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他們的叔侄感情基礎(chǔ)總比沈、劉要強些吧,長得也比她們漂亮,來日方長。到了這種地方,退無可退,不得不爭。 用藥又傳膳之后,她便在新居早早休息。晚間,因到新地方,開始完全不同的人生,卻不由得各種雜念紛至踏來。 這個下級嬪妃住的小小落霞閣就是自己兩世婚姻的開始,兩世以來,結(jié)婚也考慮過,就是從來沒有想過當(dāng)小老婆,而且是這種低級小老婆。 她卷著包袱就這樣走進(jìn)“婆家”,沒有婚禮,沒有婚紗,沒有風(fēng)冠霞披,也沒有收禮金,更沒有百年好合的祝福。 這間屋子就是她的新房了,今天她“結(jié)婚”了,“新婚”當(dāng)天給人打了一巴掌,罵賤婢。今天她“結(jié)婚”了,但是新郎沒有出現(xiàn)過,因為他也是別人的新郎。 尋常人家納妾都還要擺幾桌酒呢,可她什么都沒有。 淚水止不住涌出來,喉頭發(fā)梗,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害怕自己哭出聲來。 但她喉間發(fā)出沙啞的嗚咽聲,睡在屏風(fēng)外頭榻上值夜的雪玨還是聽見了,打了燈進(jìn)來。 “才人,你怎么了?” 雪玨掀開紋帳,正看見她咬著自己的手臂,淚流滿面,喉間發(fā)出不正常的嘶聲。 “才人!你這是干什么呀!不能咬!”雪玨忙去拉她。 邢岫煙這才放開嘴,雪玨一見她手上咬出了血跡大吃一驚,連忙叫了耳間值夜的蘇清去拿藥,而其他人卻今夜不值夜都睡了。 蘇清一聽說主子又傷著了,嚇得膽上發(fā)冷,忙把藥箱的藥全送了過來。 雪玨連忙找出外傷藥,又要讓蘇清去喊醒別人過來,邢岫煙啞聲道:“不用麻煩了,大半夜的?!?/br> 雪玨還道她是因為白天劉婧如打她,沈曼辱她的事讓她放心里去了,不由勸道:“才人,你這是何苦呢?你要是有氣、有委屈就說出來,何苦作賤自己?” 邢岫煙看雪玨細(xì)心給她上藥,心想著這宮里不見天日,自己還是個主子,可這四婢生活更艱難。 “雪玨,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雪玨性子溫柔,為人又心細(xì),說:“才人才貌雙全,這次進(jìn)宮了二十三位秀女,我看沒有一位及得上才人的。” 邢岫煙悠悠道:“誰要和她們比?當(dāng)年我要不是起了貪念迷了眼睛,就不會以繡活謀生,不會瞎了眼睛。不瞎眼睛,可能就不會遇上圣人,找敦厚之人嫁了未必不好。到底是沒有見識過人間大富貴,才會一心鉆進(jìn)錢眼里?!碑?dāng)阿飄時什么徒元義寶庫中掠來的寶貝是隨便她玩,但當(dāng)時根本就用不著看過兩天就拋腦后了,當(dāng)人之后錢財?shù)挠锰幋?,可她又偏生沒錢了,不得不謀求。 雪玨嚇了一跳,說:“才人,嬤嬤說過,這種話萬萬說不得的?!?/br> 邢岫煙不禁又嘆了一口氣,有些話卻也注定不能和她說,見她上好了消毒止血的傷藥,讓她也下去休息。 雪玨卻說要陪著她,她怕她又出什么事,邢岫煙無法,只好先睡去。 …… 徒元義上完大早朝回到太極宮,在寢宮更衣,換到朝服,太監(jiān)宮女為他換了常服。 趙貴卻過來稟報,大朝會時由司禮大太監(jiān)王安隨駕,雖然趙貴最受寵,但是名份上王安是宮里的太監(jiān)第一人。 趙貴見所有人都魚貫退出后,才向徒元義報告:“主子,邢主子她傷著了?!?/br> 徒元義蹙了蹙劍眉,說:“昨日不是說沒事嗎?”挨了巴掌的事他是知道的,他對于外人打他的人是十分惱怒的,但是劉婧如、沈曼到底和皇室有關(guān)系。進(jìn)宮頭天就為她收拾兩人卻不妥,況且,將這兩女關(guān)在這后宮耗廢一輩子才是更大的悲劇。 趙貴說:“邢主子怕是夜里想想委屈了,哭得厲害,還把手給咬傷了,真是可憐?!?/br> 徒元義蹙了蹙眉,說:“她既不能忍,白天又不哭不鬧的?!?/br> 趙貴說:“那位可是封了小儀,還有太后娘娘撐腰,邢主子能忍正是息事寧人自保,乃明智之舉。這后宮規(guī)矩到底尊卑有別呀?!?/br> 徒元義恨不得立時去瞧瞧她,最終卻又改了主意,暗想,讓她認(rèn)識現(xiàn)實也好,讓她知道在這宮中她只有他可以依靠,省得和他慪氣,總想著沒有讓她當(dāng)公主反被弄進(jìn)宮來委屈了。 徒元義吩咐趙貴在生活上安排細(xì)致些,又讓他安排劉、沈在宮里吃些暗虧,但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了。 于是,劉婧如和沈曼分到了最差的衣服份例,根本不合身的衣裙,有時是隔夜的餿飯,這不由得讓她們發(fā)了一陣子火。不過面對宮里的送東西的太監(jiān),以她們剛進(jìn)宮低品妃嬪除了送錢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趙貴又暗示心腹王福過去跑了一趟,第一天就以太極宮當(dāng)差的身份向兩人暗示索賄,劉婧如倒是知道御前太監(jiān)的重要性,給了五百兩銀票,但是王福嫌少,劉婧如只好給了一千兩。到了沈曼那,他也索賄了八百兩。 可王福之后又暗示送份例給劉、沈兩人的太監(jiān),有錢可給正常飯菜,沒錢就怠慢些,一應(yīng)點心、冰等用度有錢沒錢都有所差別。 其實這些份例經(jīng)太監(jiān)之手總是有好有差的,問題是差的給誰,那種不受寵的妃嬪在后宮可不是好過的,劉、沈二人就算發(fā)作鬧到太后那,有時都說不清楚。說是后宮宮斗如何激烈,其實遇上個心偏到胳肢窩里的昏君,女人斗來斗去就像跳大神,誰讓這時代是男人說了算。 而這弄人的法子多的是,也不是要喊打喊殺的才行。而她們剛?cè)雽m沒有根基,還敢打送份例的太監(jiān)不成,真要發(fā)主子威風(fēng),好戲更在后頭。 劉、沈二人在宮里的花錢速度因此一點都不比賈元春少。 徒元義忍著不見她,可到底是被觸了逆鱗,她不聽話胡鬧放肆?xí)r,他都沒舍得打,哪輪到別人? 徒元義重生行事更具霸君風(fēng)格,但是前生四面肘制被逼出來的那種算計和刻薄還在。 面上不怎么罰她們,之后還升她們位份,但是她們要一直被吸血,成為深宮怨婦,從未體會過幸福,就是最毒的報復(fù)。 而如是打一巴掌回去,疼一下就好了,哪里有這種能逼瘋女人方法更毒?歷朝歷代冷宮瘋婦還少了? 至于其實后宮制度才是禍害,直男癌末期的無理取鬧的肅宗皇帝陛下選擇無視。關(guān)于心尖尖受了委屈,他想她肯定想要抱著他的大腿求饒,然后,他自然為所欲為,她也得乖乖雌伏、溫聲軟語。 但是某人劇本拿得有一絲絲不一樣,他卻是沒有料到的。 第68章 帝王寢殿 邢岫煙那一夜哭過后,白天卻又好多了,但第二天卻來了月事。原本月事來之前就會心情壓抑悲傷,晚上又到一個新地方,想著“結(jié)婚”的事才越發(fā)控制不住。 如此,她月事的日子報上了敬事房,然后幾日都在落霞閣深居簡出。 因著沒有受過寵幸,并不用去向皇后請安,倒也平靜。 皇帝第一晚召幸了一個張美人、第二晚召幸了李貴人、第三晚是趙小媛、第四晚是王美人、第五晚卻是劉小儀、第六晚輪到沈小媛。 聽著青璇打聽來的消息,邢岫煙正畫著花樣子,淡淡看了看她,問:“青璇,你很閑?” 青璇勸道:“才人,你小日子也過了,真該多出去走走,謝貴人都天天去御花園,聽說前幾天劉小儀就是在御花園遇上皇上的。皇上就算念著才人,美人多了也會眼花的?!?/br> 邢岫煙道:“那你去好了?!闭f著,她又提筆畫了花樣子。 話雖這么說,但到傍晚時,卻有靜事房太監(jiān)來報,今晚皇帝點了她侍寢。四婢和新添來的宮女改名叫藍(lán)玖的都高興不已的樣子,邢岫煙卻不由有幾分惆悵,她一時之間并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她調(diào)轉(zhuǎn)不過彎來,她一直有一股怨氣,是被親人出賣的感覺,和她“結(jié)婚”當(dāng)天的遭遇。 敬事房太監(jiān)太陽下山前就用小轎抬了她去太極宮偏殿凈房洗浴,邢岫煙難堪地在宮廷嬤嬤們面前脫個精光刷洗,然后晾干了頭發(fā),把她裹了抬走。 邢岫煙心想,這種沒有尊嚴(yán)的侍寢方式明明是康老麻子發(fā)明的,這大周倒也自學(xué)成才嘛。大周侍寢的方式有兩種,像這種新秀女初夜侍寢都要這樣送到皇帝寢宮的。而高位份一些的妃嬪住的地方好,皇帝又不嫌煩會去她們住的地方留宿。 明黃色的繡著真龍的帳子中,她躺在柔軟寬闊地龍床上發(fā)著呆,此情此景難免各種雜念紛至踏來。 她想著自己究竟是誰。 辛秀妍還是邢岫煙,死著還是活著。 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是真的還是虛幻的。 要知道“我是誰”“好與壞”“真與假”這么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是能讓人迷惑住的千古難題。 她又想:她大約是死了吧,現(xiàn)在不過是死前的意識最后的狂想,人們都說夢最長不過幾秒。 黃粱一夢的時間,在夢里卻過了幾十年。 夢的近頭是永遠(yuǎn)的消失嗎?消失后呢?什么都沒有了。 忽然她感覺眼前有東西在動,她看見了精致的龍袍衣袖,一支指節(jié)修長的手。 她微轉(zhuǎn)過頭淡淡看去,他不是他,那個相伴百年,在她心理上留下難以磨滅痕跡的親人。 現(xiàn)在的他肌膚細(xì)膩年輕,滿滿膠元蛋白,他臉龐如削,龍眉鳳目,年輕瀟灑,風(fēng)流倜儻,眉目中卻有帝王的霸氣,那是殺伐中歷練出來的東西。 徒元義伸手抹了她臉上的淚水中,又轉(zhuǎn)開了頭,忽說:“你要不愿,朕不勉強你?!?/br> 邢岫煙心中不由一哂,說:“圣人現(xiàn)在說這話是要我的命嗎?” “朕怎么要你的命了?”他一雙瀲滟鳳目微微閃爍。 邢岫煙其實對自己說過要學(xué)會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想法,可是心底的怨卻讓她控制不住,不禁說:“后宮是什么地方,進(jìn)來的女人早死還是晚死不就是看你怎么睡。你現(xiàn)在把我扔出去,不就是要我的命?” 徒元義挑了挑眉毛,說:“你在怪我。”幾日忍著沒見,除了她小日子不能侍寢之外,也有晾晾她想要征服她的意思,但這小豹子還鬧著。然而,良辰美景,佳人在床,他心情愉悅沒有真生氣。 邢岫煙說:“我在怪我自己。我前生二十幾歲就死了,可我卻跟你相伴一百二十年,便是我的父母伴我的時間也不及你。我心里把你當(dāng)親人,你卻把我當(dāng)玩意兒?!?/br> 徒元義喉節(jié)動了動,說:“你就這么想的?” 邢岫煙說:“我已經(jīng)遵從你的決定,可我不知道你的思維方式,畢竟你是古人。我是抱你大腿了,但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并非就一味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更不會背叛你,你卻把我弄后宮來。就因為我是女人,我的價值只有睡覺嗎?” 看到她眉宇間的恨怨,徒元義才有幾分惱了,鳳目精光一閃,看著她道:“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宮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躺在了朕的床上,你還待如何?” 邢岫煙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但被紅周裹得太緊掙扎不了,砰一聲又倒下,不體面當(dāng)中又有絲滑稽。 這和砧板上的rou有何區(qū)別? 但想今生不知活多少年,就要在這種地方過,精彩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她不禁淚如雨下。 “哇……你騙我……你說過會罩我,我才來京城的……你背叛了咱們的感情。你一個大老爺們騙了我一個可憐的瞎眼姑娘。你給我畫了個天堂美夢,我以為來了京城我就可以混個“皇企”總裁和紈绔,名利雙收又吃喝玩樂,沒想到是來給你當(dāng)通房丫鬟。哇……我怎么這么命苦……” 徒元義鳳目瀲滟,龍眉斜挑,想想她的思維方式,于是說:“秀秀,天上何時掉過餡餅,是吧?朕的通房丫鬟也是人人爭破頭的崗位,只要工作勤懇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br> 邢岫煙緩過哭泣,看向這個讓她說不清是什么感情的男人,掙扎伸出手來,說:“有啥前途呀?” 徒元義神情淡定,說:“當(dāng)不了皇后,可以當(dāng)太后?!?/br> 邢岫煙卻不傻,說:“你靈力比我高,肯定活的比我長。我死了重新投胎,你都還死不了,我又當(dāng)?shù)昧耸裁刺???/br> 徒元義俊顏染上興味之色,更覺絕艷風(fēng)流:“哦,想過重新投胎呀?” 邢岫煙惱恨:“我重新投胎再也不要見你!我就算真是一條篾片狗,你也不能這么狠心呀,我也是一個生靈。” “說完了?”徒元義鳳目幽幽。 邢岫煙咬牙道:“我活了兩輩子,我第一回嫁人,不能被休、真休了也不能再嫁。兩生兩世等了一百多年,卻是沒有婚紗,沒有戒指,沒有一杯酒,沒有紅包,沒有親朋的祝福。我提著一個包袱自己走進(jìn)‘婆家’,迎我的不是新郎,是新郎另外小老婆的耳光。在你們古代,納良妾還是花轎抬進(jìn)側(cè)門去的,通房開臉都還有兩杯薄酒,也有新房,新房里會有新郎。只有這種鬼地方,什么都沒有!那就是我等了一百多年的‘結(jié)婚’日子,你讓我怎么能不恨?” 徒元義胸膛起伏,臉也黑了,說:“新進(jìn)宮的秀女人人皆是如此,又不單是你,你氣性也太高了些。” 邢岫煙現(xiàn)在的怨恨正盛,控制不住自己,說:“我在想你是不是有幾分喜歡我的,原來是一場笑話?!?/br> 徒元義抿著薄唇,淡淡開口:“你想的是朕喜不喜歡你,你想過你是否喜歡朕嗎?朕還不夠?qū)欀銌??就因為進(jìn)宮時受點委屈就跟朕鬧。你為朕受一點委屈都不行嗎?” 徒元義抿著薄唇,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開了頭平定起伏的復(fù)雜情緒。 邢岫煙痛苦地說:“我只想你給我一點點尊嚴(yán),沒有愛情,你會給我一點點溫情。” 徒元義冰沉著臉,打斷道:“夠了!不論是誰都有重新開始的時候,旁人做得到,你便做不到?朕自認(rèn)對你仁至義盡,你就是不識好人心,不識抬舉。” 邢岫煙說:“大叔從不像你,他從來不會跟我說要‘識抬舉’。那一年,我的‘新身體’沒有頭發(fā),我嫌丑,大叔跑到人間,夜里偷剪了金陵第一美人的秀發(fā)給我當(dāng)頭發(fā),害得美人差點自盡。大叔說,只要我喜歡,他會給我剪了金陵所有漂亮的頭發(fā)來。那年有一批給后金皇帝的貢品停在金陵,大叔去盜了來,夜明珠珍珠都給了我玩。我從不知道什么是‘抬舉’,因為我雖然是鬼,也是鬼中的‘公主’。大叔疼愛我,我也敬愛大叔,盡心服侍他,可現(xiàn)在他沒了。我想如果大叔沒死,他一定不會讓我丈夫這么作賤我,他一定會幫我打殘他……” 徒元義想起往事也不由得有些感慨,對她懷著虧欠感和心疼心軟。卻見邢岫煙坐起來,手已經(jīng)從紅綢中伸出來了,她擦了擦眼淚,盯著他的俊臉。 此時,已經(jīng)吐完了怨、敘完了舊,她想今夜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