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秦澈說得緩慢而艱難,文之卻是良久不言,過了許久,她才笑笑,回答道:“我明白?!?/br> 她說:“你說的話,我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我亦是曉得的……你不必這般苦心勸我,我心中早有決斷。天子那里,又何必談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原先向來是男子之身,他待我亦是如此,若要說如今換了女子身才不過幾日,就徹頭徹尾轉(zhuǎn)了情緒,未免太快了些?!?/br> 秦澈皺眉,道:“可是……” 文之仙子笑了笑,道:“若是喚作你在如今的位置,想來決定定是與我相同……說起來,你如今這般勸我,倒是有些不像你了?!?/br> “……!” 秦澈原本還要再說,但聽她講了這么一句,居然啞然,竟是一時接不上話。 蘇文之有禮地在獄中向他端正地行了一禮,鄭重道:“多謝侍郎大人關(guān)心,這些好意,文之都心領(lǐng)了。這兩年以來,多謝秦大人照顧……只可惜日后無法再與大人共事,如今便在這里,同大人拜別了……” 說著,蘇文之俯下身去,深深一禮,神情滿是認(rèn)真之色。 她良久不曾起身,因此秦澈沒有對上她的視線,只是在牢獄外望著他,嘴唇幾乎已咬出印子,拳頭不知不覺攥得死緊,貼在監(jiān)牢門上,他不由得在鐵欄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秦澈此時心緒百味交雜,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情緒。 他當(dāng)初見到蘇文之時,自是驚艷不已,尤其相處之后,更是能夠感覺到她為人謙和卻大氣、滿腹經(jīng)綸卻不傲慢,絕不是池中之物。 不過時間久了之后,秦澈偶爾也會察覺到她身上的與旁人不同之處。例如從不在外留宿、極少與人深交,年輕有為卻從不碰女色,年齡合適卻從不談?wù)摶槭?,同時甚至連參加宴席酒會都要百般斟酌……秦澈原以為她是心氣高傲,不愿輕言婚事……或者是內(nèi)向,亦或者是……身體有什么問題。 但因秦澈本來也不愿意過問別人的私事,雖有注意到,卻沒有過多關(guān)注或者猜疑,因此從未刨根問底過。只是沒想到他猜了這么多,卻獨獨沒有猜到…… 她會是個女子。 秦澈難以形容這是一種如何的感覺。就像是原以為自己早已看膩的景象忽然換了風(fēng)景,瞬間變成了嶄新的,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這番美景。 男女之間到底是不同的。他欣賞蘇文之的文采,喜歡她的政見、性情、風(fēng)度,還有謙和求知的態(tài)度等等……人生難得一知己,但原先只當(dāng)她是好友知己,一旦曉得是女子,卻難免有種不自在的感覺……這并不是什么難受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相反,但…… 正因如此,秦澈其實心中隱隱有些可以理解天子的態(tài)度,但看著站在他面前十分坦蕩的蘇文之,便知她心底里應(yīng)當(dāng)是不知他內(nèi)心波瀾起伏的情緒。亦或者……她也根本不在乎這些。 這么多感情終究是有些難以表達的,秦澈拳頭緊握了半天,只覺得千言萬語都卡在喉嚨中說不出來。過了許久,他才勉強擠出一句話道:“文之,我希望你活著?!?/br> 蘇文之一頓,直起身子,看向站在她面前、與她隔著幾道鐵欄的男子,頓了頓,回答道:“我亦希望如此。” 說完,她又改口道:“大人,你待在這里的時間許是已經(jīng)有些久了……之前被支開的獄卒,未必能夠離開那么久。你的好意文之心中有數(shù),今日……就在此別過吧?!?/br> 秦澈動了動嘴唇,看著她清澈的眼眸,終究是也沒再說什么話,躬身回了禮,說了句“我榮幸曾與你共事,便轉(zhuǎn)身匆忙離去。 等秦澈走開后,白秋一頓,這才解開奉玉給她的術(shù)法,從牢獄邊上走出來。 文之仙子原本剛嘆了口氣,似是準(zhǔn)備回到原處,在這時看到白秋現(xiàn)身,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驚喜地笑道:“仙子!” 第119章 文之仙子顯然沒有料到白秋會在這時出現(xiàn)在這里, 一雙眸子微微睜大, 等回過神, 才像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位置并不適合待客,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層淡紅的血色,自嘲地淡笑了一下, 解釋道:“……讓仙子見笑了。若是仙子兩個月前回來, 文之倒還有一席可坐之地, 可是如今……許是不太巧吧?!?/br> 說完, 她微微一頓,又問道:“說來, 秋兒,你今日怎么會在此處?莫不是特地來看我?” 盡管兩年未見, 但由于當(dāng)初感情甚篤,蘇文之看到白秋出現(xiàn)在此處, 久別重逢,驚喜歸驚喜,卻沒有多少生疏之感。白秋見她笑得眉眼彎彎,模樣狼狽, 眉宇間卻仍是當(dāng)年的樣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她呆了片刻, 用力點了點頭, 正要上前, 步伐卻又一滯, 下意識地回頭朝奉玉看了一眼。 奉玉仍站在原地, 見狀,朝她略一頷首。 其實白秋雖然解開了奉玉神君加在她身上的藏身仙術(shù),但本身并未顯形,其他凡人理應(yīng)是看不見她的。文之仙子反應(yīng)這般快,反倒是令白秋吃了一驚……不過想到先前文之也是第一次見面就能在狐仙廟里看見她,倒也不算是太意外的事。 得了奉玉的應(yīng)允,白秋松了口氣,這才定定神,走入牢房中。她與文之仙子四目相對,吞了口口水潤喉嚨,卻仍覺得后頭發(fā)澀,明明之前就已經(jīng)看過命書,可是這時注視著蘇文之那雙清澈的眼眸,白秋一開口,卻仍是道:“文之,你怎么……會像今日這般?” 話一出口,白秋也是才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干得像是哽咽。 蘇文之朝她笑笑,倒是大方地張開雙臂,將囚衣敞開了讓白秋看,繼而笑問道:“在仙子心中,我本來應(yīng)當(dāng)如何?” 白秋被她問得微怔,沒能立刻答上來,只搖了搖頭,繼而稍頓后,道:“我也說不清楚……” 許是鮮衣怒馬,少年恣意…… 她離開時,文之仙子正值雁塔提名、風(fēng)光肆意之時。盡管早就知曉文之仙子此番下凡是歷劫,且她這一世亦的確出身貧寒、處處困難,但白秋卻最是清楚她心胸豁達、心有高山瀚海,見過她先前的模樣,再看到今日身為階下囚的樣子,落差太大……哪怕早有心理準(zhǔn)備,白秋仍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蘇文之看著白秋的神情,也知她心中想得如何,卻意外地并不覺得尷尬。蘇文之安慰地放緩了聲音,輕輕說:“難為當(dāng)初你那般鼎力幫我。你我初見時,我說我日后要拜官為相,說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了許多大話。如今,是文之……讓仙子失望了?!?/br> “不會!” 白秋急道:“你當(dāng)初說要考上進士科,要當(dāng)白衣公卿,要做一日看遍長安花的狀元郎,這些本來都已都屬不易,但你都做到了!世間能考上狀元的不過幾人而已,你是少年及第,比其他人年少許多,況且本就是處于劣勢的外地考生……” 白秋說得著急,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語速也比尋常要快……她說了許久,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文之仙子一直安靜地含笑看著她。 白秋一愣,條件反射地問道:“怎、怎么了?” “……無事?!?/br> 蘇文之其實也聽得恍惚,只覺得恍然隔世。她自己都不曾想到,不過兩年,當(dāng)年在長安狀元及第時的事,居然會聽來久遠(yuǎn)。 她道:“只是沒想到一轉(zhuǎn)眼當(dāng)年之事就過去這么久,也沒想到仙子是這般想我,倒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另外,秋兒你剛剛不知不覺總往外面看,我也有些在意。從我這里自是看不出什么,但你這般……莫不是外面,還有什么我看不見的人?” “……!” 白秋一愣,等她意識到文之仙子說得什么,神情登時就無措起來,面頰冒熱。她們兩人已不知何時對坐在監(jiān)牢內(nèi)鋪著的一點稻草之上,因為她這一句話,白秋忽然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并且不自覺地又往外看去。 外面站著的,當(dāng)然是奉玉。 她進來和文之仙子說話的時候,奉玉始終靜靜地站在監(jiān)牢之外。他雙手環(huán)在身前立著,一雙鳳眸淡然地往里面看。盡管文之仙子歷劫這般的天庭正事,白秋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般全然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了,可是既然奉玉在場,她就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 若非文之仙子點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對神君依賴至此。 蘇文之看著面前的白秋難掩羞澀的神情,心中了然,緩緩問道:“……前夫?” 白秋的耳根瞬間燙成一片,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要知道奉玉身為上古神君,聽力自是不錯,即便蘇文之似乎替她著想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從奉玉的位置……多半還是聽得見的。 白秋僵在原地,終究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等點完后,便再不敢往奉玉的方向看去了。 蘇文之見她如此,嘴邊笑意濃了些許,稍頓,便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白秋不知文之仙子這句話是何意,但卻覺得現(xiàn)在文之仙子這般危急的狀況,話題還拐到她的私事上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還不等她再出口詢問關(guān)于文之仙子和秦澈、天子之間的事,卻聽文之仙子率先一步開了口。 “秋兒,其實……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幫我個忙?” 白秋抬頭,問道:“什么?” “毛筆。” 文之仙子定定地看著她,口中說道。 “我想要一支毛筆。若是毛筆不行……不知可否替我尋一根結(jié)實的樹枝?我只要有東西可以做筆桿子便足以。” 白秋愣住。 她原以為文之仙子若是要提請求,或許會請她幫她從牢獄中出去,卻沒想到她會要一支筆。 白秋想了想,道:“直接給你毛筆可能不行……但結(jié)實的樹枝應(yīng)當(dāng)可行?!?/br> 一支毛筆要平白出現(xiàn)在監(jiān)牢之中,未免太過奇怪了。不過這個牢房有窗子,窗子外有樹……另外,監(jiān)牢中也鋪了稻草,若是稻草中混了些雜物,也不是全然沒有可能。按照奉玉之前所說的關(guān)于文之仙子下凡的話,這樣應(yīng)該是可行的。只是…… 白秋疑惑道:“你要筆做什么?” 文之只堅定而沉靜地看著她,口中未言。 白秋沉聲,停頓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那個……文之,關(guān)于秦侍郎剛才說的話……” 文之一滯,問:“秋兒,你可也覺得我答應(yīng)入宮,承歡宮宇,茍且偷生……會更好些?” “……!” 白秋被她問得一驚,連忙搖頭:“自然不是!” 但她想了想,又鬼使神差地問道:“說起來……當(dāng)今天子,是什么樣的人?” 文之仙子頓了頓,倒是說出了個和白秋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她道:“比我曾經(jīng)想得要年輕,相貌端正俊朗,談吐隨和有氣度,是個有意一展宏圖的君主……若是讓我說,應(yīng)當(dāng)完全稱得上是明君吧。” 若是在別處,私自議論君主許是不得了,但大約是已經(jīng)人在獄中,且交談的對象又是仙子,蘇文之說得倒是頗為輕松。她講得很順暢,看得出來,應(yīng)當(dāng)一直以來便是如此想的。 這個答案倒是相當(dāng)出乎意料。 蘇文之看著白秋呆住的神情,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若單論政治才能……天子不算是壞人,人品相貌也絕不算差。但你明白,我兩年前上京,本就不是為情愛而來?!?/br> “若只為求生,我的確可以入宮。侍郎大人所說的將來另辟蹊徑,我心中也明白……但是,秋兒,我先前同你說過,我要開千古先例,留青史一席!若我生,便可令后來者順我之途而上;若我死,也要為后來者走出一條新路……可若是我今日為求生而入宮,日后即便成功,豈不是也在告訴天下人,身為女兒身,無論腹中多少才學(xué),無論如何努力,最終想要出頭,都還是只能憑相貌、只能依賴于男子?” “這世間有可為,有不可為,我分得清楚?!?/br> “勞煩仙子,取一支筆給我?!?/br> 第120章 說到此處, 蘇文之已坦蕩地躬下|身, 向白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此舉不像是求神拜佛, 卻極為鄭重。 白秋抿了抿唇,似是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文之仙子一頓, 對她清雅一笑, 露出左邊的酒窩, 似是松了口氣, 說:“麻煩仙子了。” “……沒關(guān)系啦。” 白秋擺手,不過她卻注意到蘇文之臉上的笑意不達眼底, 眸中漆黑一片,平平交疊在身前、攏在袖間的手雖是擺得端正, 實際上卻在袖中發(fā)著顫。 她注意到文之今日喚她“仙子”的次數(shù)尤其多,只有幾回才同往常一般喊她秋兒。想到如今的狀況, 文之她看著鎮(zhèn)定,可實際上……也未必是完全不緊張的。 白秋原本已要出牢房去替她尋樹枝,可是步子剛邁出去又折了回來,張口道:“……那秦侍郎呢?” “……什么?” 蘇文之本在白秋步子即將踏出后, 就輕輕垂了眸,但見她回身, 只得又強打起精神, 似有些疑惑。 白秋道:“我剛才看你們關(guān)系不錯, 秦侍郎之前所說的話, 好像也是真心為你著想, 所以覺得……” “啊……” 蘇文之一愣,接著似是明白了白秋的意思。她苦笑了一下,道:“的確如此。這兩年來,他幫我的著實不少,算是亦師亦友。我自認(rèn)問心無愧,既無愧于天地,亦無愧于父母兄長……只是談起秦大人,卻的確對不起他。他當(dāng)我是知己后輩,我卻不曾對他吐露真情。我入獄的緣由曝光之時,看侍郎大人的神情,他應(yīng)當(dāng)著實是嚇了一跳……即便如此,他如今還時時來看我,著實令我覺得愧對于他?!?/br> 白秋想了想,問道:“……所以他過來看你,但你卻未請他幫你帶筆,也是這個原因?” “……算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