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刑部尚書一起給他提醒。

    皇帝記起了整件事，神色便冷了三分，“那廝這些年都在罵朕的首輔，到眼下還不解氣，跑到京城來生事了？”

    兩名臣子自是不便接話。

    皇帝取過那份訴狀，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這狀子上的言辭，比起他動輒不帶臟字的罵人，顯得過于溫和了些?！彼言V狀放下，輕拍一下，“程知行近日沒了次輔幫襯，忙碌的很，沒工夫理會這等事。先把告狀的關(guān)起來就是了?！?/br>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齊聲稱是，繼而告退。

    皇帝語氣淡漠地叮囑一句：“此事，不論任何人問起，一個字都不要說?！?/br>
    二人恭聲領(lǐng)命，卻已明白皇帝的用意：只要他們把皇帝的話復述給別人聽，有心人便能揣摩出圣意，要湊熱鬧彈劾程詢的，興許就會話鋒一轉(zhuǎn)，裝腔作勢地為首輔鳴不平。

    皇帝一面批閱奏折，一面若有所思，過了好半晌，傳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到面前，吩咐道：“程知行外放廣東期間，錦衣衛(wèi)隨行，定時傳密信給朕，稟明他及當?shù)刂T事。那些密信已經(jīng)在錦衣衛(wèi)存檔，給朕找出來，預備著。興許過幾日就能用上?！?/br>
    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稱是而去，心里直樂：皇帝有時候特別有意思，就像是隨身攜帶著小賬本兒，只怕官員不跟他翻舊賬。

    .

    大理寺卿回到衙門，特地去監(jiān)牢看了看萬鶴年。

    萬鶴年一身布衣，是個分外清瘦的小老頭兒，面相透著倔強。

    大理寺卿走到牢門前，道：“料想著你在京城也沒落腳之處，離了大理寺，說不定會四處散播辱沒程閣老清譽的糊涂話，是以，便安心在這兒住一陣吧?！?/br>
    萬鶴年聽了，不言語。

    大理寺卿也不惱，道：“你那些文章，我抽空看了看，覺著你過得委實辛苦：已經(jīng)是平頭百姓的日子，卻時時處處地留意首輔的大事小情，雞蛋里頭挑骨頭。我真疑心首輔上輩子欠了你八百兩銀子。”

    萬鶴年緩緩地闔了眼瞼，閉目養(yǎng)神。

    大理寺卿問道：“你過得一窮二白，怎么到的京城？能不能告訴我，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慫恿你做這種事？”

    萬鶴年似是入定一般。

    “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紀，又有過清官的名聲，我真要先賞你一通板子?！痹缇捅涣T職的萬鶴年狀告程詢，便是民告官，應該二話不說就往死里打一通。

    萬鶴年還是沒有反應。

    “你好生掂量一番吧，”大理寺卿好心規(guī)勸了兩句，“別弄得做過清官卻落得個晚節(jié)不保的下場，到那時候，沒人會再縱著你謾罵首輔?！?/br>
    陳家的一名管事mama，奉命得空就到監(jiān)牢看望陳嫣，給她送來可口的飯菜、消暑的湯水，沒少使銀錢打點，日子久了，獄卒便對她寬泛一些，能容著她與陳嫣說一陣子話再走。

    這日，管事mama把萬鶴年的事情講給陳嫣聽，末了，壓低聲音，神色糾結(jié)地道：“奴婢沒少聽外院的人談?wù)撨@件事。別說程閣老不是做得出那種事的人，便是真做了，又怎么了？那時候的情形明擺著呢，等于是殺一個就能救成千上萬的人。”

    “有什么法子？”陳嫣在監(jiān)牢，從來是惜字如金，這次卻接話了，語聲很輕，“有的人活著本就多余，可就是不能取他性命。殺了他，就會成為隱患。趕上朝堂不穩(wěn)的年月，真就要為那些該死的鬼償命。律法明明有那么多漏洞，很多權(quán)臣卻無論如何不同意改，就是要用來玩弄權(quán)術(shù)，以下作的手段誣陷忠良?！?/br>
    管事mama聽了，一顆心懸起來，“您是說，這次的事，很麻煩？”

    “是很麻煩?！标愭涛⑿Γ棒[不好，一個權(quán)貴之家，就要從京城銷聲匿跡?！?/br>
    “??？”管事mama以為她指的是程詢，眼里有了真切的失望和擔心，“那般人物，若是栽到小人手里……”只想一想，她就替程詢不甘、憋屈。

    第67章

    對董志和來說, 這當然是個難題。

    若承認程家有恩于董家，那么, 門生彈劾程詢，便是恩將仇報。

    若是否認，便是冷心冷肺，身后四位閣員都會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里多了幾分慚愧，認認真真地把話題往別處扯：“臣一生最無能之處，便是不善治家, 董飛卿年少時，臣無暇管教, 他背離家門時, 亦無法勸阻?！?/br>
    “罷了?！被实蹱苛藸看? 取過置于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開，緩緩地搖著, 視線落到董志和兩個門生身上――

    文睿臨在都察院任監(jiān)察御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講。如果走正路的話，前程差不到哪兒去?？上В皆撝愕娜?，越不曉得知足為何意。

    文睿臨曾任廣東監(jiān)察御史, 李夫之生于京城, 年少時曾到廣東游歷――這一點, 是一早從錦衣衛(wèi)那里拿到了這人的生平履歷獲知。

    都與廣東有些關(guān)系。怪不得, 董志和會選擇他們明章彈劾。

    此刻讓皇帝氣兒不順的也是這一點：既然都曾去過那一帶，怎么還能理直氣壯地彈劾？

    沒錯，他選的首輔招人恨，官場上有多少人敬慕艷羨，便有多少人痛恨謾罵，但是，人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吧？好歹也得聽聽另一邊的人怎么說吧？

    他們不肯聽，不是打心底對程詢有偏見，就是因為三親六故被程詢整治過懷恨在心。

    皇帝喚文睿臨：“說正事。在你心里，認為的萬鶴年一事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你眼里的程閣老，到底是怎樣的品行?！?/br>
    文睿臨連忙上前，恭敬行禮，片刻后侃侃而談：“啟稟皇上，微臣曾任廣東監(jiān)察御史，負責巡視鹽政、漕運、關(guān)稅等等。

    “當差之余，經(jīng)常聽到與程閣老、萬鶴年相關(guān)的傳言。

    “在那里，情形與今時朝堂相仿，有人堅信程閣老光風霽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則認定程閣老當初年輕氣盛，外放期間，有過數(shù)次意氣用事的情形。

    “彼時，微臣心生疑竇，只是不敢越權(quán)查證。

    “萬鶴年來到京城當日，微臣便詳細詢問過兩名河道衙門的官員――那一年，他們就在廣東當差。他們說，當夜曾親眼看到程閣老與懋遠知縣及百姓起了沖突，程閣老率領(lǐng)的軍兵俱是刀劍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喪命，因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為，不論程閣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過不妥的舉措。否則，人們不會在經(jīng)年之后，還不能做到眾口一詞地相信程閣老的為人。

    “是以，微臣懇請皇上徹查此案，派專人到廣東，詢問當?shù)毓賳T、官差?！?/br>
    說著，他取出奏折，雙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幾個可以作證的人，恭請皇上過目?！?/br>
    大總管劉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轉(zhuǎn)呈到龍書案上。

    皇帝又問了李夫之同樣的問題。

    李夫之的說法是，早年游歷期間，曾到過懋遠，聽幾名懋遠百姓說過當年的事，幾個人說法一致：當年的的確確有幾百人喪命，或被軍兵斬殺，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個是故意模棱兩可，一個則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對程詢有一點點的猜忌，都會隨著他們的說辭生出幾分不確定，不能再堅信程詢并無過錯――能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聽從他們的建議，派官員赴南方查實，就算程詢一絲過錯也無，在塵埃落定之前，都會陷入世人的懷疑、質(zhì)疑甚至全然否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沒可能總盯著一件事的進展，事發(fā)時隨大流議論幾句罵幾句，之后該忙什么忙什么；等到事情有了結(jié)果，大多數(shù)也拉不下臉承認自己錯了，會理直氣壯地懷疑皇帝顧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詢――反正天高皇帝遠，誰都不是局中人，怎么猜測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詢深受官員百姓質(zhì)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發(fā)落的那段時間。他可以繼續(xù)留在內(nèi)閣，暫代首輔職責，幫皇帝處理朝政，可以在一些軍國大事上搶占先機。

    皇帝不能沒有內(nèi)閣幫襯，尤其離不開首輔、次輔，兩個人里面必須得留一個。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計較他治家不嚴引發(fā)的風波。

    等到程詢回到內(nèi)閣，皇帝就算心生虧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筆爛帳，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出爾反爾地舊事重提。

    ――這樣推測下來，首輔、次輔等于兩敗俱傷：程詢說話勢必再不會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離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復回想董飛卿上次見自己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沒找到端倪，所以仍舊確信程詢在這件事情上有心虛之處。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門生說完了，你是否附議？”

    皇帝的話，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繞彎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情形，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話，皇帝火氣一上來，就把他攆出去了。由此，他緩聲道：“臣附議?！庇痔嶙h，“皇上不如喚程閣老來回話，聽聽他的說法。”

    “聽他說什么？”皇帝把折扇唰一聲合起來，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覺出了不對勁。

    文睿臨、李夫之卻是心中大喜，認為皇帝已經(jīng)對程詢不悅。

    寧博堂沒顧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斂目等待進言的機會，此刻上前一步，行禮道：“啟稟皇上，臣有下情回稟。”

    “講?！?/br>
    寧博堂道：“臣曾在懋遠做過六年父母官，在臣調(diào)任進京之前，他們對程閣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確，臣剛到懋遠的時候，看得出，百姓因為災情，因為分流淹田的事，對程閣老有過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來，朝廷的補給按時發(fā)放，懋遠遇到難處的時候，程閣老曾幾次幫忙向相關(guān)衙門遞話，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為懋遠及至廣東的百姓向皇上進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廣東，這是有目共睹的。

    “在當時，百姓不知原委，可時過境遷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來越好之后，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覺了。

    “早在臣還沒離開懋遠之前，當?shù)匕傩毡阋褜Τ涕w老滿口稱頌。

    “臣以頭上的烏紗帽擔保，程閣老絕對沒有對不起懋遠的地方。

    “臣恭請皇上三思，切勿聽信小人的讒言！”

    話到末尾，他語氣已經(jīng)有些重了，說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頷首，“這件事，程知行一個字都不用說：歹話、好話，都會有人為他說盡?！?nbsp;語畢對侍立在一旁的劉允打個手勢。

    劉允像是早就在等這一刻，稱是之后，小跑著出門，沒多久便折回來，隨他進門的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和一名錦衣衛(wèi)，兩人各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箱子。

    箱子打開來，從里面取出的，無一例外，皆是信函。

    “總有那么些人，善用‘莫須有’三個字做文章。”皇帝凝視著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諷刺，“說起來，這件事是該翻出來了。

    “前河道總督、舒明達、陸放都已辭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趕赴京城道出實情的心，身子骨也不會成全；后兩個做起了閑云野鶴，居無定所，朕不知道他們客居何處――更何況，他們本就與程詢交情匪淺，說的話如何能夠當真。”

    “若派人去南邊核實，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經(jīng)給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換個人，朕或許真就那么做了。但對程知行，用不著?！?/br>
    他點手喚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br>
    “臣遵旨?！卞\衣衛(wèi)指揮僉事拱手行禮，之后轉(zhuǎn)向在場官員，把當年萬鶴年一事始末娓娓道來。

    在這期間，皇帝看著對方在案上的信函，間或取出一封，展開來看。

    寧博堂、刑部尚書越聽笑意越濃。

    董志和、文睿臨、李夫之越聽臉色越差。

    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講述完畢之后，道：“此事，是前錦衣衛(wèi)指揮使及兩名錦衣衛(wèi)親眼目睹，三個人在事后先后照實記錄在案，轉(zhuǎn)呈圣上，圣上又交由錦衣衛(wèi)歸檔封存?！?/br>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兩個門生相繼隨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來看，把內(nèi)容講給眾人聽：“時年八月，程詢、陸放率領(lǐng)軍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兩人一起滾落水中。

    “水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程詢左腿受傷，陸放頭部撞到了頑石。

    “那時候，他們已連續(xù)幾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來了。沒過幾日，河道總督也累得臥病在床，隨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務(wù)?！彼研藕謴驮瓨?，放回原處，“朕單獨派去給三人醫(yī)治的太醫(yī)，回來說，皇上洪福齊天，三位大人都撿回了一條命?！闭Z聲頓了頓，問道，“董閣老，程知行到底是殺人的人，還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

    董志和撐在地上的雙手，扣緊了地面，第一次，他對皇帝答非所問：“臣……有罪。”

    “你的確有罪。”皇帝站起身來，繞過龍書案，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治家方面，你簡直就是個廢物。

    “雙親為老不尊、繼室心腸歹毒、三個兒子先后叛離家門。

    “你當初與原配和離，鬧得很不像樣，朕只當你身在他鄉(xiāng)，對家事有心無力，況且，和離之事屢見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