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這位長兄慣來沉穩(wěn)持重,目光深遠,秦王的心忽然定了下來,向皇帝行禮,同兄長一道退了出去。 兩個小輩兒走了,內(nèi)室中便只剩了皇帝與喬毓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無言。 皇帝斜倚在椅上,不怒而威,對著她看了會兒,忽然嘆口氣,道:“大錘,你不會是想對朕動手吧?” 喬毓卻一掀衣擺,在他面前跪下身去了。 皇帝目露驚色,神情中同樣閃過一抹詫異。 “圣上,在我心里,你不該是這樣的?!?/br> 喬毓仰起臉來,目光感傷,注視著他,道:“你文能提筆,武能安疆,善于納諫,對于屬于荒王的舊臣,也能坦然接納,加以重用,更不必說以女人為官,令皇太子主導變革這件事了。在我心里,圣上是不世出的英主,雄才大略,你不該這樣的。” 皇帝目光微怔,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么來。 “圣上,你太過在乎身后名,也太在乎世人對你的評說了?!?/br> 喬毓軟了語氣,繼續(xù)道:“也正是因此,你被士林與清流議論裹挾,即便知道有些事情不對,也不得不違心的點頭贊同,做一個世俗意義上的仁德明君?!?/br> “我知道,圣上想將玄武門之變的陰翳除去,想叫史書中的自己完美無缺,想叫所有人提起你的時候,都挑不出任何缺憾,但人——畢竟只是人啊?!?/br> “但凡走過的路,都會留下痕跡,玄武門的鮮血,的確洗刷不掉,但是貞觀盛世的萬丈光芒,足以將一切湮滅。我在后世所看到的圣上,經(jīng)天緯地,氣吞日月,那是何等雄風?!” “圣上,”喬毓膝行兩步,到他近前去,由衷道:“你心中所擔憂的,其實真的沒那么要緊。昔年驍勇無畏的李泓,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 她說的時候,皇帝便低著頭,靜靜看她面容,聽她言語,聽到最后,眼眶少見的泛起熱來,連喉嚨也有些酸楚。 阿妍啊,他在心里這么喚她。 這樣掏心窩的話,你走之后,再沒有人敢同我講了。 你夢中所見到的那個時代,我那么做的時候,你大抵也不在了吧。 你若是還在,一定會像現(xiàn)在這樣攔著我的。 他便這樣近乎貪婪的看著她,久久沒有言語,喬毓以為他不為所動,正待再說句什么,卻見他眼睫微顫,忽然落下淚來。 他他他他怎么又哭了? 喬毓心道:我說的這么過分嗎? 喬毓自己不是個愛哭的人,也哄不了愛哭的人,更別說皇帝這樣秉性剛強、性格堅毅的君主了。 她有些躊躇,遲疑著該怎么辦才好,皇帝卻蹲下身去,伸臂緊緊抱住了她。 “我不是來看阿琰他們的,”他摟著她,動作輕柔的撫摸她長發(fā),低聲道:“我只是想你。迫不及待的想見你?!?/br> 喬毓伸手推他,卻沒推開,氣悶道:“圣上,我跟二jiejie生的再像,也不是二jiejie。你這樣做,很不好……” 皇帝心中既酸且澀,痛楚隱約,他將喬毓松開,注視著她的眼睛,道:“其實,你本就是……” 喬毓道:“本就是什么?” 皇帝躊躇幾瞬,終于淡淡一笑,說:“沒什么。” 氣氛有點尷尬。 喬毓原本是跪在地上的,被他這么一攪和,也成了癱坐姿勢,至于皇帝,卻也好不了多少。 他坐在地上,自己先站起來抖一抖身上塵土,這好像不太合適。 喬毓略一遲疑,還是老老實實的坐在地上,道:“我方才說的那些,誠然失禮,卻是肺腑之言,圣上,你得往心里去?!?/br> 皇帝道:“好?!?/br> 答應的這么痛快,不會是糊弄人吧? 喬毓心中狐疑,倒不至于光明正大的說出來,略微一頓,又道:“說都說了,還有個事兒,我也一起講。” 皇帝有些無奈的看著她,道:“說吧?!?/br> “刑罰應當適度,但并不意味著過渡寬松?!?/br> 喬毓道:“史書記載,有一年大唐只裁決了二十九人死刑,儒臣們都覺得這是善政,是天子與朝臣教化萬民的結(jié)果,恨不能普天同慶,我卻覺得有點不靠譜兒。大唐多大啊,一年到頭還不到三十個死刑犯,糊弄鬼呢?!?/br> 她撇撇嘴,道:“有過該罰,有罪當刑,不要為了面子好看,對刑罰加以裁減,對死囚加以恩待,對于受害人乃至于其家眷而言,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嗎?有這份心力,還不如去撫恤枉死者親眷呢?!?/br> “真看不出來,”皇帝詫異道:“你竟將刑罰看得這么重。” 喬毓哼了聲,道:“這是自然?!?/br> “嗯,”皇帝道:“一點兒都看不出來,你是一言不合便拔刀殺人的人?!?/br> “……”喬毓惱羞成怒:“你再這樣,我就說你改史書的事兒了??!” 皇帝失笑,垂眼看她,道:“不是應該給我開瓢嗎?” “……”喬毓以牙還牙,互相傷害道:“你不僅修改史書,還想偷看起居注,只是起居郎不僅不給你看,還記錄在冊,結(jié)果這事兒后人都知道了。你沒想到吧?哈哈哈哈哈!” 皇帝斜她一眼,忽然扶住她腰身,湊過臉去,堵住她唇,重重的吻了上去。 喬毓吃了一驚,眼睛圓瞪,伸手大力推他。 皇帝也不勉強,順勢退開些,輕笑道:“小混賬,你也沒想到吧?” 第59章 說破 喬毓呆住了, 眼睛瞪大, 好半晌才回過神兒來,有些怔楞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圣上,”她呆呆道:“你瘋了嗎?” 皇帝注視著她,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沒有瘋?!?/br> “沒瘋還敢親我!” 喬毓冷笑一聲,抬手一拳打過去:“是我喬大錘提不動刀了, 還是你李大郎飄了?!” 皇帝哪成想她說打就打,著實吃了一驚, 不過他戎馬半生,身體矯健, 想要伸臂攔住, 倒也沒什么困難。 只是他手才抬起來一半兒,卻見那小混賬橫眉立目的,顯然是真惱了, 心念間略微一動, 還是停下來, 生生挨了這一下。 喬毓可沒想這么多,一拳打過去, 尤嫌不夠,從地上一咕嚕爬起來,目光在內(nèi)室周遭探尋。 那一拳是真的狠,皇帝略微往邊兒上側(cè)了側(cè),減緩力道, 卻仍覺下頜驚痛,牙根發(fā)軟,這會兒見她四下里找,心生警惕:“大錘,你干什么?!” 喬毓道:“我刀呢?!” “……”皇帝真怕這二愣子發(fā)病,忙站起身,道:“你差不多就行了!” 喬毓挨著在內(nèi)室找了一圈兒,卻沒找到個趁手家伙兒,只得暫且罷休,扭頭去看皇帝,叉著腰,怒道:“再說最后一遍。我是我,二jiejie是二jiejie,我們倆不一樣!圣上你這么做,既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二jiejie!今天這事我就當沒發(fā)生過,再有下次,真要給你開瓢了——來日圣上駕崩,到了地下,二jiejie見了你,也得給你開瓢! ” 皇帝槽多無口,定定看著她,右手輕揉下巴,心不甘情不愿的應道:“知道了。” 喬毓哼了一聲,又用衣袖擦嘴,剛擦了一半兒,忽然察覺到幾分異樣,狐疑的看著皇帝,道:“不對啊。” 皇帝道:“你又怎么了?” “二jiejie在三月過世,我在四月回家,前后只差了一個月?!?/br> 喬毓眉頭緊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道:“圣上,那時候你對我就不太對勁。最開始見到的時候,還可以說是因為我跟二jiejie太過相像,而觸動情腸,可再后來呢?你移情的忒快了吧。” 皇帝心頭一震,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才好。 “不對勁兒,不對勁??!圣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喬毓越說越覺得奇怪,近前幾步,有些咄咄逼人的道:“你只娶了二jiejie一個人,又沒有異生之子,應當是很鐘愛她的,為什么在她剛過世一個月,尸骨未寒的時候,就對她的meimei移情了?” “再則,圣上既然因為我與二jiejie生的相像而移情,那你對二jiejie的情誼,必然要比對我要深得多,更不必說二jiejie才過世沒多久——可我怎么覺得,你這會兒不怎么在意二jiejie,只想著往我跟前湊?” 喬毓連連發(fā)問,著實是將皇帝為難住了,怔在原地,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喬毓見他不答,心中疑惑更甚,狐疑的看著他,道:“圣上,你怎么不說話?” 皇帝目光有些復雜,盯著她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大錘,你這么剛,應該沒那么脆弱吧……” 若是趁這時機,告訴她此事由來,她又會如何? 他認識的喬妍,秉性剛強,堅韌不拔,不是會為此打倒的人。 只是……若真有個萬一,豈非悔之不及? 喬毓不明所以道:“什么?” 皇帝躊躇幾瞬,話到了嘴邊兒,還是給咽下去了。 “無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他輕輕嘆口氣,道:“朕這便回宮去了。” 喬毓一頭霧水,卻道:“我方才問的話,你還沒有回答呢?!?/br> “朕沒什么好說的,也不想再同你說什么?!?/br> 皇帝將衣擺上灰塵拂去,淡淡道:“走了?!?/br> 喬毓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細致,他越是避重就輕,她心中便越是驚疑不定,叫住他道:“你等等——” 她快步跑過去,伸臂將他攔住,仰起臉來,問道:“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她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皇帝敏感的在這其中察覺到了什么不同,眉頭及不可見的一跳,卻被喬毓捕捉到了。 “現(xiàn)在回想,你們的態(tài)度都好奇怪?!?/br> 喬毓眉頭緊蹙,注視著他,喃喃道:“不只是你,阿娘、jiejie和哥哥們,甚至于阿琰他們,似乎都淡忘了二jiejie過世的事情,神態(tài)中也少見悲色。若說圣上與二jiejie是表面夫妻,無甚深交也就罷了,可阿娘與阿琰他們,是二jiejie的骨rou至親啊……” 她神情古怪,不解道:“這是怎么回事?” 皇帝向來沉穩(wěn),也能沉得住氣 ,現(xiàn)下見她緊拽著一個線頭往下扯,句句直擊人心,倒生出幾分無措來。 他對著喬毓看了半晌,卻不知應該如何解釋,只得順著她話頭,反問道:“是啊,這是怎么回事?” 你問我做什么?這會兒是我在問你。 喬毓見他不肯講,心頭不禁冒出幾個猜測來,胡思亂想了會兒,忽然道:“難道二jiejie其實過世很久了,只是一直秘而不宣,阿娘與阿琰他們的哀慟已經(jīng)隨著時間而淡去?” 皇帝:“……” “也不對,”皇帝沒說話,喬毓自己就給否決了:“二jiejie若真是早早過世,為什么要瞞下來呢,即便阿娘與阿琰他們愿意幫忙瞞著,太上皇與章太后那兒也瞞不過去啊……” 皇帝:“……” 真想知道最后她能猜出個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