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顏亭書與《一夢浮生》在江東掀起熱潮, 從而也帶動了長信書坊的名聲。

    而與長信書坊的待遇相反, 當(dāng)初聲名鵲起, 幾乎要與長信書坊比肩的文昱書坊卻每況愈下。

    當(dāng)初他們親手放棄了顏亭書, 雖說在那種情況之下也無可厚非，但終究傷了名聲，像是白寶嶸和彤娘就紛紛和文昱書坊解約。再加上之后葉奉書辭去奉書一職, 而文昱書坊原本的東家謝謹(jǐn)則是一舉成為謝家商道總領(lǐng), 也沒有心思放在一個小小的書坊之上。

    文昱書坊在多重打擊之下, 一蹶不振。

    不過并沒有人在乎, 甚至謝謹(jǐn)在聽聞之后，也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他自己現(xiàn)在都是焦頭爛額, 自身難保, 哪里還顧得上其他。

    謝謹(jǐn)怎么都沒想到人生的際遇竟然這般大起大落，他才剛剛成為商道總領(lǐng)不到兩個月, 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 卻頃刻間跌落谷底。

    這一切都來得太急太快了, 謝謹(jǐn)本以為自己的實力已經(jīng)足夠強大了，可此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 他所見的不過謝家真正實力的十分之一。

    謝懷卿與聞硯交易的第二天，那些兇神惡煞的侍衛(wèi)便暫時離開了謝家。

    有此作為謝懷卿的籌碼, 他幾乎是在一夕之間就給謝家清洗換血，行動迅速, 井井有條, 謝謹(jǐn)毫無招架之力。到了此刻, 他才明白，真正的強者根本不需要標(biāo)榜自己有多強，因為他們一出手就是殺招。

    謝謹(jǐn)就像是被拔了爪牙的老虎，原本支持他的謝家長老們紛紛倒戈，他成為了被丟出來的犧牲品。

    這有什么奇怪呢？

    謝謹(jǐn)冷笑一聲，又喝了一口酒。

    楊如珊扶著婢女的手走了進來，擔(dān)憂地看著他：“相公，不要再喝了?！?/br>
    謝謹(jǐn)卻理都沒有理她，只是自顧自地喝著，若說從前他還愿意在楊如珊面前演一演，可如今他跌入谷底，這點演的心思也沒有了。

    楊如珊卻沒想那么多，見他還在喝，便干脆奪過他手中的酒杯：“相公，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腕就一把被謝謹(jǐn)攥住，謝謹(jǐn)冷聲道：“押錯了寶，楊老爺只怕很懊惱吧，你也是，嫁了個這樣的窩囊廢，很后悔吧？”

    楊如珊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相公，你這是什么話，妾身……”

    謝謹(jǐn)卻已經(jīng)甩開了她的手，他知道他的失敗和楊如珊沒有關(guān)系，但心中的那一股邪火讓他無處發(fā)泄，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楊如珊顧不得自己被抓痛的手腕，就要追出去，可當(dāng)她跑出房門，謝謹(jǐn)卻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謝謹(jǐn)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如果說一開始他只是怨恨長老們的無情，怨恨謝懷卿的冷酷，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漸漸地想明白自己失敗的原因，他錯就錯在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他以為自己爬上了商道總領(lǐng)的位置就能與謝懷卿平起平坐，卻不知，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進入過大佬們的游戲圈子，他一直就只是個局外人而已。

    當(dāng)一枚棋子不可悲，但當(dāng)一枚以為自己跳出了棋盤的棋子才是可悲。

    謝謹(jǐn)諷刺地笑了一聲，拿起桌上的酒就往嘴里灌，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輸?shù)靡粩⊥康?，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為酒水落入喉間。

    一旁的酒館老板皺著眉對小二道：“都看著點，一會要是喝醉了，你就去謝府找人來把他抬回去?！?/br>
    小二連忙應(yīng)了下來。

    誰知兩人剛說完，門外就進來一大群人，為首的男人在大堂一掃就看到了趴在酒桌上爛醉如泥的謝謹(jǐn)，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把人帶走。”

    酒館老板頓時慌了神，連忙過來阻攔：“這位公子，有話好好說，這位是謝家公子，萬一……”

    他本以為搬出謝家，眼前這人會知難而退，誰知對方卻哈哈大笑：“什么謝家公子，一個旁支庶子罷了，再說，就算真的是謝家本家的公子又如何，你還當(dāng)謝家是以前那個在江東一手遮天的謝家嗎？連謝十二少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哪還管得了別人！”說著又怒喝一聲，“把人帶走?！?/br>
    酒館老板見他口氣這么大，頓時就猶豫了一下，而就這猶豫的一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謝謹(jǐn)被人帶走了。

    一旁的小二已經(jīng)傻了，老板急得一跺腳：“發(fā)什么呆啊，趕緊去謝府報信??！快去！”

    小二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跑出去報信去了。

    卻說謝謹(jǐn)在一路顛簸中，終于酒醒了，只是身子依然還是無力。

    很快到了地方，卻是城外一處破廟之中，馬車的車簾被人拉開，他被人強硬地拖了出來摔在地上。

    謝謹(jǐn)撐著地板，艱難地爬起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熟人的面孔。

    “程川？！”

    程川的臉上露出一抹陰測測的笑容：“看來謝公子沒有忘記鄙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謝謹(jǐn)看了一眼周遭，混沌的腦子里慢慢清明起來：“你這是要做什么？”

    “當(dāng)初我被謝公子趕出江東，幾乎顏面盡失，之后幾次三番更是在你手中吃盡了苦頭。這兩年時間，我一直念念不忘要回報給你?！背檀ǖ暮韲道锇l(fā)出一聲古怪的笑聲，“我也沒想到這個時候會來的這么快，不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年到我家，謝公子你說是嗎？”

    謝謹(jǐn)看著程川臉上毫不掩飾的惡意，心中有一瞬間的慌亂，卻很快平復(fù)下來，冷靜地同程川周旋：“程老板，當(dāng)初我那么做，不過是因為你我立場對立，并非故意針對。”他頓了頓，非常識時務(wù)道，“您若是對我有怨，我可以道歉，或者用其他的方式補償，你我化干戈為玉帛不好嗎？”

    程川聽完卻哈哈大笑，臉上帶著扭曲的惡意：“謝公子不是自詡謝家世家出身，向來看不起我這等人？如今竟也要向我討?zhàn)埩?，真是可笑！可笑！?/br>
    謝謹(jǐn)心中也有怒氣，只是此刻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將這些都按捺下去，誠懇道：“程老板，你背后站著麗妃娘娘，而我的身后是謝家，你我都不過是帳下小兵，為了一點私怨讓謝家與麗妃娘娘起爭執(zhí)，這恐怕對麗妃娘娘不太好吧？”

    他這么一說，程川反倒有了一絲猶豫。

    謝謹(jǐn)見狀精神一振，又接著道：“當(dāng)初的事情是我行事不夠穩(wěn)重，我向程老板賠罪便是，于程老板來說，多一個朋友也比多一個敵人要好，不是嗎？”

    程川定定地盯著謝謹(jǐn)，許久才輕輕地拍了拍掌：“不愧是從一個旁支庶子一路爬到謝家商道總領(lǐng)的人，這口才可真讓人甘拜下風(fēng)，我險些就要被你說服了?！?/br>
    謝謹(jǐn)原本在聽見那句旁支庶子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聽到最后心中一沉，知道程川這是不肯善了了。他眼睛往四周看去，想要找出一點空隙能逃出去。

    程川卻已經(jīng)懶得同他再廢話了，一揮手，四周的人便已經(jīng)將謝謹(jǐn)牢牢按在了原地。

    程川一腳就踹到了謝謹(jǐn)?shù)亩亲由?，疼得他一躬身，臉都白了。但程川卻并未滿足，一拳一拳往謝謹(jǐn)身上揍，只是他體力太差，沒揍一會手就酸了。

    謝謹(jǐn)渾身發(fā)軟，幾乎是被人架著的。

    程川喘了幾口粗氣，又去一旁找了一根木棍，隨后便不住地往謝謹(jǐn)身上招呼，謝謹(jǐn)發(fā)出幾聲悶哼，隨后就不動了。

    架著他的人試探了一下鼻息，才猶豫著對程川道：“公子，這畢竟是謝家人，要是鬧出人命就不好了吧？”

    程川剛想說什么，就見外頭放風(fēng)的人匆忙跑進來：“公子，似乎有人找過來了?！?/br>
    “公子，報復(fù)地差不多了，咱們走吧?！?/br>
    程川滿臉陰鷙地繞著謝謹(jǐn)繞了兩圈，即便是被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可謝謹(jǐn)身上依然帶著那股與生俱來的世家公子氣質(zhì)，而這正是程川最痛恨的東西。

    旁邊的手下正在不住地催促，程川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

    “公子！”

    程川手起刀落，山間傳來一聲慘叫。

    謝謹(jǐn)再次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體沒有一處不痛，耳邊甚至還有“嗡嗡”的耳鳴聲，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就看到家中熟悉的床帳。

    謝謹(jǐn)松了口氣，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逃過一劫，被人救回來了。

    然而當(dāng)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時，腿間傳來的劇痛讓他一時沒有忍住，發(fā)出一聲慘叫。

    門立刻被人打開，楊如珊幾乎是撲了過來，一雙眼睛紅腫如桃子：“相公，你醒了？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謝謹(jǐn)卻根本沒有理會她，他忍著疼痛掀開被子，而看到腿間時他卻眼前一黑，險些暈了過去。

    楊如珊看著他心如死灰的模樣，連忙道：“相公，沒事的，你好好養(yǎng)傷……”

    誰知謝謹(jǐn)卻一揚手，險些把楊如珊給掀了出去，只是因為沒有力氣，所以楊如珊只是微微趔趄了一下，又重新回到了床邊，只是眼淚又落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捧著謝謹(jǐn)?shù)氖郑煅手溃骸跋喙?，沒事的，妾身會一直陪著你的?！?/br>
    謝謹(jǐn)卻抽回了手，雙目無神地看著頭頂?shù)拇矌ぃ砩系膭⊥春途袷艿降拇驌?，讓他整個人都垮掉了。

    楊如珊的哭聲似乎漸漸遠(yuǎn)去了，謝謹(jǐn)在陷入昏迷之前，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么要救我，讓我死在那里不好嗎？

    第98章

    謝謹(jǐn)?shù)氖虑楹芸毂粋鞯搅酥x懷卿處, 謝懷卿雖然靠在床頭喝著藥, 縱然他不喜謝謹(jǐn), 但謝家人被人這么折辱，他也不可能忍下來。

    然而正當(dāng)他派人去將程川抓回來時, 卻被父親謝章言給阻止了。

    自從謝懷卿一手主導(dǎo)同聞硯談了交易, 將謝家從岌岌可危的懸崖邊拉回來, 他就隱隱變成了謝家實際上的當(dāng)家人, 反倒是謝章言這個謝家真正的家主，在這件事中讓人毫無印象, 完全像是給謝懷卿做了陪襯, 不過謝章言看起來并不在意, 甚至可以說樂見其成。

    然而此刻的謝章言卻仿佛在告訴眾人, 誰才是謝家真正的主人。

    謝懷卿雖然臉色蒼白, 病體虛弱, 面對父親但卻毫不示弱：“這于我們謝家是奇恥大辱，若是不聞不問，以后豈不是人人都可欺我謝家了？”

    謝章言面不改色：“我們謝家不是這樣一點小事就能被人輕易折辱的, 比起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 保全家族更為重要?！?/br>
    謝懷卿想反駁, 但卻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謝章言親自從桌上拿了一盞溫茶, 扶著他的背讓他喝下，謝懷卿這才好一些, 只是全身無力地靠在床頭。

    謝章言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 對于這個兒子, 他是千般滿意，唯有這身子，實在是太差了。

    謝章言拍了拍謝懷卿的肩膀，這才緩緩道：“麗妃前不久誕下龍子，如今已經(jīng)晉升為貴妃，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可我們謝家卻剛剛經(jīng)過一場大變，如今元氣大傷，實在是不宜在這種時候結(jié)仇了，免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br>
    謝懷卿當(dāng)然知道這些情報，可他仍舊不甘心，試圖說服父親：“難道就這么算了？謝謹(jǐn)剛剛被趕下商道總領(lǐng)的位子，轉(zhuǎn)身就被人這般欺辱，若我們不出頭，豈不讓其他謝家子弟覺得齒冷？”

    “齒冷？”謝章言卻輕輕地笑起來，目中閃過一絲冷然，“他被趕下商道總領(lǐng)的位置是他實力不夠，他被程川所害，是因為之前結(jié)了仇，與謝家有何關(guān)系？”

    謝懷卿皺著眉頭，簡直想不明白這些話是從父親的口中說出來的。

    謝章言將目光轉(zhuǎn)向他，淡淡道：“說到底，其實你又何嘗在意謝謹(jǐn)，你在意的，只不過在這樣一個時刻，程川區(qū)區(qū)一個婢生子，打了謝家的臉，打了剛剛掌握整個謝家，你謝十二少的臉?！?/br>
    謝懷卿沒有說話，目光沉沉地看著地面，謝章言也意識到自己這番話似乎有些過于尖銳了，又放緩了神情：“我這么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以后若當(dāng)了謝家家主，凡事要考慮地要更周全一些，不要意氣用事?！?/br>
    “我并不是意氣用事，我只是不想以后的謝家都生活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一個寵妃的奶兄弟都要避著走?！?/br>
    謝章言聽見他這么說，也有點生氣：“若是別的奴才，也就任由你打殺了，可麗妃最是信任她那個奶娘，否則程川這種蠢笨如豬的家伙，在江東地界上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還容得他這般放肆？”

    卻不知他這番話并沒有說動謝懷卿，只是讓謝懷卿越發(fā)地嘆息。

    他本以為謝家最大的問題就是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誰知這幾百年安穩(wěn)的生活下來，謝家已經(jīng)從根子上就失了血氣，從前謝家高高在上，維持著江東第一世家的名頭時，尚且還不明顯，可如今從高處跌落，才讓他真正看清謝家的問題。

    謝章言并不知他心里已經(jīng)想的這么遠(yuǎn)了，只是自己說了半天，謝懷卿都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也沒了耐心：“之前天大的事情我也放手讓你去做了，是因為相信你有分寸，但在這件事上，你的確有些欠考慮了。更何況，身為謝家子弟，本就要有為家族犧牲的覺悟……”

    “若是今日出事的是我那幾個庶弟，又或者，是我呢？”

    謝章言愣了一下，隨即駁斥：“胡說什么？！程川又不是失心瘋了，他敢這么做還能活著離開江東嗎？”

    謝章言說到一半，才看到謝懷卿了然的目光，心中更是煩躁：“謝謹(jǐn)不過一個旁支庶子，與你們怎么能比？”

    他擺了擺手：“行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你若還認(rèn)我這個爹，認(rèn)我是謝家家主，就不要違逆我的意思再插手，我會處理好的。”

    謝章言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謝懷卿靠在靠枕上，面上卻露出苦笑。

    謝家之所以能在江東屹立這么多年不倒，靠的是家中祖訓(xùn)——休戚與共，一視同仁，以能者居之?？扇缃耦l頻被拿出來說的卻只有最后那句，而前者呢，只怕早已被人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