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秀妍確實在閑聊時問起，她不過是好奇自己“邢岫煙”的身份和其相關(guān)的人、事。

    邢夫人說：“當(dāng)年那事實和我們無關(guān)，大姑娘是二房的姑娘，與我素來不親。我最親的不還是娘娘、迎春和你幾個。好在圣人娘娘英明，并不牽怒我們?！?/br>
    邢夫人又問些皇后的近況，黛玉所知的也一一回答，但聽皇后強(qiáng)勢還朝，榮寵權(quán)勢更盛，邢夫人不禁容光煥發(fā)，說：“也不枉我天天在佛祖面前念了。”

    因為皇后失蹤，她近年出門應(yīng)酬都無趣許多，因為圣人下令不得妄議皇后，還有人因為言語無禮被斬。邢夫人從前素來愛在京都女眷中炫耀邢皇后，后來人人避忌，她也就孤單得很了?，F(xiàn)在皇后還朝，她的風(fēng)光好日子又回來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邢夫人閑談又說起探春的事。

    “當(dāng)年要她在牟尼院清修兩年，去年連四丫頭都嫁了，她還在牟尼院里。還是趙姨娘念念不忘，上個月環(huán)兒派人去接了她回府。如今在東院也是天天念經(jīng)，竟是一日也不去榮慶堂侍疾探望。三丫頭到底不及你有孝心。”

    惜春的親事還是黛玉和賈璉促成的，將她嫁給了金世越的兒子。賈家有再多不好，女兒們卻是靈秀無匹，金世越還算滿意。當(dāng)然對于賈珍是不太滿意，唯有一點安慰是賈珍最多治家不嚴(yán)，浪蕩無情，在外殺人放火是不會的。而當(dāng)年為還庫銀，賈珍也效仿榮府抄奴才的家，打發(fā)了好一批豪奴?，F(xiàn)在就是天天喝酒聽?wèi)蛲嫘±掀判∫套印?/br>
    金世越的兒子也是個紈绔，天天養(yǎng)鳥逗鳥，但是金家有錢玩得起，待到下一代可又另有打算。惜春和公主當(dāng)妯娌，她不愛理庶務(wù)，和德公主卻是管宮務(wù)練出來的管家能手，她也習(xí)慣府中別的女主子萬事不管的，兩人和和氣氣，相安無事。惜春平日給丈夫的珍貴品種的鳥畫畫像，夫妻兩個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黛玉想起探春，也不禁輕嘆：“到底也是可憐人?！?/br>
    邢夫人性子中本有些刻薄，說：“還不是自己作的？原來還想進(jìn)宮當(dāng)娘娘去呢，也不管早年選秀就過不了，當(dāng)娘娘哪輪得到她？”

    黛玉不接這話，心中卻想史上多少民間女子懼怕選秀而逃避，怎么賈府當(dāng)年是一個一個想往里送。

    黛玉說：“也是賈元春誤導(dǎo)了她?！摈煊裰蕾Z母也有責(zé)任，卻不說出口來，但是賈元春便是死了，她都幾年來怨恨她害了邢岫煙，稱呼上就不稱表姐，直接道名。

    邢夫人說：“若不是她貪心不足，哪里會到這樣？環(huán)兒到底是有幾分本事的，還不會給她做主嗎？可她自己就等不及尋更好的前程了……”

    黛玉想起少年天才的賈環(huán)，不禁問道：“環(huán)表弟的婚事定下沒有？”

    邢夫人呵呵兩聲，說：“如今二老爺他們還在天牢，哪家千金小姐肯嫁他？他自己又是個挑剔的，還想娶個才女千金小姐，左右旁的都是不成的，只怕這事又得落在你璉二嫂子頭上?！?/br>
    賈環(huán)之前還得徒元義重用，調(diào)戶部負(fù)責(zé)做各項財政預(yù)算，蕭景云也說過，這項工作十分重要，皇后在四川也會做預(yù)算，還是有專門的一組人就做這個的。

    賈環(huán)自身的前途還是光明的，賈璉久在官場，自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會糾結(jié)于賈政之害，而遠(yuǎn)賈環(huán)。史上但凡有所成就的人當(dāng)有胸懷，漢光武劉秀都還不記前嫌招降殺兄仇人更始帝舊部朱鮪，令一眾更始帝舊部勢力歸心，促進(jìn)統(tǒng)一天下的進(jìn)程。賈璉不是當(dāng)皇帝，但包容一下同族弟弟的胸懷還是有的。

    黛玉嘆道：“這么多年了，總是姐妹一場，我既然來了，便去東院瞧瞧三meimei吧?！?/br>
    邢夫人倒沒有阻她，顯得自己不討喜，只道：“玉兒就是好心，就怕如今三丫頭都一心向佛了，你瞧也無用?！?/br>
    ……

    黛玉辭了邢夫人，乘小轎前往東院，早有管事婆子報了趙姨娘，此時賈政王夫人身在天牢，賈環(huán)尚未娶妻，東院事務(wù)自然是由趙姨娘做主。說實話，除了擔(dān)心探春之外，這幾年趙姨娘過得還不錯，賈環(huán)還算是個有孝心的，絕對不讓丫鬟婆子欺負(fù)她，奴大欺主的具都被他打發(fā)了。

    趙姨娘原是不夠身份來招呼黛玉的，卻也沒有法子。

    而黛玉當(dāng)年心氣高自是不會同趙姨娘往來，但是后來見邢岫煙待人多有體諒寬容之心，她也身份才華不好的人也平和許多。趙姨娘也不過是一個命運不由自主的女人罷了，便是拎不清愚蠢一些，多是為了兒子和親人爭，卻也不是什么大罪。古代也沒有什么小三之說，她是當(dāng)年老太太給賈政的，有了孩子才升為姨娘。

    趙姨娘對黛玉這樣的貴客當(dāng)然恭敬萬分，彩霞（一說彩云）跟在她身邊，如今也是賈環(huán)的屋里人。賈環(huán)到底已然十九歲了，在古代，只要家中有點錢，屋里不可能沒有人。而襲人卻是在外頭的，與賈環(huán)是合作者兼心照不宣的小妾。

    進(jìn)入廳堂奉茶，趙姨娘道：“夫人當(dāng)真是意外貴客，我招呼不周了?！?/br>
    黛玉道：“恰來探望外祖母，順道過來看看。聽說三姑娘回來了？”

    一聽她問起探春，趙姨娘不禁紅了眼眶，說：“我可憐的三姑娘，在牟尼院住了三四年，如今回來也是天天念佛。我讓她也可去拜見拜見太太，她具是不肯出門了?！?/br>
    太太自是指邢夫人。趙姨娘身份不夠，賈環(huán)未娶，接回探春，若想有個著落，只怕還是要仰丈大房。當(dāng)然，身份低下些的人未娶妻的也多得是，但探春如何肯屈就，趙姨娘又如何舍得呢？

    說了一會兒，黛玉要看看探春，趙姨娘求之不得。探春住在抱廈里，通報過后，黛玉才和趙姨娘進(jìn)去，但見處處素凈，便如禪院，實不像一個二十歲姑娘的屋子。

    但見一個身形削瘦、臉色蒼白、身著灰色緇衣的帶發(fā)女尼上前來拜見，黛玉不禁吃了一驚：這還是當(dāng)年神采飛揚的探春嗎？

    第224章 男大當(dāng)婚

    探春當(dāng)年得到那樣的結(jié)果一邊被皇權(quán)所震懾, 一邊是被親人的心狠手辣嚇傻。

    直到賈元春死后，她才看清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的幸福。她也看清龍有逆鱗, 所有姐妹口中的善良和氣大方的邢岫煙不出手則已, 等她真跟誰認(rèn)真, 對方就已沒有活路。她能出家而不是死, 是因為她年少時和黛玉等人有點情誼。

    探春淡聲道：“林jiejie, 寒舍鄙薄, 怠慢了?！?/br>
    說著引了黛玉入座，小丫頭奉茶上來，探春卻一直沒有喝, 只在手中撥動著佛珠。

    黛玉喝了口茶，說：“外祖母病了，我才進(jìn)府來探望, 聽說三meimei回府了，順道過來看看。”

    探春道：“林jiejie有心了。”

    黛玉道：“三meimei既然回家了, 何故還做此打扮？”

    探春聽聞, 不禁一雙淚落了下來，道：“這世間除了佛門，哪還有我容身之處？”

    少女的心氣素來是高的，像一朵紅艷帶刺的玫瑰，探春的求生欲比之迎春強(qiáng)得多, 雖不愿呆在佛門, 可不在佛門又去哪處？如今雖有趙姨娘憐惜幾分, 可她并不頂用, 環(huán)弟是有本事卻因當(dāng)年之事很不耐煩她，環(huán)弟自己都娶不上一位稱心的媳婦，何況是為已經(jīng)年過二十的她？

    黛玉道：“如今人總是回來了，還是一切要向前看。”

    探春嘆道：“如今我落到這般，你是唯一一個來看我的人，當(dāng)年還覺你比不得別人，可見我當(dāng)年眼光之差。如今一切，說來我不過咎由自取，該常伴佛主贖罪?！?/br>
    黛玉心善，只要不觸及底線便稟持寬容，勸道：“三meimei何必如此說？當(dāng)年圣命既然令你修行兩年，如今已過四年，你回來自然也能好好過日子了?！?/br>
    探春眼皮一動，說：“我聽姨娘說皇后還朝，皇后娘娘如今可好？”

    皇后還朝的事在京都幾乎無人不知，百姓傳頌著“樊梨花”“冼夫人”“秦良玉”的美名，趙姨娘當(dāng)然聽說，且又說給探春聽。

    此時除了世俗眼光之外，探春真正畏懼的就是皇后。能夠輕描淡寫就要了賈元春的命，還是讓親人自己下手的人，其心性之冷酷可見一斑。往往最善良寬容的人也最為冷酷，就像最多情的人也最無情，都說一個人能受多少贊美就能承受多少詆毀，一個善良的人無情狠毒起來也是超越普通人的。

    在黛玉看來邢岫煙當(dāng)然千萬般好，就是讓她為大姐去死，她只怕也不會拒絕。她雖同情探春，卻從不覺得邢岫煙當(dāng)年這樣處置是錯的，她將心比心，誰這樣算計進(jìn)定中侯府給蕭景云當(dāng)妾，她會如何惡心。三meimei不是底層無路可走的百姓，她是有環(huán)表弟甚至璉二哥哥做主的，她還聽信賈元春，那么是當(dāng)初她自個兒心不正了。

    但人非圣賢，事情過了這么久，她也付出了代價，黛玉還是抱著常心看待。

    黛玉道：“娘娘如今很好，與圣人、幾位殿下一家團(tuán)圓，昨日我進(jìn)宮請安，娘娘風(fēng)采更勝以往。”

    探春說：“皇后娘娘果然非常人。”

    黛玉道：“我也曾聽爹爹夫君說起，娘娘之才遠(yuǎn)勝于男子，娘娘之膽色也遠(yuǎn)勝男子，也難怪她不管遇上什么困難都會站起來。”

    探春道：“也不知娘娘是否還生我的氣……”

    黛玉雖不能將邢岫煙失憶的事亂傳，但是以她對邢岫煙的了解，心中卻有把握：“三meimei也不必掛懷了，娘娘未必會將此事放在心上。圣命既讓你修行兩年，兩年已過你只要不再犯，娘娘決不可能追究。讓你去牟尼院修行，娘娘本就手下留情了。那可是馥兒jiejie曾經(jīng)修行的地方，娘娘自己也曾去上香，往來香客都多有身份貴重之人。別的庵院可沒有這般干凈，你若去了才是被糟踐了?！?/br>
    探春再聽別人直言這事，不禁落下淚來，黛玉說：“三meimei，往后路如何走還是要看你自己。”

    探春嗚嗚落淚，黛玉軟語幾句，也就借天色已晚告辭回府了。而趙姨娘又陪著探春，勸她往后脫下緇衣，好好籌謀未來的路，且先不提。

    ……

    卻說邢岫煙自進(jìn)宮后數(shù)天都是相夫教子，但她一幫屬下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只住在會館之中待命。老大突然成了皇后，一時群龍無首。

    還是陳逸曾是皇商有些主意，便備了禮品，一幫人前往承恩公府拜見。到了承恩公府大門前，但見府門上方一大塊紅色匾額，上頭四個鑄金楷書大字“承恩公府”。

    吳大富、張山等皆嘆：“好生威風(fēng)！”

    段芝瞧了瞧鑄金大字旁的落款，啊了一聲，說：“這是圣上御題！”

    張山道：“老段如何知道，你還識得圣上的字跡不成？”

    段芝指著同是鑄金的落款篆書，說：“那篆刻是‘徒肅宏’三字，肅是肅親王，宏是宏正，圣上登基前是肅親王，宏正為字?？尚Ξ?dāng)年我聽成了‘叔洪’，不然也不會如此失禮君前?！?/br>
    作為寒門讀書人，雖不知道宗室有哪些王爺，但當(dāng)今圣上的名諱是知道的，平日做文章才好避諱。

    張山嘆道：“咱們大都督這來頭也太大了些。”

    吳大富笑道：“大了才好！”

    幾人又讓陳逸去敲門，守門小廝聽說是四川新軍的人來拜見老爺，忙迎進(jìn)去。

    承恩公邢忠素有仁名，時常施粥贈藥，禮賢下士，與人為善，家奴若有犯事他從不偏幫欺壓百姓。便是他當(dāng)年與舅兄李家的一段舊事也多有人知，大家都愿和這樣厚道又顯赫榮寵的人家往來。

    邢忠不是外朝官員，并不天天上朝，因為皇家宗室用度上采取了預(yù)算制度，如廣儲司這樣的部門，工作大大減輕，是以他正在家中。

    當(dāng)下接待諸將喝茶，他倒聽譚謙說過四川的事知幾人的名號職位，倒讓大家受寵若驚。

    邢忠喝了口茶，說：“我也早想見見幾位將軍，可巧今日你們就來了，免了我派人去請?！?/br>
    段芝道：“我輩寒微之人，冒然上門，恐也失了禮數(shù)了?！?/br>
    邢忠道：“當(dāng)年娘娘便說英雄不問出處。真論起出身來，當(dāng)年我也不過一介平民，皇恩浩蕩才有今日。論起真本事來，我是不及幾位的。”

    陳逸道：“國公爺如此說，我輩汗顏。娘娘學(xué)究天人，文武雙全，可見國公爺之才。我等都是娘娘下屬，也不過學(xué)些皮毛，才有機(jī)會為國效力。”

    眾人又說了些好話，邢忠到底是凡人，聽著倒是順耳，笑著撫了撫短須。

    他又令擺下宴席招待，大家話夾子又說開了，聽說幾人都未成家，邢忠不禁道：“怎么耽擱到如今呢？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也是大事，幾位都是國之棟梁，只可惜我再沒有女兒了，不然倒又有這么多好女婿?！?/br>
    陳逸笑道：“國公爺便是有女兒，我等又如何配得上？”

    忽然一個衣衫錦繡的童子追著一條白色獅子狗闖進(jìn)大廳來，那狗也不怕人，鉆到了邢忠腳邊。

    “白白，出來！”

    那童子就要撲去抓狗，那狗甚是害怕，繞著邢忠嚶嚶嚶，邢忠喝道：“羽奴，你胡鬧什么？”

    那孩子正是羽奴，羽奴道：“爹爹，你將白白給我?！?/br>
    邢忠心疼寵物，說：“你又欺負(fù)白白了？”

    羽奴嬌聲道：“爹爹您不知道白白有多沒用，連公雞都打不過，這樣怎么看家護(hù)院？”

    邢忠道：“你哪來的公雞？是不是你大表哥給你弄來的？”他的大表哥是李廷軒，李廷軒比較老實，現(xiàn)在邢家會拉拔他，讓他幫著管一些家里的事，但是宋氏等人卻是不管的。

    羽奴不能出賣朋友，說：“不是，是二表哥?！蹦腔刈尨蟊砀绫е鋈ネ妫吹浇诸^的斗雞，羽奴覺得很有趣，就一直想要一只。鐵柱他們進(jìn)宮了，最近學(xué)業(yè)松了些，好不容易大表哥弄來，羽奴就玩野了。只有一只公雞沒法斗，他就將主意打到邢忠的寵物身上。邢忠這樣身份的人，因為皇后不支撐沒有納妾，就養(yǎng)幾只鳥、一條小白狗玩玩，卻還要受兒子的禍害。

    邢忠不好在客人面前發(fā)火，又讓他過來見禮，羽奴聽說是四川來的客人，倒微微一笑：“是皇后jiejie的朋友嗎？”

    邢忠說：“正是同娘娘一起從四川來的?！?/br>
    羽奴揖手道：“諸位哥哥好?！?/br>
    段芝想自己三十好幾，居然被個六七歲的孩子叫“哥哥”，也是哭笑不得。但想這是皇后幼弟，他們都是與皇后平輩，輩份上又沒錯。

    “小公子好！”

    吳大富道：“小公子真是龍章鳳質(zhì)，國公爺真是好福氣！”

    邢忠道：“小兒甚是頑劣，倒讓諸位見笑。”

    羽奴也坐上來，問道：“皇后jiejie從前都和你們一塊兒打仗嗎？”

    段芝道：“娘娘確實是我們的大都督，帶著我們一路走來?！?/br>
    羽奴問：“皇后jiejie武功更高還是皇帝姐夫武功更高？”

    別人不知如何答，邢忠說：“當(dāng)然是圣上武功更高！”

    羽奴說：“爹，鐵柱他們回宮好幾天了，皇帝姐夫肯定教他們功夫，將來他們個個比我強(qiáng)，我還當(dāng)什么舅舅……我要進(jìn)宮去！”

    邢忠罵道：“你前日不是剛進(jìn)宮了嗎，好好在家讀書，別每天斗雞走狗的。你若再胡鬧，便將《四書》抄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