人，怕是做不了主，看起來不甚要緊，來日牽扯卻多，還是叫皇太子掛個名在那兒，我才好做事……”

    喬毓也明白她心思，點頭道：“好，我去跟阿琰講?！?/br>
    韓國夫人說了這么久，嗓子已然有些干，白露送了梅子湯來，她端起來飲了口，方才繼續(xù)道：“至于慈善的事兒，卻還要徐徐圖之。我雖有一品誥命，但畢竟年輕，在那些上了年級的命婦面前，難免會有些氣短。”

    “再則，”她敞開天窗說亮話，直言不諱道：“慈善慈善，首先就要有錢，可一旦有了錢，也就有了是非。慈善機構(gòu)的權(quán)柄決計不可落到一人手里，若沒有人監(jiān)察牽制，怎么都是不成的，寧肯相信規(guī)矩制度，也別相信人心。”

    喬毓已經(jīng)決定將這事兒交給韓國夫人去辦，她卻仍能說出這樣的話，心性實在坦蕩，人也敞亮。

    她笑了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打算設(shè)置一個慈善機構(gòu)，邀請有名望的命婦加入其中，我年紀(jì)小，鎮(zhèn)不住場子，當(dāng)個副手跑腿兒到還行，卻沒法主事——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副手，也得多準(zhǔn)備叫上幾個命婦才行，人少了，辦不成事?！?/br>
    韓國夫人顯然早有打算，聞言便道：“你覺得，請武安大長公主來領(lǐng)頭，怎么樣？”

    武安大長公主是太上皇的meimei，皇帝的姑母，德高望重，即便是皇帝和喬毓，也很是敬重，聞言便贊許道：“這個人選挑的好！”

    “武安大長公主主事，我做副手，淑質(zhì)年幼，卻有公主身份，也可做個副手，至于其余幾人，便該在公府命婦中揀選了，”韓國夫人侃侃而談，道：“先小人，后君子，賬目應(yīng)該由所有人進(jìn)行監(jiān)督，最后交由主官復(fù)核，人事開支不得高于捐款的百分之十，若有人敢在這上邊兒伸手，嚴(yán)懲不貸！同時，也別想著叫人出力出錢，卻落個一場空，或許可以在邸報上設(shè)置個版面，專門用來褒贊善心人……”

    “好，好好好！”喬毓心下贊嘆，禁不住笑道：“我原先只想著試試看，哪曾想你給了我這樣大的驚喜，若是我，必然做不到這樣細(xì)致！”

    “都是空話罷了，你如何會想不到？”韓國夫人謙遜的笑，又道：“要忙的事情還多著呢！”

    ……

    韓國夫人的事情，到底是沒瞞住喬老夫人。

    她老人家見多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并不像尋常老婦人那樣，聽說侄女與丈夫義絕，便呼天搶地，想要勸和，只拉著侄女的手，關(guān)切道：“不后悔？”

    韓國夫人輕輕搖頭：“不后悔?！?/br>
    “那就斷了吧，”喬老夫人笑容慈愛，將她摟到了懷里，心疼道：“這么好的孩子，委屈你了，不過沒事兒，更好的還在后邊兒呢，咱們不急……”

    韓國夫人父母早逝，喬老夫人說是伯母，實際上與生母并沒有什么兩樣。

    她鼻子忽然有些酸，不是因為紀(jì)明，只是因為此刻家人的愛護(hù)與憐惜。

    她埋頭在喬老夫人懷里，含淚點了點頭。

    喬毓打算帶韓國夫人一道往萬年去的事情，喬家人很快便知道了，對此也都表示支持。

    無論是誰，碰上韓國夫人那么一檔子事兒，想必都是糟心的，借機換個環(huán)境，倒也是件好事。

    再則，喬家的女人們，無論是媳婦還是女郎，骨子里都憋著一股氣。

    她們不甘心只在后宅里相夫教子，也曾經(jīng)暢想過像男人一樣出仕為官，一展身手，現(xiàn)下見韓國夫人有了這樣的機會，心下羨慕，卻不妒忌，反倒紛紛加以勉勵。

    韓國夫人有些感慨，送兩位嫂嫂出去，這才悄悄同喬毓道：“婆家跟娘家，終究是不一樣的。紀(jì)家那老太太，我剛嫁過去的時候，態(tài)度也不壞，總說拿我當(dāng)親女兒看待，但畢竟是隔著一層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br>
    “怎么可能一樣呢。”喬毓聽得搖頭，道：“親娘叫我文靜點兒，別跟個野丫頭似的，我聽了也不吃心，換成婆婆這么說，那可就不是這么回事了。我要是不喜歡高家人，就敢跟阿娘抱怨，換成大嫂，阿娘的娘家人再不好，她嘴上也不能埋怨一句……”

    韓國夫人也是做過人家媳婦的，聞言不禁有些唏噓，感慨著回了自己院子，叫人收拾行囊，過幾天便準(zhǔn)備往萬年縣去。

    ……

    韓國夫人要走，昭和公主卻不能隨行，畢竟那邊兒的事還沒影，她身份不同，不好急著過去。

    “姨母嘴上不說，心里肯定很難過，”晉王知道平陽侯府那點兒爛事，往嘴里送了顆杏子，嘆息道：“不為紀(jì)明，也為她虛耗的那些年啊?！?/br>
    “誰還沒有個年輕眼瞎的時候？紀(jì)明沒了，后邊兒還有更好的等著她呢?！闭押凸魍兄?，喃喃道：“不過，還是得想個法子，開解她一下?！?/br>
    晉王腦袋轉(zhuǎn)的快，想著韓國夫人素日里的愛好，心里邊兒便有了主意，自信滿滿道：“看我的！”

    第二天，他就將東西送到了昭和公主面前，后者打開一瞧，眉頭不禁微蹙，略微翻了翻，道：“話本子？”

    “這可不是普通的話本子，”晉王抬著下巴，有些得意的道：“是講一個婦人和離之后，又找了個比前夫更年輕，更卓爾不凡的夫婿的話本子！好飯不怕遲，姨母肯定會明白我的意思的?！?/br>
    昭和公主大略上翻了翻，滿意道：“是不錯?！?/br>
    晉王道：“那咱們就送過去吧，順便還能跟母后辭別——我再去問問父皇，有沒有什么話要帶給母后?！?/br>
    “還是別了，”昭和公主也是女人，更能體會女人的婉轉(zhuǎn)心思，拉住哥哥，搖頭道：“這種話不好當(dāng)面說，還是找個人轉(zhuǎn)交過去為上，姨母表現(xiàn)的跟沒事兒人一樣，咱們再湊過去勸，反倒惹人傷心?！?/br>
    晉王一想，也是這么回事，在殿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兒，可巧就瞅見林縉帶人巡查，從這兒經(jīng)過，再想著武安大長公主府邸同樣坐落于崇仁坊，便招招手，叫了他來，將包裝嚴(yán)實的話本子遞過去了：“替我走一趟衛(wèi)國公府，把這個送給姨母?！?/br>
    林縉上手一掂，只覺分量不重，卻猜不出里邊兒是什么，便收入懷里，道：“送給秦國夫人，還是韓國夫人？急嗎？”

    “韓國夫人?！睍x王道：“也不是很急，你回府的時候再送過去，也來得及?！?/br>
    林縉頷首道：“好。”

    ……

    七月的天氣仍舊是熱，只有蟬鳴聲持續(xù)不斷，似乎永遠(yuǎn)不知疲倦，直到暮色降臨，都未見一絲涼風(fēng)。

    高庸送了盞酸梅湯過去，想著帝后近來似乎愈見和睦，忍不住說了句：“娘娘明日便要回萬年了，圣上不去送嗎？”

    皇帝并非執(zhí)著于兒女情長之人，一旦定了心，也不會婆婆mama，非要整天黏在一起才行，原本還想搖頭，只是想起喬毓早先提起的幾件方略，卻是眉頭微動，起身道：“去瞧瞧?！?/br>
    他既出行，自然有禁衛(wèi)跟隨，林縉早些時候還在昭和公主那兒，后來昭和公主直言與他并無男女之情，皇帝便將他重新調(diào)回來了，這會兒自然應(yīng)該隨從。

    也好。

    林縉想：往衛(wèi)國公府去，便能見到韓國夫人，也能將東西給她，免得再跑一趟。

    想起她明艷中帶著剛強的面龐來，不知怎么，他心里隱隱生出幾分期待來。

    皇帝騎馬出了宮門，剛走出去沒多遠(yuǎn)，卻見遠(yuǎn)處有一行人飛奔至此，暮色中帶著一陣風(fēng)塵。

    “圣上，太上皇不好了！”

    皇帝跟太上皇再怎么不和，也是親生父子，即便是連最后一層遮羞布都撕了，好歹也要顧及天下人的眼光，轉(zhuǎn)瞬的驚詫過去，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大安宮方向奔去。

    太上皇要真是出了事，無論是死了還是病了，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這一晚上就別像安寧了。

    林縉估摸著今晚怕是要值守宮中，想著晉王叫回府時將東西送過去，顯然是不想拖得太晚，便將懷中物取出，想著委托侍衛(wèi)將東西送過去。

    他還沒說話，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便瞧見了，忍不住皺眉道：“圣上都走了，你還磨蹭什么？”

    林縉忙將懷中物交給侍衛(wèi)，匆忙囑咐道：“把這個送去衛(wèi)國公府，交到韓國夫人手上，就說這是晉王殿下叫我代為轉(zhuǎn)送的……”

    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扭頭看他，目光中帶著幾分責(zé)備，林縉顧不得再說別的，催馬趕了上去。

    那侍衛(wèi)聽他火急火燎的說了幾句，馬蹄聲中，不甚真切，不太確定的問身邊人：“他剛才說什么？”

    身邊人撓撓頭，道：“他說，把這個送到衛(wèi)國公府去，交給韓國夫人?！?/br>
    那侍衛(wèi)有些遲疑的道：“就這一句？”

    身邊人想了想，認(rèn)真的點頭：“就這一句！”

    ……

    韓國夫人也算是閱話本無數(shù)，將手里邊兒這本大略一翻，就知道講了點什么事兒。

    美貌善良的女主因為丈夫的背叛，選擇與他和離，在那之后，她遇到了一個更加俊美出色的林姓年輕人，老牛吃嫩草，跟他終成眷屬……

    是她想的太多，還是林縉的確在暗示什么？

    韓國夫人心情復(fù)雜的將話本子合上，問女婢道：“這真是林縉叫人送來的？”

    “是啊，”女婢不明所以道：“送過來的人，就是這么說的。”

    不能夠吧。

    韓國夫人有點不自在，咳了聲，還是道：“你叫他進(jìn)來，我親自問一問。”

    女婢便出門去，將那侍衛(wèi)喚了進(jìn)來。

    韓國夫人上下打量他幾眼，道：“這是林縉叫你送來的？他是怎么說的？”

    那侍衛(wèi)冷不丁被人叫進(jìn)來，不禁有些惶恐，還當(dāng)是出了什么事，想了想，方才道：“的確是林長史叫我送來的。他原本是想自己來送的，只是大安宮出了事，才叫我?guī)椭蛠怼?/br>
    韓國夫人心頭一跳，又一次確認(rèn)道：“真的是林縉叫你送的？”

    那侍衛(wèi)語氣堅定道：“真的是他叫我送來的！”

    “……”韓國夫人的心情十分復(fù)雜，見那侍衛(wèi)有些不安，便笑了笑，安撫幾句，叫人好生送出去了。

    屋里邊兒再沒有別人，她將那話本子草草翻了一遍，心里邊兒禁不住泛起了嘀咕。

    林縉這是什么意思？

    這么明晃晃的話本子，簡直不能算是暗示，四舍五入就相當(dāng)于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