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他從包里把那只寫著英文字的白色護膚霜遞給梁貞,對方擰開擠出一些,然后拉過喬奈的一只手,二話不說的涂抹在上面。 喬奈從不知曉“霜”是質(zhì)地輕柔像絲一樣的東西,她一直以為所有的護膚品都是伯母神柜上放著的一盒馬油,生硬油膩,需要用手捂熱才會化開。 她為用了吳叔這么好的東西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她解釋:“我……我不是有意要把手凍壞的,嬸嬸家種的蘿卜被寒霜埋在下面,如果不及時挖開就會凍壞掉……” 在專心給她抹手的梁貞抬頭,“你說什么?” 他能想象在寒風(fēng)里喬喬奈徒手去刨凍土的情景。 喬奈著急得帶了哭腔:“我不是故意凍壞手……” 梁貞忙說:“我沒有批評你?!?/br> 他有點無措,喬奈手上一道一道凍裂的傷口像長在他手背上,連著心又疼又癢,他握住這雙十二歲少女的手,粗糙著,分明刻著生活的苦難。 吳沉羽一個一米八多的身高的大漢突然為剛才自己那不大方的行為感到臉紅,他揉了揉頭,別扭地道:“那個,丫頭,你的手肯定會好,你以后的護膚品吳叔給你買,買最好最貴的,買到你成年?!?/br> 這個討好對喬奈沒有半分吸引力,她仍低垂著頭,泫然欲泣,而梁貞蹲著給她按摩那一根一根的手指,在紅腫的地方輕輕的呵護似的搓動。 他的動作說不出的溫柔,仿佛被這份溫柔感染,喬奈漸漸止住那份不安,她睫毛抖著,眼里的濕意淡去,只剩下手上的熱度,一層又一層鋪開蔓延。 火車鳴笛啟程,半晌,雙腿蹲麻的梁貞扶著床鋪站直,他摸了摸喬奈的頭頂,眼睛微紅,“對不起,喬奈?!?/br> 喬奈搖頭,用力的。 “對不起,”梁貞重復(fù)說,“我早該來接你。” 第3章 波折 哪需要什么對不起,梁貞是她遇到的除奶奶以外,對她最上心的人,所以喬奈還是搖頭。 手上的熱度讓凍腫的地方發(fā)癢,她雙手互相撓。 兩個大人看著一個小姑娘來回抓凍手的樣子沉默,包廂里一時安靜,還是吳沉羽先長長地嘆息,坐過來拍梁貞的肩,“來前伯父要我好好勸你,可現(xiàn)在我沒必要開口了,我站你這邊?!?/br> 梁貞對此強打起笑意回應(yīng)。 晚上火車一路不停歇,梁貞這幾天連軸奔波,此刻躺在鋪上卻沒有半分睡意,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光線昏暗里,對面床鋪上喬奈的眼睛明亮地朝他望過來。 對上這一雙充滿信任的眼眸,梁貞心情奇異地歸于平靜,于是他對喬奈溫和地說:“快睡吧,早點休息。” 喬奈嗯了聲,直到梁貞睡熟后發(fā)出綿長的呼吸聲,她才真的閉上眼。 一眠無夢。 到第四天清晨,火車終于到達終點——北城,全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點城市。從火車站出來,周圍一景一木,渲染的大都市氣息迎面撲來。 喬奈好奇地張望著高樓大夏,立交橋上和橋下的車水馬龍,走過去的女人們身上飄逸出的香水味,人人匆忙不停歇的步伐,無不沖洗著她前十二年在小山村的認知。 她站著看得失神。 “喬奈,”梁貞叫她,“上車?!?/br> 原來專程負責(zé)接他們的轎車也到了,喬奈連忙提著自己的箱子小跑上前,后座的車門是梁貞幫她打開,又幫她把箱子放到后備箱,等她坐進去才跟著進來。 吳沉羽坐在前面的副駕駛位置上,和司機談話,“你過來梁伯伯有知道嗎?” 司機看著是個老實人,“梁教授并不知道?!?/br> 吳沉羽點頭,“也是,梁伯伯要知道,你肯定不會來?!?/br> 司機沒有說話,連梁貞也是一臉嚴肅,令奈察覺到似乎有什么事正困擾著大家。 車子離開大道開往居民區(qū),慢慢耳邊那些都市特有的雜音也漸漸安靜下去,喬奈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林蔭大道,不遠前方就是黑色大鐵門,后面一棟一棟磚瓦漂亮的別墅。 風(fēng)吹著她的臉龐,都市的風(fēng)仿佛經(jīng)過高樓阻攔,氣勢也是柔柔的,她微微瞇起眼。 車子停在鐵門前等一會,等保安開啟門,車再緩緩地進去然后停在外面的車庫。 停完車,梁貞幫著喬奈提箱子,同時在前面帶路。 別墅群都建在坡上,北城冬季寒冷的日子來得晚,兩邊樹木保持著綠茵,都被修剪的得不高,中間配了各種顏色的花叢來點綴,每一座別墅前又自帶用柵欄圍住的前方小院,有的在里面種花鋪草,有的擺著露天的吧臺。 她一一看得仔細,只有一家特殊了點,院前鐵門修得最高,頂端帶尖角,在太陽光的反射下,寒光粼粼。 走在后頭的吳沉羽調(diào)侃:“這孟家又把鐵門加高了?” 梁貞回說:“估計孟家的小兒子最近長個?!?/br> 他說這話時回憶起一些事,眉眼挑染著笑意。 喬奈不知他們談?wù)摰氖钦l,而孟家隔壁就是梁貞的家,她跟著梁貞推開院子圍欄,又跟著穿過院子的綠草地,然后走進屋子的客廳。 梁貞給她拿了一雙女式拖鞋換上,她笨拙地脫鞋的時候,一個阿姨急匆匆地跑下樓,不無欣喜地道:“小貞回來啦?!?/br> 梁貞同樣回以熱情的笑容:“李阿姨,我爸和媽都在樓上嗎?” 李阿姨說:“他們?nèi)メt(yī)院看望孟殷,要晚些回來。” “孟家小兒子怎么了?” “說是感冒引起肺炎?!?/br> 兩家走得近,去看望無可厚非。 李阿姨添上一句:“應(yīng)該不嚴重,聽說明天就出院。” 說著,她的目光落在梁貞的身后。 喬奈穿著大她腳幾碼的拖鞋,一臉的拘謹,猶豫著該不該問好。 李阿姨卻已經(jīng)轉(zhuǎn)開視線,又重新把關(guān)注力放在梁貞和吳沉羽身上:“你們一路上辛不辛苦?餓不餓?我煲了甜湯?!?/br> 她和梁貞一問一答,沒有刻意去關(guān)注喬奈。 等李阿姨去廚房端湯上桌,吃完甜湯,梁貞讓司機把吳沉羽送回,一開始吳沉羽不愿意,梁貞好笑地說:“你在場我更不好和家里人坦白,他們顧慮你在不肯說出內(nèi)心話,一旦溝通不徹底,一家人容易有隔閡。” 吳沉羽被他說服,只得離開。 客廳變得安靜,梁貞摸了摸喬奈的頭頂,溫和地道:“讓李阿姨帶你先上樓?!?/br> 喬奈怕生,想搖頭,又怕忤逆會讓梁貞討厭她,李阿姨過來叫她時,她才一步三回頭,慢吞吞地上去。 房間已提前給她布置好,桌椅墻漆,全是粉色的少女風(fēng)格,還有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喬奈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這樣好的屋子,李阿姨幫她從柜子里拿出同粉色的床單鋪上,外面天色近黃昏,夕陽照進,橘光滿室。 李阿姨看她拿著行李箱站門口怯怯的,嘆息了一聲,接過行李把里面的衣服一一疊進柜子里,“你不要怕,梁貞會護著你?!?/br> 喬奈重重地點點頭。 李阿姨看出這小姑娘是真不懂梁貞帶她回來會在梁家要掀起怎樣的風(fēng)浪,她也就不再多嘴,讓喬奈去浴室,教她怎么使用那些熱水器,指著一排洗浴用品告訴她分別是什么功效。 而李阿姨每教她學(xué)會一樣?xùn)|西,喬奈便覺得她的認知面有多么淺薄,像一株小河堤岸上的狗尾巴草,插入名貴瓷器,無法匹配她擁有的一切。 連帶著,她討厭浴室鏡子里映照出的她自己,臉上風(fēng)霜吹出的高原紅,干裂的嘴唇,土氣的麻花辮,即便是換上嶄新的公主裙,也是一幅另類的模樣。 李阿姨卻對洗完澡換上衣服的喬奈很滿意,“梁貞多細心啊,這些都是他提前給你買好?!?/br> 這句話如同一道光照亮喬奈剛才灰暗的情緒,一剎那間,她的眼睛里多了光彩。 “衣服他沒敢買多,不知道你的身高,他擔(dān)心買的不合適,”李阿姨笑著給她解辮子,“沒想到尺寸剛剛好。“ 不過看見她腳上的拖鞋,噗嗤又是一笑,“就是鞋子沒買對?!?/br> “沒關(guān)系,”喬奈連忙說,“等我腳長大,它就合腳了?!?/br> “回頭重新買一雙,”聽到李阿姨這樣回,準(zhǔn)備洗頭發(fā)的喬奈彎下腰卻又站直,聲音更加急切,“不要換了它,我喜歡這雙鞋。” 這是梁貞送她的,她喜歡。 李阿姨沒有在一雙鞋上和她多作糾纏,因為樓下傳來動靜,梁貞的父母從醫(yī)院回來了。 一開始只是傳來細細的說話聲,到后面隱隱有爭執(zhí),李阿姨不放心,囑咐完喬奈自己沖洗頭發(fā),準(zhǔn)備要下樓。 想起什么,她掉轉(zhuǎn)回來強調(diào):“等下我不叫你,你不要下來?!?/br> 喬奈說好,她認真地在搓頭發(fā)上的泡沫,認認真真地搓洗,泡沫卻還是不小心迸濺進了眼睛,她閉著眼睛摸索毛巾的位置,但摸倒一瓶不知是什么的瓶子,連帶著上方擺著的一系列瓶瓶罐罐全部傾倒,一股腦的全砸在她頭上。 真疼,但比不上她心里凄慌的痛楚。哪怕她轉(zhuǎn)散注意力,她都辦不到忽視樓下梁貞時不時帶著倦意的勸說。 似乎梁貞的父母并不歡迎她,得到這個認知,她覺得自己成為梁貞的負累。 過去了一個小時,李阿姨才上樓叫她下去吃飯。 不知如何面對梁貞的父母,喬奈病怏怏似的,站在窗邊回頭,“我不吃。我還不餓。” 李阿姨拿起柜子里的吹風(fēng)機,不由分說地幫她吹干頭發(fā),要求她:“你必須去。” 她說:“喬奈,你要乖?!?/br> 這樣,梁貞才會輕松點。 喬奈垂下眼睛,照做地下樓,她原是做好迎接暴風(fēng)雨的打算,但是她下樓后,好像風(fēng)暴已經(jīng)停止,大家在餐廳用餐一片和平。 這是喬奈第一次見到梁貞的父母,見到他們那刻她用了當(dāng)時自己最能聯(lián)想到的一個詞:書香門第。 梁貞的父親作為北城政治時報報刊的主編,筆下生刀劍,書生氣里包裹著凌厲的銳角,而他的母親是圈內(nèi)赫赫有名的工筆寫意畫畫家,前三年辦的世界巡展引起不小的轟動。 喬奈此時自然是不知曉梁貞父母的身份的,她只是看他們一家人坐在那里,水晶燈下,人比光還耀眼,周身脈脈流動著一種高潔淡雅,那像是她畢生難以融入的世界。 她同手同腳地入座,拿起筷子時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更不敢看對面梁貞的父母。 梁母和梁父倒是問了她幾個簡單的問題。比如今年幾歲,讀幾年級。 “十二歲,初一?!眴棠魏唵蔚鼗?,說的方言讓人很難聽懂。 話題終結(jié),梁父和梁母面面相覷,彼此都看出彼此眼里的無可奈何。他們的教養(yǎng)令他們不至于在一個小孩子面前表示出不滿,可是家里憑空多出一個養(yǎng)女,還是自己兒子帶回來的鄉(xiāng)下丫頭,說不頭疼又是假的。 幫助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他們梁家平時經(jīng)常做慈善,他們可以給錢出力,資助喬奈一直到成人,可是帶回家撫養(yǎng)又完全不是一個慨念。 “我決定后天安排喬奈入學(xué),”梁貞鐵定心把喬奈留下,“讀清海初中?!?/br> 梁父額頭青筋一跳,似要發(fā)作,被梁母安撫地握住手,暗示冷靜。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么忙平時誰來照顧喬奈?!绷耗刚f道。 梁貞吃完碗里的菜,從桌上的濕紙巾盒子里抽出紙擦嘴邊,毫不在意,“家里不是有李阿姨嗎。“ 梁母無話可說。 “而且,”梁貞對著喬奈微笑,“我相信喬奈是個獨立的孩子?!?/br> 只要想到喬奈小小年紀沒有父母,她吃過的所有苦頭都成為梁貞挑起責(zé)任的催化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