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思索著，又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我沒基礎(chǔ)啊?！?/br>
    “說得仿佛你文化課有基礎(chǔ)一樣?！?/br>
    楊薇在旁邊毫不猶豫拆臺。

    作為看著夏啾啾一路走過來的人，楊薇太清楚高一遇見夏啾啾的時候，她是什么水平了。

    夏啾啾沒說話。

    她太清楚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其實進步這么快，固然有老師的教導(dǎo)、有自己的努力，可是還有的，是她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高考過，曾經(jīng)讀完了整個大學(xué)。

    雖然成績不好，雖然混著過日子，可是始終還是記得一些。她一面學(xué)，一面回憶，多少有點印象。

    然而畫畫不一樣，過去她從來都沒接觸過。

    她曾經(jīng)學(xué)過再重來和她一無所知，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她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個全新的事物，于是她選擇沉默不語。

    旁邊沈隨靜靜看著夏啾啾，眼里帶了些苦澀。

    他其實很期望，夏啾啾剛才能毅然回答一句“好，我去考藝考”。如果夏啾啾說了這句話，他感覺自己也會升騰起無限勇氣。

    可夏啾啾只是個普通人，她的猶豫同他一樣。

    場面有些尷尬，就這個時候，顧嵐手機響了起來，她一看來電，就變了臉色。

    夏啾啾看過去，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mama”。顧嵐看著手機遲疑，然而那電話卻一直在響，明顯不是一個普通的電話。

    顧嵐猶豫了很久，才終于接了電話。然而電話通了那一瞬間，就傳來女人尖利的聲音：“顧嵐，你在哪里？！你居然逃課！你給我回來！”

    顧嵐抿著唇不說話，里面?zhèn)鱽砼说闹淞R聲，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沙啞道：“好，我回來?！?/br>
    說著，顧嵐掛了電話，然后抬起頭來，看了周邊一圈。

    “我們來簽合同的事兒，你們和誰說了？”

    “我沒有?！?/br>
    “我沒有。”

    楊薇和沈隨異口同聲開口，三個人將視線落在夏啾啾身上，楊薇臉色巨變：“你告訴江淮安了？”

    夏啾啾沒敢說話，垂下眼眸，這個態(tài)度已經(jīng)是答案。楊薇臉色難看道：“他肯定告訴了宋哲。宋哲這人從來不會考慮別人，顧嵐……”

    她看向顧嵐：“你……”

    “沒事?！?/br>
    顧嵐閉上眼睛：“我沒事。咱們被人告了，都通知了家長。我媽來學(xué)校了，在學(xué)校等我，你們估計也這樣?！?/br>
    的確是這樣，只是逃課這件事，宋家和夏家都看得開。宋家直接都沒來人，夏家讓何琳琳去學(xué)校里報個道，何琳琳還在家里化妝，根本沒趕到。

    而沈隨的父母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一直沒什么動靜。

    可顧嵐母親不是這樣，她將所有期望都壓在顧嵐身上，顧嵐逃課這件事，對她來說完全是不可饒恕。

    后面半截路，顧嵐一直沒說話。

    夏啾啾幾次想搭腔，但看見顧嵐的神色，根本不敢說話。

    四個人一路沉默著到了學(xué)校，然后到了教務(wù)處。

    教務(wù)處里很熱鬧，何琳琳、沈隨她媽、顧嵐她媽正在聊天。

    確切說，是顧嵐她媽正在抓著另外兩個女人哭訴，旁邊的教導(dǎo)處主任站著勸慰。

    顧嵐母親一面訴苦一面苦，整個人全然是一個怨婦模樣。四個人到的時候，顧嵐走在最前面，看到這樣的場景，臉色不太好看，卻還是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媽?！?/br>
    “你還知道回來？！”

    顧母抬起頭來，嘶吼出聲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我掙錢供你養(yǎng)你，就是讓你去逃課的嗎？”

    “是啊，”旁邊教導(dǎo)處主任幫腔，滿臉正直道：“顧嵐，你也不想想你家什么條件，你媽什么情況，每天就這么混日子，你對得起你媽嗎？”

    “張老師……”聽到教導(dǎo)主任張旭這么說，顧母哭得更厲害了：“您說得對啊，這孩子真的太不懂事了。”

    張旭和顧母你一言我一語討伐著顧嵐，顧嵐站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一般，動也不動。

    她神色是平靜的，甚至有那么幾分絕望，沒有平日里半點生氣。

    夏啾啾和楊薇在一旁看著，夏啾啾心里驟然就疼了起來。顧嵐這么生機勃勃一個人成了這樣子，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忍不住提了聲音：“阿姨，顧嵐不是出去玩的，她是和我們?nèi)ズ炓粋€出版的合同，想多賺點錢……”

    “賺錢？賺什么錢？我和你們說，這社會上的騙子很多的，就你們這樣子，能賺什么錢？”

    顧母似乎是被什么刺激到，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讀書就好好讀書，總是想這些不該想的，畫畫能有什么前途？能靠畫畫賺錢的，幾萬幾千人里能有一個嗎？那一個就能是你嗎？”

    顧母說著，炮火全部對準(zhǔn)了顧嵐：“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可你不看看我們家是什么情況？你爸腦癱，你弟弟還小，我一個人養(yǎng)著這個家，我養(yǎng)得起你嗎？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

    顧母一面說，一面從桌子上抓起顧嵐的手稿，劈頭蓋臉給她砸了過去：“你整天上課就搞這些，你以為你是誰？哦，你初中獲了幾個獎，那些騙你錢的老師說幾句你有才華，你就以為自己真的是什么天才了？天才，我養(yǎng)得起你嗎？你養(yǎng)得起自己嗎？”

    顧嵐被自己的手稿砸在臉上，她捏著拳頭，閉上眼睛。

    她以為自己可以忍。

    以為這所有的羞辱、不理解、謾罵，都能忍耐過去。

    夏啾啾在旁邊看得著急，想要插嘴，卻被楊薇拉住。

    于是她就看見顧母將那些畫紙、手稿、夏啾啾買給顧嵐的筆刷，一樣又一樣砸過去。

    漫天紛飛的畫稿里，那個姑娘捏著拳頭，低著頭，倔強又絕望。

    夏啾啾就是這么靜靜看著，就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她能清晰觸碰到顧嵐那份執(zhí)著，那份對于畫畫狂熱的喜歡和愛。

    明明知道自己家庭情況怎樣，明明知道自己要給母親分擔(dān)負擔(dān)，明明知道自己母親已經(jīng)脆弱到隨時瀕臨崩潰邊緣，應(yīng)該好好聽他的話，考個大學(xué)、讀會計系，畢業(yè)后考稅務(wù)局當(dāng)公務(wù)員，或者當(dāng)個會計。

    她的母親再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雨，她要穩(wěn)定，要平穩(wěn)，要將生活圈在自己認知范圍里。

    顧母一面砸一面罵，旁邊人都被她這暴躁的反應(yīng)驚呆了，連張旭都忍不住開口：“那個，顧嵐已經(jīng)知道錯了……”

    “她知道什么錯？！”顧母嘶吼出聲：“她不知道錯，她永遠不知道我這個媽當(dāng)?shù)糜卸嘈量?，她從來都不會體諒我，就知道畫畫、畫畫?！?/br>
    “顧嵐，你給我說，最后一次?！?/br>
    顧母盯著她：“你以后再也不準(zhǔn)畫畫，好好高考，考個好大學(xué)，讀會計系，考公務(wù)員，你這輩子就這樣了，知道嗎？”

    顧嵐沒說話，她張了張口。

    她想說，好。

    然而她努力了，她反復(fù)嘗試。

    周邊一片寂靜，顧母就盯著她，等待著，等待著她像之前那些時候一樣屈服。

    屈服于她的狂躁、屈服于她的愛。

    然而顧嵐始終說不出口，她看著地上的紙，看著底稿，想起這些時間里，網(wǎng)上那么多人的鼓勵和認可。

    她可以，她就算不是天才，可是時代變了，她可以以畫為生。

    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它容納異類，它與顧母的時代，早已截然不同。

    顧嵐顫抖著，看著畫稿上正在歡快抓著蝴蝶的小狗。

    “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我亦不知道我身往何處——”

    “可我奮力追逐我想要的，只要跑得比別人快，總能拿到什么。”

    “畢竟，這是一個，只要成為10%，就成完成夢想的時代?！?/br>
    “我……”

    顧嵐顫抖出聲來，顧母眉頭漸松，然而也就是這時候，她聽到顧嵐艱難開口。

    “我沒錯?！?/br>
    堤壩沖開缺口，余下洪流奔涌而出。顧嵐抬起頭，認真看著顧母。

    “我畫畫沒錯，我追求夢想沒錯。你不該為我夢想買單，那我自己買?！?/br>
    “我的人生我自己負責(zé)，我的路我自己選，你沒錢給我買畫筆，那我自己掙。你撫育我艱難，那我打工、我借錢、我求人、我畫畫，我自己賺錢養(yǎng)自己?！?/br>
    “可是，媽，”顧嵐頭一次覺得自己這么勇敢：“我做我喜歡的事，我不覺得，我錯了?！?/br>
    “哪怕它和你們對世界的認知相悖，可是努力追求夢想，從來不是錯?！?/br>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夏啾啾聽著顧嵐說這些話， 簡直想要鼓掌。

    她仿佛看到未來那個閃閃發(fā)光不讓人分毫的顧嵐， 那個撐起原畫設(shè)計半邊天的顧嵐，驕傲又張揚。

    她恍惚明白了自己回來這一趟的含義， 不僅僅是去找到江淮安， 去幫助江淮安， 也是為了讓她更好更深的去遇見她曾遇見過的所有閃亮的人。

    夏啾啾聽著顧嵐的話， 感覺熱血沸騰， 她覺得顧嵐仿佛是漫畫女主， 這個時候， 應(yīng)該所有人都為她的夢想折服，顧母應(yīng)該立刻答應(yīng)她， 然后母女抱頭痛哭。

    然而生活從來不是故事， 在夏啾啾興奮激動的時候，顧母卻是猛地揚起手來，一巴掌狠狠扇了過去。

    全場都驚了，顧嵐被那一巴掌扇得整個人都歪了過去， 還好夏啾啾下意識上前扶住了她。

    夏啾啾憤怒出聲：“你……”

    “你知道什么！你在說什么！”顧母歇斯底里哭喊出聲來：“什么夢想！什么你喜歡！你就好好走一條安安穩(wěn)穩(wěn)的路不行嗎！你好好考個大學(xué)，好好讀書，好好當(dāng)公務(wù)員， 不行嗎？”

    “那些搞藝術(shù)的啊， 我不知道嗎？窮的窮死， 富的富死。我不需要你多有才華， 我不需要你出人頭地， 我就想要你安安穩(wěn)穩(wěn)的， 不行嗎？”

    “我受不了了……”顧母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你爸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我一個人，養(yǎng)著他，養(yǎng)著你們。我這輩子都在漂泊，我這輩子起起伏伏的，沒過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你爸以前也是，天天和我說什么夢想，說創(chuàng)業(yè)，我陪了他一輩子，一輩子了！我求你了顧嵐，”她擺著手：“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一點風(fēng)險了?！?/br>
    “你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怎么辦？你出來找不到工作怎么辦？你沒出名怎么辦？你賺不到錢怎么辦？”

    “你說不用我管，小嵐，那是孩子話。你要真的有什么，我當(dāng)媽的，怎么可能不管？”

    顧母滿臉是淚抬起頭來，懇求出聲：“別給我惹麻煩了，行嗎？”

    顧嵐沒說話，她心里在顫抖，在惶恐。

    她本來想，簽了合同，拿到錢，等實實在在拿到錢，她就能證明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