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江桃笑笑:“哥哥既然覺得不好意思,聽說你拿了獎學金,不如就請二丫跟我們出門大吃大喝一頓,怎么樣?你可別舍不得自己的獎學金,留著只給女朋友買好吃的啊?!?/br> “刁鉆的丫頭。”江智哭笑不得:“聽你的還不行嘛?!?/br> 落后江桃背著二丫把她的來歷講了一遍,還拍拍他的肩膀:“哥哥,你說不定又添了一個meimei,任重而道遠啊?!?/br> 江智跟桃兒杏兒都認識多少年了,成為一家人也極之自然,忽然冒出來的二丫口音都有點不同,相處也客客氣氣的,要說疼愛卻有些勉強。 他挑眉笑:“是啊,將來嫁出去三個妹夫,我這個大舅哥不好當啊?!?/br> 惹的江桃怪叫,追著要掐他,兩個人從他房里鬧到客廳,笑聲撒了一路,沉寂了許久的屋子熱鬧了起來。 吳英玉跟二丫坐在沙發(fā)上,江杏兒抱著本書坐著看,二丫羨慕的看著打鬧的兄妹,手上的凍瘡遇熱癢的厲害,忍不住摳了又摳。 “二丫,一會你跟我出門去配點止癢的藥膏子吧,馬上要過年了,再買身新衣裳?!?/br> 回頭等江誠聯(lián)系好了做親子鑒定的機構,辦妥了手續(xù),總要帶這孩子出門的,她身上的衣服讓吳英玉看著心酸。 二丫紅了臉,悄悄把手藏到了身后:“不用的,我……我有衣服穿?!?/br> 鬧騰完了的江桃從沙發(fā)后面冒了出來,在她腦袋上擼了一把:“買兩身吧,一身哪夠?。俊庇窒騾怯⒂駨娏乙螅骸安荒芄饨o二丫買,我們三個都要!”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昨晚跟杏兒在一張床上睡,不說外面的衣服,就連里面的秋衣秋褲也沒法看。 江杏的衣服二丫穿不了,太大。桃兒個頭又高,穿在里面的衣服倒也不顯眼,她昨晚拿了自己一套沒上身的秋衣秋褲內衣內褲給她,讓她換了。 今早起來看到二丫要找盆子洗自己破舊的秋衣秋褲,她攔住了:“過年都要換新衣服的,回頭再買新的,這個衣服褲子我看著小了很多,你小腿都露了半截了,沒法穿了?!?/br> 也確實短的厲害,上面還有補丁,都快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她也是將就了又將就。 昨晚穿著嶄新的內衣內褲跟能護住腳踝跟手腕的秋衣秋褲,二丫躺在被子里悄悄的流淚。 杏兒跟桃兒都睡熟了,哪怕她們對她很是客氣,這種客氣里也飽含著善良,就算不是親jiejie,能認識她們也是她的幸運。 早晨她早早就起床想要做早飯,哪知道起床才發(fā)現(xiàn)吳英玉已經起來了,見到她很是吃驚:“二丫你怎么起這么早?你倆jiejie還睡著呢,趕緊回去再睡會,等飯熟了我叫你?!?/br> 這是她從小到大都沒有的待遇,不免誠惶誠恐起來:“我習慣了早起,我會做早飯的。阿姨,不如讓我來做吧?” 對方沒有讓她改口,也跟她商量過要去做鑒定,她依舊叫阿姨,可是感激跟親昵卻從心里往外涌,在寒冷的冬天也覺得心里暖暖的。 吳英玉攔不住她,只得跟她一起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誠往省城打了幾個電話之后,由江勝出面, 在軍區(qū)總院落實了吳英玉跟二丫做親子鑒定的事情, 趁著年前還未放假,他帶著兩人去了一趟省城。 鑒定結果還沒有出來, 這個年吳英玉準備的心神不寧, 不過二丫倒是跟杏兒桃兒相處的越來越融洽了。 她失學太早, 在劉家又是干慣了家務的,江桃正在苦讀備戰(zhàn)高考, 江智回來在這幾日就往省城去探望爺爺奶奶了,只有杏兒閑暇陪伴,吳英玉索性開了個年貨單子, 讓兩人去街上采辦。 二丫在劉家等同于圈養(yǎng)的小貓小狗, 劉家既不肯讓她多讀書, 也不肯讓她多出門長見識,就怕她多思多想,讀書長了本事, 不安于嫁給家中傻兒子。 她長這么大,手里既不曾攢過錢, 她不曾出門逛街, 隨意花錢, 跟著江杏在縣城里多跑幾次,雖然永喜縣貨物比不上省城, 但于她來說卻是極為新奇的體驗。 江家的經濟也比劉家要富裕太多, 江杏帶著她差不多逛遍了縣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 臨近過年,到處都是備辦年貨的人們,賣服裝的攤位前人流量滿,趁著年前家家戶戶都給大人小孩買新衣。 街上還有賣煙花炮竹,桔子蘋果棗子梨,花生瓜子糖的,還有毛筆字不錯的,臨街擺攤賣現(xiàn)寫的對聯(lián),寫幾筆搓一搓凍僵的手,繼續(xù)再寫。 不同省份風俗也大是不同,二丫看的津津有味,還買了不少好吃的。 過年的新衣服是早就備好的,她長這么大算是頭一回體驗了過年吃喝玩樂的生活,家務事都是大家一同分擔,不是她一個人站在冰冷的廚房里洗碗,其余人坐在客廳看春晚。 江家人待她都極為客氣,手上的凍瘡抹了吳英玉配好的藥膏,癥狀已經有所緩解,身上從里到外都是嶄新的,衣褲鞋襪全都舒適合體,她有時候做夢都生出一種惶恐,跟江家的人相處越久,心里的依戀便越深。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江勝打來電話,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 那天除了江智,其余人都在家中。 接電話的是江誠,他在電話這頭才說了一句:“大哥,結果出來了?” 家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正在做著的事情,豎起耳朵聽,吳英玉更是小跑著過去,站到了他旁邊,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二丫其實也極想過去,卻又不敢過去。 江誠見狀,按了免提,電話里傳來江勝爽朗的笑聲:“出來了,老四,恭喜你添了個閨女。鑒定書我讓智兒帶回來,到時候好上戶口?!?/br> 一句話,吳英玉淚如雨下,猛的扭頭去看二丫。 那傻丫頭還有點懵,沒反應過來,江杏跟江桃已經跳了起來:“真的是???!” 吳英玉哽咽著說:“謝謝大哥!” 盼望的太久,等到夢想成真,她內心復雜的感覺難以盡述,總歸這是天大的喜事,她眼含淚花走過去,二丫也傻傻站了起來,這會功夫已經明白了電話里的意思,兩兩相望,淚如雨下。 吳英玉多年夢想成真,雖然年已經過完了,但于她而言好日子才真正開始。 首當其沖的是要給二丫起個大名,總不能直接叫她江二丫吧? 桃兒跟杏兒的名字都起的很隨便,按著季節(jié)來的,輪到二丫總有種補償心理,恨不得請個學問深的老師給起個好名字。 二丫尚不知道江誠不是親生父親,盼著自己是江家孩子的時候還有些忐忑不安,等真正相認了,心里卻有了結,又不肯改口了。 鑒定結果出來之后,吳英玉抱著她大哭一場,又在英玉飯店擺了一場酒,請了所有親朋好友吃酒,慶賀她找到了女兒。 二丫卻悶悶不樂。 吳英玉好幾次問她,她都搖頭不說話,可是大大的眼睛里分明藏了許多話要說。 找到之后,她光想著如何補償孩子,可是真找到相認了,孩子卻明顯躲躲閃閃,除了確認關系哭過那一回,之后連眼神也不肯跟她對視。 家里鬼主意最多的要屬江桃了,吳英玉滿面愁容跟江桃講:“她心里也許恨著我,恨我沒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吃了那么多的苦?!?/br> 江桃想想:“我跟爸爸說一聲,讓他找輛車給我,我跟jiejie帶著小三子出門轉一圈吧?!?/br> 吳英玉又怕她責怪二丫:“她怨恨我也是應該的,你別說重話,傷著了她的心?!睆男○B(yǎng)在身邊的熟悉性情,罵也罵得,但不在身邊的輕不得重不得,稍一客氣顯生疏,太過親昵孩子又抗拒,相處的分寸極難把握。 江誠對江桃向來有求必應,這丫頭腦瓜子轉的快,從來不做無用功,求到他這里肯定有緣故的:“我讓你李叔叔載你們出去,不許胡鬧啊。”到底還是叮囑了一句。 江桃甜甜笑:“謝謝爸爸?!?/br> 老李是江誠的司機,從家屬院拉了姐妹三個,問她們:“去哪?” 二丫不熟悉本地,江杏也是被稀里糊涂拉來的,也是一頭霧水:“李叔,我也不知道,問桃兒吧?!?/br> 江桃:“安泰鄉(xiāng)的楊家莊。” 江杏失聲:“去那里干嘛?” 江桃笑笑:“有些事情咱們都知道,可是小三子不知道啊。李叔也不是外人,咱們家里的事情也知道,您別見笑,我meimei不知道,我就想讓她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二丫不由抓住了她的胳膊:“咱們家……不是縣城的嗎?” 江桃:“你回來只看到了家里如今的境況,卻不知道我跟jiejie小時候過的什么日子。還有一件事情你也不知道,爸爸不是生了我們的那一位,生了我們的那一位還在鄉(xiāng)下呢。我跟jiejie,還有你原來都姓楊……” 吳英玉如今是永喜縣的傳奇人物,知名的企業(yè)家,市里評定的杰出青年,她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身為親身女兒的小三子卻還是頭一回聽說。 事隔多年,江桃回想小時候的事情,都有點恍如隔世了,她從小三子降生開始,到楊家人狠心把她送走,吳英玉被迫離婚,帶著姐妹倆求助無門,來縣城謀生,生活剛剛有起色,賺了一點錢就前往武市去尋找她的下落,苦求無果,回來大病一場…… 這些年里,她從來也沒放棄過這個女兒,也從來沒想過要拋棄她。 二丫聽著聽著,眼淚不由自主就落了下來。 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女兒之后,她一直也想不明白,爸爸在公安局,mama開著廠子飯店,怎么就偏偏把她給送人了? 這件事情在她心里打成了死結,怎么都繞不開去,連帶著她心里也生起了怨恨之意,再見到吳英玉跟江誠親切的笑,就覺得假惺惺的,心里難受的不行。 原來……她恨錯了人。 車到了楊家莊村口,江桃就讓老李把車停下:“李叔,我跟jiejie也很多年沒來過楊家莊了,車子進了村招人眼,不如您就在這等等我們,我們轉轉就回來?!?/br> 一路之上,老李聽著江桃講過去的事情,心內也是感慨不已。 他停了車,叮囑幾個人:“一會就回來了,別走丟了?!?/br> 江桃應著,姐妹三個沿著村頭的小路走著,沒過多久,江桃就指著一處給江杏跟二丫看:“jiejie,你記不記得當初在楊家偷了倆蛋,咱們出來烤著吃,就在那邊呢?!?/br> 江杏也有些感傷:“這么多年都沒回來過了,你小時候可憐的,連肚子也吃不飽,差點給餓死,要是三meimei留下來,日子也好過不到那里去。那時候媽老是挨打,在楊家真不是人過的日子?!?/br>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任何人都有回望過去生活的本能。 年紀大的來時路風塵仆仆,提起想當年頗有一種理所當然, 但小姑娘回憶想當年, 總有種啼笑皆非的不是,那些走過的橋比小年輕路都多的老資歷當然嗤之以鼻:“你才經過了幾樁事?”此后還有大把的風浪等著淋頭澆他們一頭一身。 仿佛活的長久都是一種嘲笑人的資本。 但在當下, 那些困住小三子走不出去的過去, 被拋棄的恐懼, 被連根撥起的生命強行移植在毫無愛意的土壤,被憎恨被嫌棄被抨擊被勞役……唯獨沒有善意的短短十幾年生活, 都是她跨不過去的坎,唯有回望過去,才是解開心疾的良藥。 姐妹三個遠遠站在楊家門口, 記憶之中能桎梏人一生的院子有低矮的院墻, 逼仄的院子, 小小的四方天地,固執(zhí)愚昧一成不變的思想,以及灰突突的充滿了狼狽與窘迫絕望的過去。 “……那時候媽也不是沒抗爭過, 她才生完了你三天,拼了命要留下你, 可是有什么用呢?”杏兒想起當年的一幕, 血管仍為之冷凝, 腔子里凍的冰涼,血緣親情不過是笑話, 在這個愚昧的世界里, 生而為人, 女孩子是可以被隨意虐待拋棄,不值得被愛,不值得被呵護養(yǎng)大,如她們姐妹三個的命運。 這一世的命運,乃至上一世的命運。 “在楊家人眼里,咱們姐妹三個是賠錢貨,生下來就應該掐死,不被掐死也應該被餓死,或者賣掉。媽就是下崽的工具,生不出兒子就該死,生了閨女就是沒用,就應該被拋棄,被離婚,被踢出這個家門。而我們姐妹,即使在這家里留下來養(yǎng)大,將來也只能是當貨物一樣被賣給某個愿意出最高彩禮的男人,用來給兄弟鋪路,沒有人會在意你嫁出這個門是死是活……” 江杏想起曾經做過的無數(shù)噩夢,心潮激蕩,眼眶濕潤,一邊一個攬住了meimei們:“三meimei,當初的媽跟我們都沒辦法選擇。如果有選擇,她不會放棄你,不會想要把你送人。而做出這個決定的都不是她,可是這些年來,她卻為此而愧疚心疼。而那些當年賣了你的人甚至連一點點愧疚之意都沒有……” 她看到屋中出來的楊婆子,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腰,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疑惑的看著大門外遠遠站著的三個女孩子,她耷拉著眼角,使得眼睛成了個倒三角的形狀,兩頰上的rou松馳下垂,鼻翼兩側刻畫出深深的法令紋,顯的面相有些兇狠刻薄。 幾個人的視線相接,很快楊婆子就恍然大悟——姐妹三個都遺傳了吳英玉的容貌,與年輕時候的她有四五成的相似,雖然氣質各有不同。 氣質這種東西,真是很玄妙,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但姐妹三人身上五官總有相似的地方,一字兒擺開,辨識度太高,很容易聯(lián)想到。 霎那間,楊婆子腦子里翻涌起村里人議論吳英玉的種種,說她發(fā)了大財,開著老大的飯店跟工廠,還嫁了個公安局當官的,連帶著她帶走的那倆賠錢貨都過上了好日子,連姓都改了。 楊家的日子越窘迫,這些消息就越刺激著她的神經。 家里三個小子十歲出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真正沒說錯,每頓飯煮一大鍋唏里呼嚕就被解決了。連身上的衣裳褲子半年就要短一寸,鞋子就更別說了,年頭跟年尾都不是一個鞋號,瘋長起個子來沒個完。 她腦子轉的飛快,心里在疑惑:“難道送出去的那個賠錢貨找回來了?”臉上卻綻出個熱情的笑容,飛快的邁著不太靈便的腿跑了過來。 楊婆子不常笑,反而陰沉著臉跟兒媳婦淘氣的次數(shù)比較多,臉部肌rou習慣了這種慣性下垂的走勢,忽然要強行笑起來,非要改變以往的相處形態(tài),在一張臉上熱鬧的亂了順序,你高我低都不對付,這笑意便有點毛骨悚然,怎么看怎么奇怪,仿佛笑容背后藏著居心叵測,讓人心生警惕。 她自以為端著的是個熱情友好的微笑,往常跟兒媳婦拔高了嗓門吵架,鍛煉了肺活量,就好比壞了音量控制開關的喇叭,聲音永遠在一個分貝上徘徊,開口一嗓子就嚇的三姐妹耳膜嗡嗡各自退了三步。 “桃兒杏兒,你們家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奶奶可想死你們了!”伸出粗黑蒼老的手,指甲里還是燒過爐子拾過煤沒有洗干凈的黑垢,熱切的去拉三個孩子:“這是……小三兒吧?” 她的手橫過來,正要抓到杏兒的衣角,枯瘦猶如冬日樹桿的腕子被一只纖長潔白的手牢牢握住了:“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闭f話的姑娘高挑纖瘦,生著一張冷漠但漂亮的臉孔,比吳英玉年輕時候更要漂亮幾分。 “你是杏兒還是桃兒?你們姊妹都長大了,奶奶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彼笊嫌行┨?,阻止她的姑娘很快就松手了,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嫌棄的在自己衣襟上蹭了兩下,一雙冷森森的眼珠子不說話,靜靜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