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毓只進過太極宮一次，還是將太上皇和唐貴太妃干翻那一回，現(xiàn)下叫白露與立夏引著在里邊兒走動，倒也覺得十分新鮮。

    夜色朦朧，四處都懸掛著宮燈，遠處海池波光粼粼，夜風送來淡淡的花香，著實宜人。

    喬毓還沒吃酒，便有些醺然起來，神情也愈見自在，轉(zhuǎn)過回廊時，卻見對面兒一行人提燈近前，步履整齊，無人言語，便覺滾滾威勢撲面而來。

    正是天子李泓。

    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喬毓也沒干過望風而逃的事兒，心里雖奇怪李泓怎會從這兒路過，卻還是屈膝見禮：“圣上安好？”

    “朕躬安?！被实垡娝诖?，也覺有些詫異，略擺擺手，其余人便會意的退開一段距離。

    他這才道：“你怎么在這兒？”

    喬毓不好意思說自己先去填了填肚子，信口編了句瞎話：“內(nèi)殿太悶，我出來透透氣。”

    太極宮風景頗佳，只是因為臨水，夏夜里多蚊子，雖然有宮人撒蟲藥，種植驅(qū)蚊草木，結(jié)果卻也不盡人意。

    皇帝也沒多想，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沒被蚊子咬？”

    喬毓搖頭道：“哪有蚊子敢咬我？”

    “也是。”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又悄聲道：“這幾天被人彈劾，沒惱吧？”

    “不至于，”喬毓?jié)M不在乎道：“我是小氣，但也沒那么小氣?！?/br>
    光影晦暗，叫她的面容似乎也蒙上了一層光，皇帝的心緒忽然間翻涌起來，下意識就想伸手過去，摸一摸她的長發(fā)。

    喬毓打開他的手，警惕道：“說話就說話，別上手啊?！?/br>
    皇帝也不強求，順勢收回手，道：“你到朕的家里來吃飯，連這點面子都不肯給主人家？”

    “兩碼事啊，別扯一塊兒去?！眴特购吡寺?，道：“再說，不是還沒吃嗎？我不吃了還不行嗎？”

    皇帝就笑：“真不吃了？”

    “不吃了。”喬毓叉著腰道：“我就是餓死，死太極殿里邊兒，也不吃你們家的東西 ?！?/br>
    皇帝聽得忍俊不禁，還沒來得及說句什么，那小混賬就氣哼哼的走了，沒走出幾步遠，袖子里邊兒忽然掉出個蘋果來，咕嚕嚕滾出一丈遠。

    喬毓只覺自己臉皮似乎都跟著掉到地上了，還咕嚕嚕的滾了幾圈，她也算是能屈能伸，咬著牙將那只作孽的蘋果撿起來，說了句：“真香！”

    皇帝只是看著她，也不說話。

    “阿琰怕我餓到，方才帶我去吃飯了，我覺得蘋果好吃，還多拿了一個?！眴特棺杂X丟臉，抱著那顆蘋果，悶悶道：“你笑吧?！?/br>
    “掉到地上，就不要吃了，高庸，再去取一個給她。”

    皇帝接過那顆蘋果，信手放到了長廊的欄桿上，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終于還是伸手過去，揉了揉她的頭：“我不笑你。”

    說完，又笑道：“很可愛?！?/br>
    第80章 出氣

    什么？夸我可愛？

    好久沒有人夸我可愛了。

    他們只會用麻木不仁的眼神看著我, 問大錘你是不是又惹事兒了。

    喬毓心滿意足了, 冷不丁回過神兒來，趕忙將皇帝的手撥開, 抱怨道：“我說別上手, 你怎么一點兒都不往心里記。”

    皇帝被她扒拉開了，也不動氣, 笑吟吟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喚了聲：“大錘啊。”

    喬毓整了整搭在臂彎的輕紗, 道：“怎么了？”

    皇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語氣帶著斟酌, 道：“阿琰他們……是不是好孩子？”

    “當然是！”喬毓說起自己的幾個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歡, 不假思索道：“到哪兒都找不到這么好的兒女了！”

    皇帝的目光倏然柔了, 靜靜看她一會兒, 舊話重提道：“就算是為了兒女，咱們再試試看吧，好么？”

    喬毓不想他忽然扯到這上邊兒來，倒是怔楞一下：“這個……”

    皇帝看她沒有直接推拒，心中便有了三分底氣，輕笑道：“又不是馬上就娶你, 你怕什么？喪期也還有大半年呢。”

    “這有什么好試的？”喬毓有些不自在，還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試??？”

    皇帝只是笑，笑完才道：“我若得了空，出宮去瞧你, 咱們說說話，好么？”

    喬毓想了想，沒覺得哪里有毛病，便道：“好?！?/br>
    皇帝又道：“你與阿琰他們在萬年，必然會遇上困難，也會遇上許許多多的煩心事，你若是心里悶，也別憋著，同我說一說，好么？”

    喬毓道：“好?！?/br>
    皇帝還道：“若有地方上進貢來的新鮮吃食，亦或是邊塞得來的駿馬，我叫人送去給你，你別推拒?！?/br>
    喬毓看著他，道：“怎么都是你幫我？”

    “沒辦法，”皇帝笑道：“誰叫我中意你，比你中意我更多呢？”

    夜風拂過長廊，吹的懸掛在兩側(cè)的宮燈搖曳起來，那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面容上跳躍，有種說不出的深情與繾綣。

    喬毓慢慢低下頭，躊躇片刻，終于還是說了句：“多謝你。真心話?！?/br>
    皇帝莞爾，伸臂過去，道：“抱一下，好么？”

    曾經(jīng)也是老夫老妻過的，還矯情個什么勁兒？

    喬毓也不遲疑，向前一步，環(huán)住了他腰身。

    皇帝雙臂交合，動作輕柔的摟住了她，哄小孩兒似的，在她肩上拍了拍。

    喬毓心緒有些復雜，情緒卻很柔和，貼臉在他胸膛，這么待了會兒，忽然間察覺出一點不對勁兒來。

    這還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呢，就說了幾句話，怎么就搞得跟她是負心漢，還欠了李泓一筆巨債似的？

    喬大錘警醒過來了，整個人都是一級戒備狀態(tài)，偏生皇帝還沒察覺，還湊過臉去，悄悄問了句：“阿毓，我再親你一口，好不好？”

    好你個頭啊！

    喬毓推開他，沒好氣道：“我給你一錘，好不好？”

    皇帝聽得笑出聲來，笑完又拍了拍她的肩，溫和道：“好了，快回去吧，時辰也快到了?！?/br>
    喬毓斜他一眼，這才提著披帛往正殿去，韓國夫人見她回來，忙拉著坐下：“阿琰叫你去做什么了？他都回來了，你還沒來?！?/br>
    喬毓抬眼去瞧，果然見兒子已經(jīng)端坐上首，正同幾個朝臣說話，大抵是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向這邊頷首微笑。

    她哪里好意思說兒子給自己單獨開小灶了，含糊的敷衍了韓國夫人幾句，就聽內(nèi)侍高聲唱喏：“圣上到！”

    眾人匆忙起身見禮，等皇帝往上首處坐定，這才示意眾人落座。

    這會兒是七月，還沒有出孝期，殿中自然沒有舞樂，皇帝與幾個重臣問候幾句，賜了御菜下去，這才吩咐人開席。

    宮人內(nèi)侍自殿外魚貫而入，將各式菜肴呈到眾人面前，皇帝卻在同皇太子說笑，神情輕松，語帶勉勵：“朕仔細翻閱了你遞上來的奏疏，這考試設定的妙，等萬年的事情終了，或許可令有司商議，推廣到整個大唐去?！?/br>
    皇太子頷首道：“兒子也是這么想的。”

    這父子倆顯然是早就商議過的，一問一答十分流暢，其中又有幾個重臣穿插其中，不時添補幾句，氣氛著實融洽。

    一個剛冒頭的萬年縣考試，就把世家給驚動了，這會兒直接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科舉，世家還不炸鍋？

    皇帝這邊兒剛說完，便有人進言道：“此法聞所未聞，驟然推行天下，唯恐士林側(cè)目……望請圣上三思?！?/br>
    另有人道：“皇太子年輕，難以遠視，此法若經(jīng)朝廷確定，必然使得人心鉆營，民風敗壞?！敝T此種種，又有其余人為之附和，不一而足。

    皇帝也不動怒，臉上反倒帶著三分笑，靜靜聽他們說完，方才環(huán)視殿中人，道：“還有誰附議？”

    他這問話，簡直就像是數(shù)學老師講完題之后，笑容滿滿的問：“剛才講的有誰不明白？舉起手來。”

    這種時候，聰明人已經(jīng)知道閉上嘴，靜靜觀望事情的發(fā)展，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才會真的冒頭出來。

    朝臣中三三兩兩的站出來幾個人，但更多的是沉默著，皇帝神情恬淡，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只吩咐左右為幾位宰輔續(xù)杯，笑道：“朕敬幾位肱骨一杯！”

    方才那一幕，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原本有些低迷的氣氛，也重新熱切起來。

    喬毓吃的飽了，這會兒也沒什么胃口，沒動筷子，只從果盤兒里撿了幾顆櫻桃往嘴里送。

    侍立在一側(cè)的幾個內(nèi)侍走過來，喬毓瞥見面前陰影掠過，還當是有事，剛一抬頭，卻見那幾人已經(jīng)越過自己這邊兒，往下首處去了。

    什么情況？

    喬毓總覺得有好戲看了，又往嘴里塞了顆櫻桃，便見那幾個內(nèi)侍走到方才出言反對的那幾人面前去，將他們的碗筷盤碟收走了，連杯盞都沒留下，桌案上空蕩蕩的，瞧著有些空曠。

    眾人瞧見這幕，都有些怔楞，小聲說話的官員命婦們不覺低了聲音，剛剛熱鬧起來的大殿重新安寂下來。

    皇帝恍若未覺，繼續(xù)同幾位宰輔說笑，皇太子在父親身邊添酒，一派融融和睦。

    被收走碗碟吃食的官員們面頰逐漸充血，變得漲紅，彼此對視一眼，神情中都有些膽怯。

    韓國夫人見狀嗤笑，低聲道：“圣上真是動了真氣，可他們連周亞夫的骨氣都沒有?！?/br>
    周亞夫性情耿直，幾次與漢景帝鬧的不歡而散，索性托病辭官，后來漢景帝想知道他的脾性改了沒有，便召他入宮，給了rou食，卻沒有給筷子，周亞夫深以為辱，君臣二人又一次不歡而散。

    漢景帝好歹還留了膳食給周亞夫，皇帝這一次，卻連個米粒都沒給人留。

    說到底，也就是一句話。

    跟朕頂著干的時候，先顛顛自己斤兩，你們是吃誰家飯的？

    殿下氣氛凝滯，無人言語，殿上卻是言笑晏晏，其樂融融，兩重對比之下，著實叫底下人難堪。

    被收走盤碟的約莫有十來人，面面相覷一會兒，終于起身離席，到殿中屈膝跪倒，顫聲道：“臣等愚鈍，識見粗鄙，目光短淺，望請圣上見諒……”

    皇帝似乎沒聽見，只管跟侍中趙融說話：“年前關(guān)中大旱，今年倒還好些，只是也該翻修水利，卿等多掛心幾分?！?/br>
    趙融笑著應聲：“是，臣記下了?！?/br>
    那十來人被晾在殿中，好不窘迫，雖覺屈辱，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等到皇帝幾人暫且?？冢侔莸溃骸俺嫉扔凶?，望請圣上見諒！”

    皇帝終于將目光投下去了。

    他沒說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話，只淡淡道：“知道自己是吃誰家飯的嗎？”

    被收了碗筷盤碟的這些人，多半出自世家，又或者是與世家有著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骨子里總是帶著三分傲氣的。

    出仕為官，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名與利？

    要說是為施展心中抱負，造福萬民，這話他們自己都不信。

    可這些人有個毛病，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可以這么想，但你不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