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苓遲疑片刻，還是打破了寂靜：“無咎家在何處？”

    像是被這一聲驚醒，田恒自遠眺中收回目光，開口道：“還在城北，過了坊區(qū)便是。吾父乃工正，掌百工，宅邸也在附近?！?/br>
    掌管百工？楚子苓有些訝異，這似乎不是個很大的官啊，田氏如何能幾代奪權(quán)？

    她欲再問些什么，田恒卻猛地加快了車速，穿過熙攘集市，林立工坊，一路疾馳，到了城北。在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院落前停下，田恒看了面前門扉半晌，才下車來，大步上前。

    見到來人，門子就是一驚：“君子怎地回來了？”

    話一出口，他就覺不對，剛想改口，田恒已經(jīng)冷冷道：“吾游歷歸來，還不開門？”

    被那利眸一盯，對方嚇得一個哆嗦，惶急退了回去，開了偏門。田恒也不讓人代勞，重新回到騾車上，駕車而入。

    從門口到廄舍，本就花不了多大功夫，況且田恒御術(shù)高超，更是迅捷。誰料剛剛拐進院門，就見一老者立在道邊，似在等他。

    田恒眉峰一皺，勒住了韁繩，就見那人緩步上前，施禮道：“君子歸來，怎不知會一聲，老朽好派人去迎……”

    這就是純粹的客套，田恒淡淡道：“豈敢勞煩執(zhí)事?！?/br>
    那老者像是沒聽懂他語中諷刺，又道：“就算如此，也該事先稟明，拜見家主才是?！?/br>
    “父親可下朝了？”田恒反問。

    “尚未歸來?！蹦抢险叩?。

    “等父親歸家，我自會拜見?！?/br>
    田恒一抖韁繩，就想催動健騾，誰料那老者上前一步，突然問道：“敢問君子，車中何人？”

    那松弛眼皮下透出的目光，可無半點老態(tài)，田恒唇角一挑：“是曾救我性命的大巫?！?/br>
    他想什么，田恒怎會不知。也因此，“大巫”這個身份才必須擺在明面。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眸光一縮，躬身退后一步：“原來是大巫，可要另外安排住處？”

    “不必！”田恒答得干脆，“住我院中即可?！?/br>
    那老者似還想說什么，田恒已經(jīng)抖開韁繩，催促騾馬入內(nèi)。

    坐在車里，楚子苓皺起眉峰，兩人用的都是齊語，她并未聽懂他們說了些什么，但是氣氛微妙卻能察覺。待騾車停穩(wěn)，車簾掀起，那張略帶沉郁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忍不住問道：“可出了什么事？”

    “無事。”把那只指節(jié)纖長的手握在掌心，田恒才壓住了心底波瀾。既然回到家中，總要應(yīng)付這些，等他立了軍功，請封領(lǐng)賞之后，自然能帶子苓別居。不過是暫居幾日罷了。

    這可不像是“沒事”的表情。雙足落地，楚子苓的心卻沒落下，然而對方已經(jīng)邁步前行，她也只能跟上：“這是要去哪里？”

    “去我幼時住的院中?！碧锖悴⑽捶砰_那只手，就這么牢牢牽著，向另一個庭院走去。

    按道理說，主人的居所都不會靠牲口棚太近。然而只穿過兩道院墻，田恒就停下了腳步，一間小院，出現(xiàn)在楚子苓面前。這院落不大，主屋挨著廂房，只有三間屋，庭中一棵大樹，倒是郁郁蔥蔥。

    “你住在這里？”楚子苓打量著面前小院，實難想象這是個大夫之子的住處，當初自己在公孫黑肱那里借宿的小院，怕也比這里強些。

    田恒卻點了點頭：“年幼時我與母親同住，后來便不想搬了。此處極是安靜，住著舒心。”

    楚子苓看向?qū)Ψ?，在那人的?cè)臉上，瞧出了些懷念神色。他帶她來，確實是有用意在的。目光下垂，落在了那只仍被牽著的手上，然而還未等她做出什么反應(yīng)，田恒已然察覺，自自然然松了開來。

    “你先在這里住下，大戰(zhàn)不知何時會起，等打完了仗，我?guī)闳ズ＿叞簿??！碧锖戕D(zhuǎn)身，對她笑道，“田氏在海邊有處封地，若是乘船，兩日可抵。”

    看著那重新恢復(fù)平靜的眼眸，楚子苓的心也安穩(wěn)了下來。春秋的渤海，會是何等模樣？蔚藍澄澈，猶若晴空嗎？

    見她目露向往，田恒唇邊的笑意更明顯了些：“進去看看吧，缺什么可以置備。兩間廂房也能打通，做個藥房?！?/br>
    完全沒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他已經(jīng)開始大刀闊斧的布置，楚子苓只能跟在他身后走進了房間。兩人都沒什么行李，騾車上載的禮物很快也被搬了進來，楚子苓選了較大的一間偏廂作為臥室，另一個可以打通當藥房的，卻是間書房，里面放了不少竹簡，編繩烏黑，顯是有些年頭了。

    “幼時抄書，攢了些舊物。若嫌礙事，可以扔我屋里……”田恒見她看那幾卷書，趕忙道，那上面的字可有些不能見人。

    楚子苓卻已經(jīng)翻開了一卷，看到了上面略顯稚嫩的筆體。先秦文字跟畫符區(qū)別不大，全都手抄，費的功夫可想而知，何況是這么一堆。想到這人也有埋頭苦讀，研習(xí)書法的時候，又覺得有些可愛。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他是不是都學(xué)了個通透呢？

    那為何，要當個游俠？

    心間的困惑又大幾分，楚子苓想要說些什么，話在舌尖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卻又都問不出口，最后只道：“放在這兒不礙事的，興許我也能多學(xué)幾個字?！?/br>
    她這一年，可是認了不少篆書，多些參考書豈不更好？

    田恒看著對方眸中笑意，連方才尷尬都忘了大半，正要應(yīng)答，門外突然有人道：“君子，家主歸來，喚汝前去?！?/br>
    竟是那老兒親來通稟，田恒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我這便去?！?/br>
    站在田恒對面，楚子苓就見那人臉上笑意一瞬抹了干凈，面寒似水，眸中藏刃，像是從一位游俠，頃刻變成了冰冷守禮的君子，她心頭不由一顫：“無咎……”

    田恒轉(zhuǎn)身的腳步微微一頓，低聲道：“無妨，在這里等我?！?/br>
    那聲音中的些許暖意，終究沒能讓臉上冰寒消融，看著那人大步離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突然生出了些古怪的不適。也許這田府，跟自己想的并不大相同。

    出了小院，田恒面上已經(jīng)全然沒了表情，在那執(zhí)事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大宅主院。一進廳堂，田恒就跪了下來，向著主座行了大禮：“父親?！?/br>
    那兩字的聲音不大不小，頗有些生硬，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目中頓時顯出了復(fù)雜神色，看著伏在面前，那寬闊有甚往日的脊背，半晌才道：“汝怎舍得回來了？”

    “聽聞齊魯要有大戰(zhàn)，自要回來，為家中效力?！碧锖泐^也沒抬，定定答道。

    這答案，可不怎么討喜。那男子冷哼一聲：“小子狂妄，就算有戰(zhàn)，定要用你嗎？”

    這不善語氣，卻沒有激起田恒分毫怒意，他盯著眼前木質(zhì)地板，一字一頓道：“此戰(zhàn)怕是難勝，只看父親想保住多少家兵。”

    他的語氣總能輕易惹出怒火，然而座上人深吸了一口氣，卻未發(fā)作，只道：“那你肯聽吾這個家主之命了？”

    田恒按在地上的手，迸出了青筋，又緩緩放松下來，并未作答，他只是一寸一寸俯首，再次行了稽首大禮。

    ☆、第90章 第九十章

    田湣看著那終于肯向自己低頭的長子, 心中也說不出是何滋味。當年這小子拋下一切, 負劍而去，自己究竟是怒氣多些，還是松快多些，連他都難以辨明。

    眼看此子越是出眾，他心頭不適就越多幾分，然而田氏立足齊國, 區(qū)區(qū)“工正”之位, 又如何安家立業(yè)？想要攀上高位，只有選賢任能, 如今嫡子年幼，田氏確實需要助力。

    若此子非那燕奴所出，便好了……

    想到這里, 田湣的面色突然又沉了下來：“聽聞你帶了個巫者回來, 怎能安置在自己院中？速讓她搬出來, 遷往內(nèi)院?！?/br>
    聽到這話，一直謙恭俯首的田恒卻突然抬起了頭：“小子不吉, 有個巫者在身邊，總穩(wěn)妥些。父親何必麻煩？”

    那雙眼中, 似有冰寒，入骨入髓，田湣只覺胸中火氣又竄了上來, 然而“不吉”二字, 又讓他爆發(fā)不得。

    沉默良久, 田湣冷哼一聲：“明日開始，先去坊中歷練，何時熟悉了，再cao練車陣吧?！?/br>
    田恒這次沒有反駁，再次行了個禮，退了出去。看著那干凈利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禮儀身姿，田湣又覺胸中一陣發(fā)悶，深深吸了兩口氣，他才勉強緩了過來。無妨，自家嫡子也是個聰慧的，總有一日能繼承家業(yè)，使得田氏發(fā)展壯大。屆時給這孽子一塊封田，打發(fā)出去即可。

    只是他言此戰(zhàn)難勝，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家之主陷入了沉思，然而此刻，后宅卻已亂成一片，就見個美婦人急慌慌沖入了家祠邊的小院，一進屋就嗚嗚哭了起來：“阿姊！那賤婢的兒子竟然又回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對面青袍女子柳眉倒豎：“慌什么！出游四年，臨淄還有幾人能記得他？”

    “可是萬一夫君愛其才華，予以重任呢？須無年方十二，還要幾年才能任事，這，這……”那婦人聲音哽咽，六神無主，顯然亂了分寸。

    聽她這番抱怨，那女子早就不耐，冷哼一聲：“不過是燕奴之后，吾自有辦法！”

    又訓(xùn)斥了幾句，她揮袖把人趕了出去。一旁侍婢輕聲道：“據(jù)說君子帶回了大巫……”

    那女子面色更寒：“巫會與他同住？定是托詞。況且，家祠還掌在吾手中！”

    身為家主長姐，田府巫兒，這位主子的地位，可是比主母還要高上幾分。那侍婢立刻躬身，以示尊崇。

    孟媯并沒看身邊人，蔻丹早就悄無聲息陷入掌中。沒料到，那小子竟然真的歸來了。四年音訊全無，她還以為人早就死在了外面，竟選了這關(guān)鍵時候回來攪局！當初母親讓侄女仲嬴嫁入田家，正是為了穩(wěn)固阿弟身份，保住家業(yè)，誰料竟被那個燕奴趁虛而入，還生出了庶長。

    田氏入齊之后，連續(xù)兩代都是庶長承嗣，她怎能容這賤奴的兒子，壞了田氏大計？！

    胸中惡念翻騰，孟媯深深吸了口氣，吩咐道：“去探探，家主如何安置那小子。”

    侍婢應(yīng)聲而去，只過了片刻，就回轉(zhuǎn)房中，低聲道：“家主命他協(xié)理坊事?！?/br>
    孟媯頓時松了口氣，看來阿弟并未忘了自己當日之言。只要暫時不領(lǐng)家兵，總有轉(zhuǎn)圜的機會。

    然而她的心還未放下，那侍婢又補了一句：“家主想讓那巫者搬出，君子不肯，說身邊有個巫者總是好的……”

    “賤奴！”孟媯恨聲罵道。原來他打的是這主意，難怪敢?guī)€巫女回家！看來須得使些手段了……

    田恒大步出了主院，胸中郁憤，仍舊不散。父親讓他協(xié)理坊事，用意不言自明，不過是折辱敲打，讓他俯首帖耳罷了。當年自己射御聞名國中，豈能甘心打理這些瑣事？可惜，父親料錯了一點，不論是掌兵還是管事，只要在這家中，都一般無二，讓他厭煩。

    真正惹怒他的，反倒是后面那番對話。他沒能守住母親，這次輪到子苓，定要好好看顧。除了自己身邊，哪兒都不會讓她去的！

    一腔郁結(jié)，讓他腳下飛快，須臾就回到了小院。當踏入院門時，一道倩影出現(xiàn)在面前。那女子似聽到了足音，抬頭望來，頭頂華蓋蒼翠，眸中憂色暗隱，唇邊卻帶著安撫似的笑容。這一瞥，令人心驚的熟悉，田恒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往事如潮，憶上心頭。

    “無咎……”楚子苓見到田恒停在了院門口，有些疑惑的上前兩步，想要問問情況。卻見那人笑了出來。

    “父親命我打理坊事，明日就要出門。”田恒唇邊帶笑，輕松答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現(xiàn)的安然無事，子苓就不會察覺，她又不知這些雜務(wù)重要與否。

    楚子苓眨了眨眼，有些說不準這笑容是真是假。但是比起方才出門時的冷臉，的確好上了太多。就算跟父親不合，回到家中能有個差遣，總是好事。

    略略放下心來，楚子苓道：“那我在家等你……”

    話音未落，田恒突然問道：“你想隨我去工坊看看嗎？”

    楚子苓訝然睜大了眼睛：“我也能去？”

    “自然。”田恒答的干脆，“最初幾日只是了解事務(wù)，無甚大事，正好帶你在臨淄逛逛?！?/br>
    這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預(yù)料，讓她的眸光都明亮起來。田恒見狀，笑著補充一句：“不過你這身打扮，怕是要換上一換……”

    第二日，換了輛馬車，田恒也沒帶仆役，親自駕車，載楚子苓一同前往工坊。坐在田恒身側(cè)，楚子苓難得有些興奮，緊緊抓著車前橫木。是了，這次她坐的不是安車也不是輜車，根本沒有車廂，乘客的座位就在御者身旁。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坐的位置，而她，穿的也不是女裝。

    一身青衣，頭戴小冠，把眉稍微畫粗了些，胸也用布裹住，楚子苓換上了男裝打扮，竟然有些像個少年郎?；氐焦糯?，不來個古裝劇里的固有套路女扮男裝，豈不可惜？當然，她是沒想過自己這副模樣就能瞞過旁人，但是田恒帶她出來，應(yīng)當是沒這方面的顧慮。如今雖然沒有男女大防，但這副打扮，總是比女裝爽利太多。

    田恒慢悠悠驅(qū)著車，朝前方成片的工坊揚了揚下巴：“那邊就是坊區(qū)，有大坊三座，凡舉冶、織、陶、車、皮、玉等官工，皆在此處，共三十余類，數(shù)千工匠?！?/br>
    看著前方因冶煉金屬騰起的黑煙，楚子苓不由咋舌：“這些都是令尊掌管？”

    “然也。自曾祖起，田氏便任工正一職，掌國中百工。”田恒應(yīng)道。

    這規(guī)模，可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樣，難道工正跟后世的工部尚書差不多？忍不住，她問道：“兵器、鑄幣也是在此嗎？”

    沒想到楚子苓還知道百工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田恒笑道：“都在坊中，不過這些有專人執(zhí)掌，多是父親心腹，我是無權(quán)過問的。”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敏感，楚子苓趕忙換了個話題：“那你擔任的是什么職務(wù)？”

    “負責打理諸務(wù)，監(jiān)看各坊?！碧锖愦鸬臉O簡單。

    什么都管？這聽起來，怎么有點像總經(jīng)理秘書。楚子苓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那豈不是食少事煩？”

    田恒挑了挑眉：“也未必。工坊牽扯不小，事事都有成例，田氏根基可都在這三坊，又豈是我能插手的?！?/br>
    他說的如此直白，楚子苓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峙绿锸弦蛔澹诠し簧腺嵙瞬簧儆退?？興許田齊的第一桶金，就是從此撈來的。

    只是身為庶長子，竟然連這些機密都無法參與，聽來已經(jīng)不是不受重視能形容的了。楚子苓高昂的情緒立刻沉了下來，遲疑道：“那你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