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這樓閣卻樸素至極,踏進去僅天井處砌起來小一塊池塘,夜荷微微搖曳,倒有幾分閑情雅致的風花雪月來。 謝三郎遇到了光,又恢復到他那本性,甩了木姜的手,拿出帕子將自己的手擦了又擦,才說:“哼哼,你以后是我的下人了,這樓里和百花樓的下人是通用的,你找個時間去那邊說一聲,只道你以后專門去服侍謝三郎了?!?/br> 這人變臉還真快,木姜咋舌自愧不如,倒也答應了。 上樓的動靜驚醒了二樓的香客,他款款打開房門,斜披著一片艷紅色外衫,露出潔白細膩的胸膛,似笑非笑的盯著謝三郎,“喲,這么晚上哪去了?約會小情人去了?” 謝三郎暗自炸毛,翻了他一個白眼,自顧自的引著木姜上了口,沒個好氣道:“哎呦,你以為誰都像你啊,有了王夫人還惦記著百香樓的jiejiemeimei們,難道還沒有被王夫人的板子打好么?” 那人也毫不示弱,“煮熟的豬腦袋,牙齒還是硬的,瞧我改明兒抓住你的狐貍尾巴,要馬夫人不治死你!” 謝三郎側(cè)身,吊著一雙丹鳳眼,似睨非睨,“去啊,看你先還是我先!” 那人氣急,“啪”的一聲闔了門,罵道:“呸,下流東西,不要臉的臟坯子!” 謝三郎頂?shù)溃骸霸趺?,你不是下流東西,不是不要臉的臟坯子?” “…….” 木姜在一旁看的瞠目結(jié)舌,只聽過潑婦罵街,大有氣勢,沒想到男人間的明爭暗斗,唇槍舌劍也絲毫不弱于女人。末了,望向扭扭捏捏走在前面的謝三郎,一時沉默,生活不易,將男人變成女人,又將女人又變成商品,亂世兇年,戰(zhàn)火紛飛,人間鬼魅橫生,四目相對之間,不知是你是鬼,還是我是鬼? 過了好幾日,木姜也漸漸摸索出謝三郎的性子了,他的嘴巴從來都是得理不饒人,可木姜做錯了事也從未責罰她,相反你要是討了他的歡心,他倒是大方樂意給了幾錢銀子來。 木姜哭笑不得,這人真是身在紅塵如無根之萍一樣,飄飄蕩蕩,心卻若紈绔弟子一般,揮霍無度。 夜里,木姜打了水進來,謝三郎正搗了鳳仙花涂手指甲,見她來了,舉起手問:“好看嗎?” 骨節(jié)分明的手,不瘦不肥,應是握著白骨扇,提著破浪劍的手,可上頭涂了個淡紅色,倒顯得不倫不類了。 木姜將銅盆放到地上,將他的腳從鞋襪里剝了出來,拿著肩上的麻巾輕輕用水替他擦拭,十分敷衍的回道:“好看?!?/br> 不知又觸動了這爺?shù)哪母窠?jīng),他抬著手指,細細的看著,大腳猛地踩到水盆子,濺了木姜一臉的水,道,“哼哼,你懂什么?” 陰晴難定,這就是他的缺點。 木姜抹了抹臉,眼觀鼻,鼻觀心,幫他搓腳:“三郎做什么不好看?” 謝三郎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不必覺得我好糊弄,你覺得我陰陰陽陽,弄得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可你們這樣的下人可想過沒,那些有權勢的貴婦人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她們一向強勢慣了,總得找個柔弱些的男人來發(fā)泄她們的抑郁,等到改明兒她們喜歡健碩的男人了,不肖我說,這樓里又全是晾肌rou的?!闭f著,自己都覺得好笑,捧著嘴樂個不停。 有什么說什么,這又是他的優(yōu)點。 演戲的瘋子,看戲的傻子。木姜倒不這樣覺得,人都是清醒的人,她要木瓜,我便報她以木瓜,她要瓊瑤,我便報她以瓊瑤。風塵之中亦如此,你要什么我就扮成什么樣子,我扮成什么樣子,你就裝作喜歡什么樣子。 男歡女愛,虛情假意,大抵如此。 這樓里散不盡的芬芳馥郁的脂粉香味,斷不凈的言行相詭,弄得哭不得哭,笑不得笑,人不人,鬼不鬼。 這轉(zhuǎn)念一想,這長安城誰不是這樣過的?皇上白天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晚上面對一群心懷鬼胎的妃子,兼加還有內(nèi)患外寇,指不定每日每日睡不著覺,皇上都如此,其他人更不肖說了。 等夜靜了,靜謐的室內(nèi)點著一豆青燈,木姜鋪著被窩睡在謝三郎的塌下,獨處使一個人越想越睡不著,翻來覆去間,她撐起身子,看向床上的謝三郎睡得安穩(wěn)祥和,便起了身。 莽莽塵世,每個人莫不壓抑自己的天性,箍在方圓之內(nèi),不能自由生長,所以她才崇拜那些俠客,一柄無名劍,一壺紅塵酒,顧盼談笑間,任我逍遙游。 草屋依舊是那間草屋,破敗不堪,地上飛散著枯敗稻草,斜歪的木門闔了一半。 木姜按著手在門上,有些害怕,她幾日前沒把事情安排好,只將大俠的傷口處理好了,忘了買一些干糧放在那,若是他幾日不醒,那還不餓了個好歹? 掙扎間,門自己開了。 她震驚的收回自己的手,腳跟定在那,瞪著極圓的眼看了進去。 破破敗敗的桌子邊坐了一人,身形高大,暖黃的光吻著他的輪廓,見身后有動靜,他回過頭。 劍就放在桌上。 木姜只看了一眼,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到何處,手指頭摳著門框,說,“你,你醒了?。俊?/br> “姑娘?”俠客聲音低沉渾厚,給人很踏實的感覺。 “那個,那天晚上我去倒夜香,看到,你倒在地上,就…….” 明明是事實,說出來卻像邀功,她忙的擺手:“我救你,不是想要你知恩圖報,你,是大俠嘛?!?/br> 好歹,何偏正聽明白了她的話,于是他抱拳,道謝:“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何偏正,要是姑娘有需要在下幫忙的,請不要客氣?!?/br> 木姜擺手,跨進門檻,卻不知坐在哪里,只得尷尬的站著,忙說,“不用,不用?!?/br> 何偏正話不多,何況是面對著一個小姑娘,木姜往日和謝三郎待在一塊,也是聽得多,說的少,于是,當下無言。 幸好何偏正捕捉到這小姑娘的職業(yè),是個倒夜香的,于是他問,“姑娘是否缺銀子,在下可以幫姑娘擺脫此下的困境?!?/br> 木姜搖頭,錢,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她從未缺過,只不過五年前,長安失了大火后,她缺一個能收留她卻又不會利用她的地方,因此她在百香樓簽了長工,只望能低調(diào)的茍且偷生罷了。 木姜很能理解俠客想償還恩情的想法,攜恩而驕乃是這般俠客最討厭的事了,緘默間,她開了口,粉色的小唇一張一合,烏黑的辮垂在肩上,燈火搖搖間,有了幾絲少女的羞愧。 “要是大俠愿意的話,能給我講講你們江湖的奇遇么?” 何偏正舒展眉頭,目光落在那張光潔的臉上,圓而黑的眼眸帶著不沾世俗的濁氣,烏黑油亮的辮子下面纏著一根紅色的頭繩,燈光柔和,何偏正的心也兀的一軟,絮絮叨叨間,吐出不少江湖軼事,有的哀婉綿長,有的古怪離奇,木姜聽得或癡或醉,一雙霧眼望著地下一眨不眨,何偏正知道她心里有事,也不戳穿,任這時光飛逝,燈淚滿盞。 繼而月上西樓,木姜聽完后,辭道:“時間晚了,我該走了。” 何偏正站起來,去送她,木姜害怕他腰間的傷口裂開,忙擺手:“不用?!?/br> 何偏正默了一會兒,繼而道:“在下對姑娘的大恩未報,然江湖之人,身不由己?!?/br> 木姜懂了,這是要走了,于是她輕笑:“大俠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何必被這些俗事纏著?” 遇到個爽快人,何偏正也覺得輕松,眉目之間也罕見有了絲柔意,“等下次何某來,再來細細講江湖之事?!?/br> “好,我等你。”木姜出了門,走了一段路,定下。 身后的光恰恰照在她的腳邊,把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繞過高高的門檻,與何偏正的纏在一起。 “姑娘,下次我去哪找你?” 何偏正明知此話孟浪,可仍是問了,江湖煙雨之中,多少男女一生難遇一知己,有時身份、地位無數(shù)的塵世桎梏把人化成三六九等,不若遇上一個陌生人,好將話說了個酣暢淋漓。 “百香樓,我在百香樓做事?!?/br> 木姜生怕他瞧不起她,哪知他聽了,臉色如常,劍眉星目下鼻若懸膽,浩浩番一身正氣,凜凜然溫恭直諒。 “好,我記著了?!?/br> * 站在回廊上,木姜看里面燈還是亮著,便松了口氣,謝三郎別的不折騰人,唯有晚上睡覺亮燈一事頗為執(zhí)著,一夜木姜睡得正香甜,便聽到床上的人大叫,“哥哥,哥哥別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