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鵬神傷，遲遲沒接。

    胡唯深吸氣，不欲多留，直接把鑰匙放在了玄關(guān)的柜子上。

    “我在學(xué)校也沒什么用車的地方，停在樓下了?！?/br>
    說完，他就要走。

    岳小鵬追了一步，心碎地一聲呼喚：“胡唯——”

    胡唯下意識回頭，見到岳小鵬的穿著，見著他的形象，震驚萬分?。?！

    他洗過澡的原因，染在頭發(fā)上的焗油膏掉了顏色，頭發(fā)鬢角有幾抹花白，穿著系扣子的老式睡衣，哀傷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的兒子。

    沒了平時的風(fēng)度偏偏，氣度不凡。儼然是個尋常老人的樣子。

    真正讓胡唯感到吃驚的，不是岳小鵬的長相，而是他的下半身。

    本該和睡衣一樣的褲子，卻是五分的長短。

    其中那條左腿沒了一半，竟然安的是假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溫風(fēng)至

    岳小鵬的家干凈寬敞， 普通裝修， 客廳的沙發(fā)是老式紅木的， 鋪著幾個薄墊。他拎起開水壺去廚房打了點水：“渴了吧， 我燒點水，給你沏茶?！?/br>
    胡唯坐定， 平靜看著這屋里的布局：“不渴，您別忙?！?/br>
    岳小鵬把水坐到煤氣灶上，擰開火：“那也先燒上吧，放杯里晾著。什么時候渴了什么時候再喝?！?/br>
    燒好水，岳小鵬從廚房過來陪著胡唯坐， 看見他那條裝著假肢的腿，胡唯覺得心里不太舒服。

    他刻意別開目光。

    岳小鵬也略顯尷尬，盡量找著話題：“今天學(xué)校放假？”

    “啊， 沒什么事?！?/br>
    又是一陣呼吸相聞的沉默。

    胡唯卻忍不住了：“您的腿……是什么時候的事？”

    岳小鵬穿著五分褲， 假肢刺眼地暴露在外，能看出來， 丟的是左腿小腿部分，膝蓋往下緊繃著藍色壓力套， 掩蓋傷口兼帶連接假肢，支撐岳小鵬行走的， 是一截模仿關(guān)節(jié)能活動的金屬材料。

    既然都看見了，岳小鵬也沒打算再瞞。

    手拍了拍左邊的大腿， 釋懷微笑?！八?， 時間可長了， 九九年夏天的事了?！?/br>
    胡唯問：“是車禍？”

    “一次自然災(zāi)害，被山石砸住了，救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壞死，沒有什么挽救價值了。”提起那段往事，岳小鵬始終是平和的，像一個給兒子講故事的溫和父親?！拔夷菚r分的單位在第五防疫醫(yī)院，也就是現(xiàn)在的傳染病醫(yī)院，你可能還小，不記得了——”

    “我記得。”胡唯淡淡打斷。“那時醫(yī)院在豐州，離市里遠，就因為這，才搬到保障大隊院里去住的。”

    胡唯對那個醫(yī)院印象很深刻，因為那里進出的醫(yī)生和別的醫(yī)院不同，小胡唯每次去找爸爸，都被攔在一個走廊門外，然后有護士說，你在這等著千萬別亂跑，我進去給你找。

    然后岳小鵬就從那道走廊門里全副武裝地走出來，帶著白色帽子，白大褂，口罩，有時還帶著防護面罩。

    看見兒子來找自己，他也不敢拎起來抱抱他，就問，找爸爸干啥？

    小胡唯伸手，給我一毛錢，我要和衛(wèi)蕤買冰棍。

    你媽哪去了？又去排練了。

    岳小鵬高舉著雙手，側(cè)身，自己拿，自己拿。

    小胡唯從爸爸褲兜掏出一把錢，搗蛋撿走兩毛，欺負(fù)岳小鵬不能逮他，一路嬉皮笑臉地跑遠了。

    岳小鵬臉上掛著寵愛笑容，看著兒子漸漸跑遠：“小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胡唯拉開醫(yī)院大門，朝爸爸做鬼臉：“略——”

    岳小鵬沒想到胡唯還記得自己的老單位，不無欣慰?！皩?，你那時候常去找我?！?/br>
    “和你mama離婚那年，各個單位組織開展醫(yī)療小分隊援建下鄉(xiāng)的活動，當(dāng)時安排我們單位去的是西南鈐省一個縣城，那個縣城里有好多村子，常年受環(huán)境和地勢影響，多發(fā)疫情。我在那一待，就是三年?！?/br>
    剛離了婚的岳小鵬本就處于情緒低谷，加上母親病逝，毅然決然地報了名。

    離婚是沖動之下提出來的，兩個人都有責(zé)任，原因很簡單，婆媳關(guān)系不和。

    岳家奶奶瞧不上胡小楓天天打扮地妖里妖氣去跳舞，胡小楓也和婆婆談不來。

    這其中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胡小楓很強勢，當(dāng)初生下來的兒子跟了她的姓。

    婆媳一起相處，總是關(guān)系緩和沒幾天，就又拍桌叉腰對著吵了。

    岳小鵬母親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

    “你天天有什么可牛的??！要不是我兒子沒出息認(rèn)準(zhǔn)你，他什么樣的兒媳婦找不著！別說生孫子了，就是生一個戰(zhàn)斗班現(xiàn)在也該有了！”

    胡小楓年輕當(dāng)閨女的時候也不是善茬，掐著楊柳細(xì)腰，氣死人不償命：“生一個戰(zhàn)斗班？老太太您倒是想啊，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計劃生育的政策都出了您還做著哪個姑娘給您家一窩一窩生孫子的美夢？”

    接著，就是砸盤子摔碗地稀里嘩啦響。

    從胡唯剛學(xué)會翻身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吵到胡唯上幼兒園，又從他上幼兒園吵到他念小學(xué)。

    終于岳小鵬工作調(diào)動分到防疫醫(yī)院，給安排了新住處。

    一家三口這才算是真有了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

    岳小鵬是很愛胡小楓的，處處縱容她，屬于不吭聲但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兩人年輕戀愛時屬于一見鐘情。

    八零年胡小楓所在的市文藝團搞軍民聯(lián)合慰問演出，岳小鵬是軍醫(yī)大學(xué)的學(xué)員，她跳舞把腳扭了，被扶著送下來，有人喊：“哪個同志能幫我們演員看一看腳，嚴(yán)不嚴(yán)重?。　?/br>
    守著一幫學(xué)醫(yī)的還能讓這事冷場，烏泱泱涌上去十幾個起哄好青年，岳小鵬沖在頭一個。

    “我來我來！我是骨科的！我專業(yè)！”

    “岳小鵬你說話也不寒磣，你是骨科的，你怎么不說你是看精神病的呢！”

    岳小鵬笑撥開一幫競爭對手，臉皮比城墻厚：“精神病也是臨床醫(yī)學(xué)的一種——”說著，接過被人扶著的胡小楓，一臉殷勤?！皝韥韥恚蹅z到那邊醫(yī)務(wù)室去，這兒人多?！?/br>
    胡小楓那時才十九歲，性格機靈，生的嬌俏。

    岳小鵬一邊用酒精棉擦她腳踝一邊套近乎：“你叫什么??？”

    “胡小楓?！?/br>
    “喲，真巧，我叫岳小鵬?！?/br>
    胡小楓切了一聲，“誰問你了?！?/br>
    “我主動交代，不用人問，我今年二十一，學(xué)臨床醫(yī)學(xué)的，你多大了？”

    “有病你就看病，別跟我套近乎，要不，一會我告訴你們隊長去。”

    “別別別！”岳小鵬不敢言語，只低頭幫她看腳。捏一捏，動一動。他蹲下，認(rèn)真幫胡小楓穿好鞋襪：“沒事，扭著筋了，盡量少活動，回去冰敷一敷，弄不著冰就自來水泡毛巾擰干了，常換。”

    從來沒被男孩子穿過鞋襪，胡小楓臉緋紅：“我自己來，不用你?！?/br>
    岳小鵬手指飛快將她鞋帶系了個漂亮的結(jié)，抬頭燦爛一笑：“我去叫你團里的人扶你回去休息?！?/br>
    他走出醫(yī)務(wù)室，胡小楓扶著門框哎了一聲，“你，你叫什么來著？”

    岳小鵬倒退著走，笑容滿面地看著這個漂亮姑娘。

    “我姓岳，岳小鵬?！?/br>
    然后就是一段春風(fēng)得意意氣風(fēng)發(fā)的故事。

    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學(xué)生和一個文藝團舞蹈隊的小姑娘甜蜜戀愛了，結(jié)婚了。

    每每婆媳吵架，母親跟兒子數(shù)落胡小楓的不是，岳小鵬就靠在廚房門邊，腳尖一下一下踢著墻皮，心不在焉。

    他mama氣的刷著鍋，忿忿跺腳：“我跟你說話呢！”

    岳小鵬啊啊敷衍兩聲，幫媳婦說幾句好話，迫不及待地搓手回房間看兒子。

    他在母親的不滿和妻子的委屈中走天平似的，哄了這個哄那個，對待胡小楓，也始終懷著當(dāng)初少年情懷，溫柔燦爛地如一股初夏微風(fēng)。

    本來以為從母親那里搬出來，能過上安逸日子。誰知沒兩年，家里掀起一股大風(fēng)浪。

    婆婆揪住兒媳非說她和文藝團舞蹈隊主任有不清白的關(guān)系，這下胡小楓算是徹底翻了天。

    婆婆提著給孫子買的生日蛋糕，氣的臉色慘白：“你清白？你清白你跟他在那小屋里又摟又抱？你讓我們岳家的臉往哪擱……還連自己兒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說了我們是在排練節(jié)目！我是有原因的！”

    “排練節(jié)目怎么沒有別人！就你倆哪你知道你們團里的人都怎么說你！”

    老太太也是好心，自從兒子媳婦搬出去，脾氣日漸收斂，偶爾也會周六周日來家里看一看孫子，問問兩口子。

    那天是胡唯生日，老太太提前買了生日蛋糕想給孩子送去，一想，胡唯沒放學(xué)家里沒人，她送到岳小鵬醫(yī)院，那地方有細(xì)菌，孩子吃了不干凈。正好離胡小楓的單位近，老太太就提著蛋糕去了文藝團。

    一進去，人家都說，喲，您來了，可是稀客啊。

    老太太一派以前當(dāng)過干部的作風(fēng)，面帶微笑和兒媳同事打招呼，問我們家小楓呢？

    文藝團那幫女人們眼光向后瞄，一句話里拐著三個彎兒?！靶靼　诶锩娓覀冎魅握f事兒呢?！?/br>
    老太太七十二歲，那眼里話里的意思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白活了，當(dāng)即就闖進后臺道具間，這一看，可不得了，啪地給了胡小楓一耳光，氣的昏過去。

    文藝團的舞蹈隊主任是個藝術(shù)眼光獨到但是非常風(fēng)流的人，基本團里沒結(jié)過婚的小姑娘他都招惹。

    胡小楓在沒跟團里報告懷孕前，是舞蹈隊的業(yè)務(wù)骨干，是領(lǐng)舞，是處處都能搶到風(fēng)頭的角色，可她生了孩子后，一直讓她跳的都是配角，胡小楓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從來不抱怨。

    她越忍受，舞蹈隊的主任就越得寸進尺，當(dāng)了幾年配角，又開始讓她搬道具，去拉大幕。

    胡小楓氣不過，去反映問題，人家道理還一套一套的。

    “你一個當(dāng)媽的人了，還總做舞臺夢干什么??？機會是留給年輕人的，不是留給你們些不鉆研業(yè)務(wù)，還想攀高枝的?！?/br>
    說完，話鋒一轉(zhuǎn)，讓人厭惡地手摸到胡小楓肩膀上揉捏：“其實小楓啊，也不是沒有機會，你看，你十八就來咱們團里，我也是你的好領(lǐng)導(dǎo)，好大哥……”

    沒等話說完，胡小楓烈性抄起煙灰缸就往人頭上砸：“我告訴你我結(jié)婚了！我是當(dāng)媳婦當(dāng)媽的人！你要再用這種色瞇瞇的眼神看我跟我動手動腳，你信不信我老公我兒子能把你活拆了！”

    頭上挨了一下，舞蹈隊的主任老實了很長時間。

    可這些事胡小楓回家并沒和岳小鵬說，她是個要強的人，再說哪個男人能忍受妻子在單位被人sao擾無動于衷？她不愿意給岳小鵬惹麻煩。

    后來團里換了團長，聽說是外地調(diào)來的，胡小楓不甘心就又去反映了一次，對方是個很威嚴(yán)的人，仔細(xì)聽了胡小楓的反映，又記錄她的姓名，職務(wù)，家庭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