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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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早有此意,已經(jīng)籌劃多日,甚至已經(jīng)照著計劃練過兵了。這突然到來的怪異書生,倒把這個計劃一下子推到了他眼前。 “鈐轄是信不過我?”白秀才笑問,“月上中天,夜已過半,戰(zhàn)機稍縱即逝。鈐轄敢不敢為了大宋,信我一回?”他將手中王凱寫的字條遞了出去。 膽子不大,便不是張亢了。他接過字條,輕笑一聲:“妖怪,你不用激我。襲擊琉璃堡之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今若果然有了東風,豈有不戰(zhàn)之理?就算是你誑我,難道我就沒備下應對之策?至于這幾個字,能證明什么?你們既非凡人,自然變得出來!” 謝子文叫道:“那你是答應了?真?zhèn)€今夜出征?!” 張亢哼道:“自然。不過要委屈二位,與我同去陣前了!”門外兵卒突入,將白秀才、謝子文按住。 白秀才使個眼色,謝子文也就不動,任由兵卒拿繩索來綁了他們,只“哎喲哎喲”叫道:“輕些,輕些!若今夜事成,可又是奇功一件,你該奉我們?yōu)樽腺e才是,哪有這樣的!” 白秀才面上絲毫不見慌亂:“張鈐轄,我兄弟二人身懷法術,別說繩索,就是手銬腳鐐,也困不住我們?!闭f著,他全身一繃,身上繩索便寸寸斷裂。不待他人動手,他伸手搶過宋兵手中繩索,幾下便將自己綁了個嚴實。 張亢一怔:“這是?” 白秀才昂然道:“知道鈐轄不敢全信,今日,我們自愿把性命押在這里?!?/br> 張亢點頭:“好漢,有種!”他大步走到白秀才面前,突然拔出長劍。雪亮的劍身,一正一反,映出了他們兩人的臉。 “嗖!”“嗖!”劍光閃過,白秀才、謝子文身上繩索斷開。 張亢哈哈笑道:“給他們長槍快馬,待會一同上陣,我親自看著他們!” 白秀才和謝子文站起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片刻功夫,張亢已兵馬齊備。他來到兵卒們面前,鼓舞道:“我等已陷死地,如今補給斷絕,府州、麟州不過勉力求生罷了!事到如今,只能與西夏賊子一戰(zhàn),才有生機!前斗則生,不然,為賊所屠無余也!” 兵卒們叫道:“怎樣都是死,那還等什么!”“我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窩囊等死的不是好漢!” 張亢聽著這些呼聲,熱血沸涌:“好!我們沒糧,可元昊有,我們沒冬衣,元昊也有。琉璃堡里,西夏的好東西全囤著呢!搬開琉璃堡,才能打通去麟州的路!今夜,我們便屠了他的琉璃堡!” 眾兵卒舉槍叫道:“但憑鈐轄吩咐!” 呼聲過后,宋軍迅速地安靜了下來,馬隊疾走出城,潛入暗夜。人含草,馬銜枚,一路寂靜無聲。張亢身軀胖大,騎馬在前,眾人看著他那片寬闊的脊背,便覺得心底安穩(wěn)。白秀才、謝子文雙騎并轡,緊跟在后,眼眸都在黑夜中湛湛生光。 天色微白時,宋軍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深入了西夏占區(qū)的腹地。琉璃堡外閃爍著稀稀拉拉幾點火光,整個堡壘似乎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屬將道:“鈐轄,不如先選五十名精銳,到前方探路。琉璃堡附近,說不定有拒馬、陷坑?!?/br> 謝子文笑:“有我在此,還怕什么拒馬、陷坑?” 張亢奇道:“義士何出此言?” 謝子文拔下頭上的鐵簪子,往地下一擲,登時出現(xiàn)一個土坑。他收簪入手,在空中畫了兩下,坑邊的泥土砂礫又飛速向里面填充,眨眼功夫又是一塊平地。 張亢看得眼亮,拊掌道:“大好,大好!如此一來,連爬墻也不必了!”他平時便訓練爬墻夜襲的死士,可如今在謝子文面前,泥壁石墻就跟不存在一樣,哪里還用得著這些死士的性命? 謝子文跳下馬來,笑道:“鉆墻破壁,這有何難?我去開路!” 白秀才道:“小心些!” 謝子文不以為意,跟著一隊假扮西夏人的奇兵潛到城墻死角。他念動咒訣,在堅固的城墻上一拍,這一塊墻體便化作流沙傾斜下來,露出了一個豁亮的洞口。這隊奇兵便從這里閃了進去。他又轉(zhuǎn)到琉璃堡堡墻外圍,依樣畫葫蘆,又開了幾個洞口。假扮西夏兵的宋兵便通過這些墻洞,先進了琉璃堡。張亢在外布圍,靜等回音。不多時,城門便吱嘎嘎一聲,被里面的宋兵打開,城頭掛下一面大旗,張亢大喜:“好,守卒已經(jīng)收拾了,沒驚動什么人!弟兄們,殺進去!”說著,他一騎當先,沖進了城門。宋軍一涌而入,有序地分成數(shù)隊,分頭尋找屠戮的目標。不少西夏兵卒還在夢中,就成了刀下之鬼。 “啊——”凄厲的慘叫聲在琉璃堡中猝然響起。那西夏兵不敢置信地望著插進自己喉嚨的長槍,噴出了帶著泡沫的血。 “死都不安靜點!”宋兵懊惱地罵著,又揮矛刺向床鋪上驚起的另一個西夏兵,剛從睡夢中驚醒的西夏兵見狀,都狂呼亂叫起來。營中大亂。 駐守琉璃堡的西夏大將耶布移守貴被身邊小卒搖醒:“將軍,宋軍夜襲,打進堡來了!” 耶布移守貴立刻將腦袋套進鎧甲,幾下穿戴完畢,左手弩,右手矛,沖向身著重甲、只露出兩只眼睛的愛馬。 “你是誰?!”耶布移守貴勃然大怒。 騎著他愛馬的,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白衣書生。見他詰問,書生微微一笑:“我是神仙,特地來點化你。李元昊是英雄,是豪杰,不假;野利仁榮是良相,是天才,也不假。可西夏偏偏就沒有入主中原的運道!何不趕緊向宋人投降,哪用浪費這等功夫!” 耶布移守貴一把抓住他前襟,便要將他提起,卻提不動。白秀才一手按住覆蓋馬身的重甲,一手按住他身上的重甲,眨眼間重甲化去,變成他手中肆意玩弄的一個水球。耶布移守貴盛怒之下,也忘了驚訝害怕,撲去要奪,卻被這水球當頭拍下。這水頃刻變成了拇指粗細的鐵棒籠子,將耶布移守貴整個兒關在里面。 白秀才拿破布塞住他嘴,拍拍手,揚聲叫道:“耶布移守貴已被我殺了!” 這話迅速被遠近宋兵傳了出去:“耶布移守貴叫人殺了!”“守將死了!”“琉璃堡群龍無首了!” 聽見這個,謝子文登時會意,立刻也捏著嗓子用黨項語大叫:“左營通敵了!左營里有宋兵!”這話也被黑暗中真假不明的西夏人聽進了耳朵里,嚷了出去。 “鐵鷂子是假的!是宋兵冒充的!” “右營叛變了!” “……” 白秀才和謝子文藏身黑暗里,混跡人群中,一時用汴梁官話,一時用黨項話,將混淆視聽的話高喊出聲,自己卻退出了混亂的戰(zhàn)團。黑咕隆咚的,西夏兵誰也看不清周圍是誰,只覺得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喊殺之聲,竟無人召集他們一齊向哪方拼命。在宋軍逼仄的包圍圈中,西夏兵馬不斷地互相踐踏、彼此殘殺,即使有個別人覺出不對,也被裹挾在泥潭之中超拔不得,照樣被砍瓜切菜地收拾了。琉璃堡一時之間,成了個不見天日的人間煉獄。 白秀才卻憂慮道:“快天亮了,這法子很快就要失效,有辦法讓天不亮嗎?” 謝子文齜牙一笑:“我能!”他祭出一張黃紙,畫了借風符,符箓燒盡,地上突然卷起一股旋風。 白秀才急忙捂住眼睛,風沙激烈地打在他手上、身上。謝子文拉他蹲下,躲進避風處。只見那旋風宛如一條巨大的黑龍,攪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即使是白天,也要被這樣的風沙變成黑夜。 “沙暴!”白秀才驚嘆著,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老土,你真行??!” 謝子文得意道:“再來點流沙就更好了,來一個埋一個,來兩個埋一雙。” 張亢正在頭疼沒了夜幕的遮掩該怎么辦,見沙暴來襲,遮天蔽日,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沙暴之中,戰(zhàn)局更加混亂了,西夏兵卒被自己人砍死殺傷的不計其數(shù)?;钪奈飨谋絹碓缴?,最后,張亢用騎兵將他們驅(qū)趕到一處,不肯降的便命弓弩手射殺。白秀才在墻根后,也聞到了無數(shù)肢體骨斷rou離散發(fā)出的濃重的血腥味。 “這些人命,是要算在我們頭上的?!卑仔悴泡p嘆一聲。 謝子文看著這場屠戮,眼眸堅定:“既然是不得不做的事,就不會去后悔。” 白秀才提醒他道:“這里眼看就要塵埃落定,時間不到一天了,你是不是該動身了?” 謝子文笑道:“木鳥飛得那么快,怕什么!” 白秀才正了臉色:“別嬉皮笑臉的。木鳥雖快,可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是在西夏王宮,還是別的地方?” 謝子文臉上的笑容淡了。他握了下手里的羌笛:“她就在附近?!?/br> 白秀才踢他一腳:“那還不去?” 謝子文苦惱地撓頭說:“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呀?!?/br> 白秀才道:“說你心里的話。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告訴她!” 謝子文抬起眼來:“我感覺到,她就在西夏大軍之中?!?/br> 作者有話要說:《神木縣志》中有《楊家城將軍山廟碑》一文,系宋紹圣五年(1098)鐫刻,上面記載,宋康定年間(1040年二月—1041年十一月),西夏背棄和約攻打麟州,見此處好像有神人指揮,因而遁去。人們訛傳是神人顯靈,故稱為將軍山并筑廟祀之。今日步出老城東北,崖畔上仍留存著兩口深井,一口周圍約8米,一略小,深不可測。歷史上楊家城雖屢遭圍困,但始終不易攻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井水暢旺,無慮水源。在如此高陡的山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_(:3」∠)_ 本來小鯉魚要出來了,字數(shù)爆了,只能放下一章了,估計是本卷終章。 第51章 對峙 “什么!”元昊震怒,“宋軍夜襲琉璃堡?!” 張元看著軍報,慢慢道:“吾祖,據(jù)逃回來的人說,宋軍中確實有妖人助陣。宋軍來襲時,堡中一無所覺,城墻自倒,城門自開,又有沙暴呼嘯而來,遮天蔽日?!?/br> 元昊冷笑:“分明是守衛(wèi)懈怠,竟敢推到什么妖人身上!” 張元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吾祖,已收到麟州細作來報,麟州確實來了兩個異人。一個像書生,一個像紈绔。昨夜,此二人引水入麟州,之后就不見蹤影。到凌晨,琉璃堡就教張亢破了,期間種種蹊蹺,只怕又與此二人有關?!?/br> 野利遇乞道:“才兩個時辰,怎能從麟州趕到府州,還要作這一番布置?應該只是巧合?!?/br> 張元看了他一眼:“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事真無第二種解釋。吾祖,臣以為,宜加強建寧堡守備,以逸待勞,不可冒進?!?/br> 野利遇乞道:“太師,你常勸吾祖要攻取漢地,直據(jù)長安,怎的又道‘不可冒進’?” 張元冷笑:“兩國交戰(zhàn)非童子游戲,勝負自有定數(shù),一二人左右不了戰(zhàn)局。大夏風頭正勁,宋國卻士氣日惰,可見天命在我們大夏這邊。我說要積極進取,攻下漢地,大體不錯,但目前須多加防范,以免有失。” 張元和野利遇乞在營帳中與元昊籌謀許久,之后便告退出來,正碰上一個扮成兵卒的侍女。野利遇乞作為長輩,是看著拉木措長大的,見了這侍女,便略作關懷之態(tài):“公主上哪去了?你等可有看顧好公主安全?” 侍女行禮道:“大王,公主微服出去散心了,有二十五人跟隨,應是無虞。” 野利遇乞點點頭,便離開了。那侍女松了口氣,正要走,卻被張元叫住。張元銳利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看著她:“帶我去看看公主?!?/br> 侍女一驚,身子微微抖了起來:“何必勞動太師?公主只是在西邊草地跑馬,一會兒就回來了?!?/br> 張元卻不肯放過:“公主昨日、前日都是天擦黑才回來的,又是微服,帶的人又少。那二十五人里,會說宋國話的好像最多三五人吧?如今可不太平,那張亢生性嗜殺,聽說還會生食人肝呢?!?/br> 張元將那沒影子的傳言說出,侍女嚇得臉色慘白。 張元繼續(xù)道:“自他來了,宋兵時常在城外出沒,截殺夏國游騎,多少好漢就此沒了頭顱。我擔心公主安危,你帶我過去瞧瞧。公主無恙,我才放心!” 侍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騎上了馬,帶著張元及數(shù)名兵卒,向西行去。她向后偷看了張元一眼,在心中祈禱:“長生天啊,可別讓太師見到公主和神子在一起……” 今天清早,她在帳中服侍公主梳頭妝扮,親眼看到一只潔白的鳥兒落在了掛銅鏡的紅珊瑚樹上,鳥背上又跳下了兩個小人,搖身變成了兩個宋人裝束的男子。當時營帳里的侍女都嚇得跪了下來,不知來的是神仙還是精怪,公主卻喊了一聲“你可來了”,便抱住了那個穿黃衣的美少年,他卻滿臉羞紅地退開了。 她不記得公主有個這樣的情郎,便著意看了他的容貌。他有極長的眼睫和深深的梨渦,總是唇角帶笑,眉梢含情。他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眼底的亮光那樣灼人,也許能把愛上他的人燒成灰燼。她突然想起來了,他就是上回與公主賽馬、叼羊的那個人,公主還眼都不眨地把自幼不離身的羌笛都送給了他。公主在營帳里叮囑她們,他是太陽神派來的神子,決不能將其行蹤對外泄露半分。 *** “頃尼——”謝子文一邊縱馬疾馳,一邊呼喚拉木措心愛的棗紅小馬,“小夏天!不許快跑!你要淘氣,把你主人顛下來才是好孩子!”頃尼在黨項語里就是夏天的意思。 拉木措嬌嗔著揚起了小馬鞭:“你再說一句試試!”白秀才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一見面,兩人壓根沒有提羌笛里的詛咒,先約到這里來賽馬、唱歌。謝子文曾說,拉木措是羌人傳說中的春神之女,春風、細雨、流云和彩虹的化身。這個拉木措呢,不說話的時候確實如此??伤婚_口,就從和風細雨的春天變成了熱烈如火的夏天。 突然,望風的侍女著慌地叫了起來:“那邊來人了!啊,好像是太師!” 白秀才望了一眼,正要招呼謝子文乘上木鳥暫避,念頭一轉(zhuǎn),又平靜下來:“不要緊,我們繼續(xù)?!?/br> 拉木措停了一停:“我還真有些怕他?!?/br> 謝子文回馬問道:“嗯?” 拉木措小聲道:“他原是你們宋人,懷才不遇,便投靠了吾祖。為了證明自己,他一心勸吾祖進取中原做皇帝呢。如今他是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馬上又要當國相啦?!?/br> 謝子文聞言道:“為了證明自己才高卓越,連國都可以叛,果然我也有些怕他?!?/br> 白秀才撥轉(zhuǎn)馬頭,迎向張元來的方向:“你們玩耍,我去攔他試試。” 張元遠遠看見拉木措與兩個宋國男子在一處,雙腿一夾馬腹,來得更快了。突然,其中一個白衣書生回頭看到了他,不閃不避,反倒迎上前來。那是一個清雋溫潤的書生,眸中卻閃耀著與其外貌不符的桀驁光芒,很輕易就讓他想起自己當年。書生駐馬,拱手道:“白某見過西夏太師?!?/br> 張元默然片刻,譏諷道:“你倒是膽大包天?!?/br> 白秀才微笑:“太師原籍宋國,你我本是老鄉(xiāng),我又何必誠惶誠恐,太過見外呢?!?/br> 張元望向拉木措和謝子文,策馬想要過去,白秀才輕輕拉住了他的韁繩。 張元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西夏的公主,元昊的女兒,想要幾個情郎并非難事,但絕不能是宋人。” 白秀才嘲道:“西夏連國相都即將用宋人,公主的情郎,反倒不敢用宋人了?” “那怎么一樣!”張元不悅,截口道,“女子心柔,若將國家大計泄之于人……” 白秀才提高了聲音:“太師請慎言,公主還什么都沒做,你就在懷疑她了?”張元身后的兵卒、侍女也都聽到了這話。 張元惱怒地叫兵卒停下原地待命,自己驅(qū)馬向前十來丈:“過來說話?!?/br> 白秀才跟上,低聲道:“太師,容我說明一二。他不是公主的情郎,我也不是。十日前,公主微服出游,與我兄弟相遇,一見如故。今天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依然兩小無猜,做這些沒意思的事,就笑得這樣快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