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陳敏不知道,老教師當初是不是有什么緣由,可不管如何,她覺得還是虧欠了劉瑜的,心里頭想著也是能夠彌補一二。 “沒什么欠不欠的,他把我?guī)ё吣阋舱也坏剑偛荒軟]了家庭又沒了工作吧?再說了,你一個女人跟他搶,能搶得過他一個大老爺們嗎?不怨你,真的。”劉瑜倚在橋欄桿上,那時候他還小,大家都以為他不懂事,可實際上他是記著的。 鬧離婚的原因也很簡單,他爸那個不要臉的,仗著自己有點技術就占廠子里其他人的便宜,這件事鬧大了廠子里也容不下他,找了個由頭把他就給辭了。 他媽是個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鬧離婚,哪怕是外婆說出“你要是離婚你就不是我閨女”這樣的狠話,也阻攔不住她要離婚的念頭以及步伐。 就這樣,冷戰(zhàn)、吵鬧,最終離婚了。 當時他才五歲,按照法院的判決應該是跟著母親這一方的,然而他爸哪會丟下他? “他是我劉建國的兒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看上了你們學校那個年輕的老師,休想要我兒子喊別人爸!”那個他叫爸的男人實在是個孬種,自己想要占人家女工人的便宜不成反倒是倒打一耙,然后帶著他就走了。 最開始也沒有回這里來,而是去了別的地方,等他快六歲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這又是回了來。 從端著鐵飯碗的工人到一個酗酒的沒正經(jīng)工作的男人,也就不到兩年時間。 他最開始還能去爺爺奶奶那里吃飯,只不過老人家會念叨,說他媽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哪有女人提離婚的? 當時他還小,也不懂這些個,左耳朵進了右耳朵出去,也就那樣了。 “您也別怨我,那時候小哪懂得這些,就覺得您真是鐵石心腸,也不說來看看我,后來外婆還來看我兩次,不過被他堵著后,就再也不敢過來了?!眲㈣つ菚r候想要吃點零食都不行,覺得那段日子過得真是憋屈死了。 再后來爺爺奶奶被他爸氣得生病,年紀大沒能熬住先后去世,便是連收留給自己,給他一口飯吃的人都沒了影子。那段時間劉瑜特別難捱,他爸嚷嚷著“這是我劉建國的種,別人誰都別想帶走他”,嘴上叫的比誰都響亮,可實際上呢?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甚至于把最基本的給口飯吃都忘了。 “說實在話,那段時間不是挨餓就是挨打,挨餓了就找他,結果一找他就是挨打,我當時還特別好奇,人是不是喝了酒就不餓了呀,你看他這不是整日里不吃飯嗎?就沒見他嚷嚷過。”劉瑜笑了起來,說起那些前塵往事他就好像再說別人的故事,和自己沒有絲毫的關系。 夜色靜謐,陳敏有些后悔停在了這里。不過心底里,她隱隱知道,也許劉瑜會把那些塵封在心底里的舊事全都說出來。 在這么一個靜謐的夜晚,跟過去做一些交割。 可那到底都是不美好的回憶,這么做對于劉瑜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哪怕他表面上是那么的風輕云淡,好像在說的不過是被人的事情而已。 “那兩口子又跟你哭窮了吧?說家里頭當時也過得艱難,給不了我那口飯吃?”他那語氣帶著說不盡的嘲弄,陳敏點了點頭,“是說了這么回事?!?/br> “他們說的真真假假的,人誰說話的時候不往自己臉上貼金呀?當時何止不給我飯吃,還放狗咬我呢,覺得我占了老人那么多便宜,葬禮上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說我是白眼狼,還放狗咬我,你知道我當時怎么想的嗎?” 陳敏試探著回答,“把狗給弄死,燉rou吃?” 劉瑜聞言默然,半晌才幽幽說道:“咱們可真是上輩子的緣分,天生的母子?!?/br> 可不是嗎?當時他餓著肚子跑得筋疲力竭,還差點摔下了山溝里,想的就是把這看門狗給宰了,燉一盆rou給自己吃。 陳敏沒有太多的自豪感,這是被逼的多走投無路才會有這樣的選擇呀? “不過后來也沒能吃上狗rou,因為我吃上了飯?!眲㈣ばα似饋?,那是自己在這小山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了,“應該也跟你說了的,當時秀娟姐看我可憐巴巴的,省下自己的飯給我吃。”劉瑜覺得,那個扎著一個大辮子,人又是那么嬌小的女人,大概就是菩薩轉(zhuǎn)世了。 不然的話,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人? “我聽她說了句,她還有個女兒?”陳敏有些困惑,劉瑜回去的時候九歲,當時正好趕上老教師懷著衛(wèi)瑾,那說的這也都是二十三四年前的舊事了。黃秀娟今年也才四十一,總不能她十七八歲就嫁到這西秀村了吧? “她嫁過來的時候也才十七歲,您在城里大概不清楚下面鄉(xiāng)鎮(zhèn)的事情,早前家里過得不太好,把女兒嫁出去收點聘禮,省下一個人的口糧這在村子里不稀奇。先結婚,等到了年齡再去領證,總是會有各種辦法的。” 劉瑜這說法陳敏還是認同的,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針對于各種政策總是會想出對策,再說,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二十一世紀,不照樣有買賣婦女兒童這些喪盡天良的事情嗎? “她人心善,有時候給了我吃的被成成爸爸發(fā)現(xiàn)也挨打,明明挨打了還跟我笑說沒事,不疼。”劉瑜說著心口酸澀,“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欠著她?!?/br> 陳敏看著擦了下眼角的男人,她假裝沒看到劉瑜這個小動作。 “好人有好報,所以現(xiàn)在秀娟過得挺好的,你二叔二嬸兩口子還羨慕她呢。” 劉瑜略微整頓了下情緒,“他們兩口子,不羨慕誰?”提到劉建華,他語氣不自主地就是開啟了嘲諷模式,他伸手攙扶了陳敏一把,兩人一邊往回走一邊繼續(xù)說,“又跟您說那院子的事情了吧?” 陳敏沒有回答,劉瑜卻也知道,那兩口子什么德性他是再清楚不過,“也就那么點出息了。你前夫淹死了,不過還留著一塊宅基地給我,后來他們那么著急上火把我送到你和衛(wèi)叔那邊,也有那院子的緣故?!?/br> 當時他沒了爹,最親近的人可不就是劉建華這個二叔嗎? 爺爺奶奶還有他爸還活著的時候,怎么都有人養(yǎng)著他。親爹還在世,他這個二叔插什么手?頂著全村人的壓力可以對他視而不見。 可這些親人都沒了,就剩下他一個孩子時,劉建華又是種了他家那幾畝田,還能像之前那樣對自己不聞不問嗎?真要是這樣,村里人也不依。 所以就是想方設法把他送走,這樣名正言順的就是能種劉瑜還有死了的劉建國的那點水田,關鍵是劉建國當初留下的那宅院,也就能名正言順地用著了。 陳敏覺得自己今天下午的選擇并沒有錯,相信劉瑜遠比相信唐彩芝靠譜。 “那你二嬸可豬呢是給你戴高帽了,說你心善,看著你那堂弟結婚還沒院子,就是把自己那院子讓給了他?!?/br> “放他娘的狗臭屁?!眲㈣ちR了一句,不過又是笑了起來,“其實她就是怕我想起來再把那院子給要走,可哪還能要的走?你也看到了,這兩處院子是合在了一起,這不都蓋上了房子?” 陳敏恍然,“怕你要錢?” 院子是給不了了,但是可以折現(xiàn)呀。 劉瑜點了點頭,“就那倆摳門的,哪舍得呀?你晚上在她家吃的什么,讓我猜猜,生菜球還是西紅柿炒雞蛋?” 聽劉瑜這么一說,陳敏還覺得自己有點餓了,“猜錯了,沒見綠色,就土豆絲和西紅柿炒蛋,還有個湯,西紅柿雞蛋豆腐湯,怎么做湯還放那么多醬油?” “那還不錯,好歹兩菜一湯呢,比我強多了?!眲㈣ばα似饋恚俺燥柫藛??” “廢話?!本湍敲袋c,她怎么可能吃得飽? “行,我留了碗米飯,要不回去給你做個蛋炒飯?秀娟姐家的火腿也還不錯,可以加點,她自己做的,咱們中午,哦,今天中午沒吃著這個,那明天中午再來個火腿?!?/br> 陳敏看著說話間都喜笑顏開的人,她有點明白劉瑜的想法,在舉目無親求救無門的情況下,黃秀娟無疑是小天使一般蒞臨人間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劉瑜想起來什么事,忽然間又是說道:“其實看著他們這么惶惶不安我還挺高興的,那院子我也沒打算要,不過您別跟他們兩口子透這個口風,當年放狗咬我這事,我還記著呢?!?/br> 劉建華兩口子不欠他什么,當年送走他那也是有所圖謀,可要是沒送走他?劉瑜想了想,他大概就會跟劉威那樣吊兒郎當?shù)摹?/br> 習慣了現(xiàn)在的生活,要是讓劉瑜換一種生活方式,他覺得自己還真是受不住。 所以對于劉建華兩口子,他或許應該捎帶著些感激?不是因為這兩口子當年的算計,大概也沒有今天的他。 當然,感激也就是明面上的,實際上他還是個小心眼的人,就讓他們這么不安著吧。 陳敏忍不住戳了下劉瑜的腦袋,“怎么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還這么小孩子心性?” “這叫童真。”劉瑜厚臉皮地說了句,“當初他們呀,看著我都覺得這孩子完了,這輩子都沒什么指望了?,F(xiàn)在呢?不一樣了吧?”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誰又能想到今天呢? 陳敏看他這模樣忍不住搖頭,“那你回來就是為了炫耀一下自己,讓大家伙看著你再看看自己的孩子,感慨一番的?” “那倒不是?!眲㈣]那么無聊,“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回來,讓他們產(chǎn)生心理落差那只不過是順帶著的結果而已,并不是那么重要。” 講道理是說不過劉瑜的,而且自己作為長輩的威嚴似乎也都沒了,陳敏一時間有些挫敗,正好也到了西秀山莊,也就沒再跟劉瑜辯駁。 下午去山里頭玩的大學生們這會兒正在樓下客廳,有女孩子還特別友善地教劉成成同學畫畫。 不過看畫板上的痕跡,顯然劉成成小朋友不屬于天才一類的小畫家。倒是玩的開心,看到陳敏回來后,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叔叔呢?” 黃秀娟正好從里面出來,聽到這話皺起了眉頭,“成成,怎么教你的?” 小朋友被他mama嚇唬住了,再開口時帶了個稱呼,“奶奶,劉瑜叔叔呢?”他小心扯了下陳敏的衣角,然后手上沾染著的顏料,黏在了陳敏衣服上。 “叔叔去給我做夜宵了,小成成要不要也來點?”陳敏伸手想要捏小家伙的臉蛋,不過她顯然忘了這小家伙不是衛(wèi)研新家的小蘿卜丁,已經(jīng)十歲了的孩子動作頗是靈敏地躲開了。 黃秀娟有些不好意思,“阿姨您別見怪,這孩子就是性子有點古怪?!碑攱尩淖匀徊幌胝f自家孩子腦子有問題,黃秀娟選擇了一個稍微中性點的措辭。 “哪有,我覺得成成挺好的,倒是我管不住這只手?!标惷粜α似饋?,黃秀娟之前按輩分稱呼她嬸子,現(xiàn)在又是改了口,是劉瑜說的? 畢竟是劉建國的前妻,再按照村里人的輩分來稱呼是有那么點別扭。 “阿姨,別說您了,我們也是,不過成成畫畫還是挺有意思的?!迸髮W生指了指畫板上的畫,“他對顏料的運用還是挺獨特的,好好培養(yǎng)說不定將來能成為一個畫家呢?” 黃秀娟聽到這話笑了起來,她下巴抵在兒子的頭頂,“成成喜歡畫畫嗎?” 小朋友看了眼畫板,又是有些不太確定地看了看他mama,“我去找叔叔?!?/br> 一下子就是跑了出去,惹得客廳里的人都是有些瞠目結舌——他們還都以為小朋友會點頭或者說一聲是呢,這現(xiàn)在算什么情況? “成成跟劉哥可真是親近?!迸⒆痈锌艘痪?,拿出手機來把劉成成的那半成品拍攝了下來。 劉瑜做好了夜宵回來時,一樓客廳里已經(jīng)安靜了不少,年輕人在山里頭折騰了一天也會累,早早就是上去歇著了。不過聽上面那動靜,應該是聚在一起打牌聊天,還是活力十足的。 劉成成被他媽指揮著去洗臉刷牙,黃秀娟坐在客廳里陪著陳敏和劉瑜。 “阿姨您明天是打算去山里頭看看嗎?其實這邊能看的也挺多的,再往那邊走不遠有一座寺廟,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建的,聽說挺靈驗的,這幾年沒少有人來這邊燒香拜佛。” 陳敏覺得這蛋炒飯味道真是不錯,就連米飯都比晚上吃的松軟了許多,吃到嘴里格外的實在,一點沒有艱難下咽的感覺。 “是嗎?能請靈符什么的嗎?” 黃秀娟被問得一愣,然后笑著搖了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去過。” 一旁劉瑜忍不住說道:“您是無神論者,去廟里干什么?共產(chǎn)黨人要有堅定的信仰?!?/br> “嗯,我信馬克思主義?!标惷敉炖锶艘簧椎俺达?,她默默看了劉瑜一眼,沒再說話。 說歸說,第二天劉瑜還是帶著陳敏去了那邊廟里。 有點距離,不過還是走著過去的,反正在這鄉(xiāng)下呆著也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成成不上學嗎?” “上呀,誰跟你說他不上學了?”劉瑜有些不解,他很快就是意識到問題所在,“您退休后這腦子退化的還真是可以呀,現(xiàn)在放了假,國家法定假期。” 特意強調(diào)了一邊,聽著這話陳敏都覺得自己像是腦子里進了漿糊。 這山間公路上有不少人來往,倒是沒有車,這要歸功于路上的那些水泥柱,成功阻攔了四個輪子在上面跑。 因為是要打造綠色生態(tài)農(nóng)家休閑度假村,所以這邊很長一段路都是封閉的,起碼對汽車是封閉的。倒也可以開車去那邊廟里,不過那得繞路了。 陳敏和劉瑜是一大早出發(fā),全都做晨練,路上倒也沒遇到什么熟人。 兩人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劉瑜也說出了村子里變化的緣由。 西秀村原本就是一個山村,和國內(nèi)大部分鄉(xiāng)村一樣,雖說是靠山吃山,不過沒那么多人有經(jīng)濟頭腦想著發(fā)展農(nóng)家樂,修建綠色生態(tài)旅游區(qū)。 一切的改變還是因為一個大學生村官,或者說幾個大學生村官的想法。 “當初谷俊提出這建議的時候,村里人還覺得這是城里來的娃,就知道想這些天馬行空實際上沒半點用的辦法,覺得他這是癡人說夢,沒什么人相信他。不過他之前就是個行動派,到了這邊也不例外,聯(lián)合這邊其他的大學生村官,就開始跟縣政府溝通。您現(xiàn)在看到的這一片整個都屬于西鄉(xiāng)的范圍,而當時西鄉(xiāng)是這邊出了名的貧困鄉(xiāng),大學生村官被安排到這里,都笑稱自己是來扶貧了?!?/br> 陳敏倒是知道,頭些年省里有政策,好像號召大學生畢業(yè)去基層工作,她們班同學也有去當大學生村官的,不過大部分都是為了混一個資歷,將來再想要考公務員就算是有了籌碼。 不過劉瑜說這個谷俊好像還不是這么個俗人,起碼敢想敢做,再聯(lián)系現(xiàn)在西秀村的現(xiàn)狀,陳敏覺得這眼下的鄉(xiāng)村建設多半是谷俊的功勞。 “您也猜到了,后來谷俊還真是拿下了縣里頭的撥款,甚至還拉來了投資,這山村改建花了不少的力氣,我讀研讀博那幾年,谷俊就這么折騰,在這呆了五年總算是折騰出來點樣子了。然后就號召我們同學,尤其是畢了業(yè)的混的不錯的,單位度假、旅游什么的都來這邊。”劉瑜說起來也是忍不住笑了,“我當時剛畢業(yè)去研究所工作,這家伙就跟我打電話說你好歹也是本省人士,要不你們單位度假就定這好了。您說,那時候我剛工作,哪有什么話語權說這個?跟谷俊說了,這家伙倒好,還跟我說衛(wèi)叔在研究所說了算,讓他一聲令下就行了?!?/br> 陳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就像是店面剛開張,肯定得先賺吆喝,劉瑜是在北京讀的大學,他同學大部分也都是留在了北京,特意去北京跑到這里來度假,或者說進行公司團建?那是有點小題大做了,所以這谷俊就抓到距離最近的劉瑜開刀,這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前期投入那么多,要是后面沒招呼起來功敗垂成了,那是挺可惜的。 “那后來呢?” “后來我就自費請剛到研究所的同事來旅游,借口是我生日。”劉瑜覺得那可真是最糟糕的借口了,回到單位后那些認識他的老人們都開玩笑,說他又是在娘胎里多憋了幾個月才蹦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