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軒陽平時的開朗樂觀全都不見了，神色不安，嘆著氣點頭。從京城拍來的電報說爺爺病重讓他速歸，顯然這次爺爺的病不輕。

    他剛剛接到家里的信，說父親被從農場釋放，能夠回京了。信中隱晦地提起，可能整個環(huán)境都要變了，韓家的劫難即將結束?？墒撬€沒來得及高興幾天，就接到了爺爺病重的電報。

    趙麗芳看他手中揉搓著香煙，猜他是不是因為自己在這里不好意思抽煙，就準備換個地方。她剛要走開，穿著制服的列車員就從前邊車廂走了過來。

    列車員手里提著幾個熱水壺，誰需要了就給誰倒上熱水。而且身上還帶著針線包、小藥包，發(fā)現乘客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都主動上前去幫助乘客縫補，非常熱情。常見的頭疼腦熱的，列車員就從小藥包里取藥給乘客吃，如果是嚴重的病癥，就需要用廣播向整個列車播報，看看乘客中有沒有醫(yī)生能幫忙了。

    這種熱情的服務，讓列車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笑聲和熱鬧氣象。

    列車員站在車廂頭上，居然開始組織大家唱歌。

    趙麗芳站在列車員背后，都有點愣住了。列車員還有這種工作內容的嗎？

    可是其他乘客卻都十分自然地接受了這個設定，并在列車員的指揮下合唱了起來！

    韓軒陽也笑了：“怎么？第一次坐火車？”

    趙麗芳點了點頭。第一次坐這個時代的火車。

    “我聽說你前段時間遇見敵特了，還有點擔心?，F在看來，你精神還是挺不錯的?！表n軒陽上下打量著趙麗芳，她一點兒頹喪受驚的痕跡都沒有，面色紅潤，眉目含笑，看起來過得很順心。

    趙麗芳沒想到韓軒陽居然還會關心她的動態(tài)，就禮尚往來地詢問他現在在忙什么。

    “我有朋友說，國家可能會恢復高考?！表n軒陽看了看四周，湊近了一點，低聲說，“你各方面都有基礎，不如提前準備一下，到時候考個大學，整個命運都會改變?！?/br>
    趙麗芳一驚，猜到這肯定是原文女主童檬告訴韓軒陽的話。不過，這么機密的事情，韓軒陽怎么會告訴自己呢？

    韓軒陽以為她不相信，小聲解釋：“相信我，我這朋友說的話很準的?！?/br>
    “噢，謝謝你?！壁w麗芳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這樣的消息他就這樣隨便告訴一個并不怎么熟悉的人，那就不能算是小天使程度了吧？

    “你這樣告訴我，合適嗎？”趙麗芳皺著眉頭，“萬一要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了，你的朋友會生氣的吧？”

    “我相信你不會隨便告訴別人的?！?/br>
    趙麗芳無語，明明隨便告訴別人的是你啊。

    “我也只跟你說了?！表n軒陽看著趙麗芳臉上的表情，擺了擺手，“你別有壓力，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在農村呆一輩子埋沒了?！?/br>
    “謝謝你了?！壁w麗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應該感謝韓軒陽看得起自己呢，還是懊喪于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還要承一個人情呢？

    唉，總之和這個原文男主相處總是感覺怪怪的，她真的很不習慣這種毫無所圖對人付出的雷鋒性格，一直當索取這一方的感覺并不好。所以她被殷秀成這種小心眼黑心肝的欺負，純屬心甘情愿？這個結論讓趙麗芳自己心里抖了一下。

    車廂里的乘客唱了好幾首歌，氣氛非?；钴S，列車員才繼續(xù)向下節(jié)車廂走了過去。趙麗芳是真心佩服他的工作態(tài)度。

    趙麗芳跟韓軒陽隨便聊了幾句，就找了個理由回到自己座位跟前。小女孩大概是吃飽了，居然已經趴在mama身上睡著了。

    抱著孩子的婦女看見趙麗芳，連忙要把小女孩叫起來，趙麗芳阻止了她。

    采購員站起身來，說要去抽個煙，讓趙麗芳坐。趙麗芳知道對方是故意給她讓位子，就道了謝，走進里面坐了下來。

    趙麗芳看見這個婦女神色憔悴，眼圈泛紅，想了想，還是問她要去哪兒。

    婦女不知道忍了多久，被她語氣溫和地詢問，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她說她叫侯麗紅，這是去男人部隊。她男人在部隊當兵，前段時間受了傷住院，她要過去探病?？墒羌依锲牌派眢w不好，帶不了孩子，她只能把婆婆托給親戚，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坐火車過去。

    這也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還帶著行李，趕了汽車趕火車，已經在路上走了一天了，又是害怕又是辛苦。想著男人受了重傷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妨礙，以后能不能繼續(xù)當兵，吃不下睡不好。

    說著說著，侯麗紅的眼圈就紅了。

    趙麗芳聽了也深有感觸，侯麗紅這情況比她剛來的時候還差。她當時雖然要照顧三個孩子，但是殷青山老兩口能幫忙啊，家務事上她有人分擔，又知道殷秀成三年后就會回來，所以她能堅持到最后。

    像侯麗紅這樣的，基本上全靠她一個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那才是真的辛苦。在這種情況下，她對孩子也不會有太多耐心，只要能把他們養(yǎng)活下來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周圍的乘客都很同情侯麗紅，一路上都主動照顧她們母女，侯麗紅的情緒終于平穩(wěn)了不少。

    侯麗紅和趙麗芳一樣在盛城下車，趙麗芳拉著侯麗紅的大女兒，提著自己的行李箱，侯麗紅抱著小兒子，背著包袱，跟著趙麗芳下了火車，出了車站。

    看著眼前巨大的廣場，侯麗紅兩眼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去找汽車去丈夫部隊。

    趙麗芳問她，侯麗紅拿出了一封信，是部隊戰(zhàn)友替她丈夫張光榮寫來的，上面寫了去部隊的路線。

    趙麗芳按照信上的地址，帶著她找到盛城汽車站，把她送上了去部隊駐地的汽車，才跟她揮手告別。

    等到趙麗芳找到位于軍區(qū)招待所的表彰大會報到處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好在會議包食宿，否則趙麗芳這會兒就該急了。因為這個時侯住旅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趙麗芳同志，這是會議資料，明天上午八點鐘，就有第一場會議，請你到時候準時出席?！壁w麗芳簽了名字后，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看她的臉色就鄭重了許多。

    趙麗芳接過資料，拿著自己的胸牌和房門鑰匙，找到了位于自己的房間。

    當她看完會議資料后，就明白為什么那個工作人員看見自己簽名后，神情就鄭重起來了，實在是——這資料里把她吹成一朵花兒了?。?/br>
    第68章

    這次h省擁軍優(yōu)屬表彰大會是由省軍區(qū)和省革委會聯合舉辦的, 會場就設在h省軍區(qū)大院內的禮堂。

    軍區(qū)招待所的環(huán)境比外面的招待所好不少, 雖然仍然簡陋, 但至少干凈很多。房間里有兩張床，另一張床上放著一本紅寶書，應該是有人了。

    趙麗芳把自己行李箱里的床單被罩枕頭罩拿出來，給另一張床上收拾好，又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掛在墻邊的衣柜里, 這才打開了工作人員給她的資料。

    看完這些會議資料, 她明白了為什么她剛才簽到后, 那個工作人員看她的眼神和表情會有這么明顯的變化。

    在數百人的表彰名單中，三位省級優(yōu)秀軍屬是被放在非?？壳暗奈恢玫模疫€有詳細的資料介紹。

    而關于趙麗芳的資料里，把她夸成了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全心全意為他人付出從來不考慮自己私利的人。

    當然, 資料上并沒有進行這樣直接的夸贊, 但是列舉的一系列事跡卻全都是這些贊美的注腳。

    丈夫犧牲之后，拒絕改嫁到縣城富裕家庭, 一心一意照顧公婆和三個年幼的兒女。上工時從不偷jian?；? 下工后勤快照顧家庭。就連殷青山執(zhí)意不肯躺在烈士津貼上吃老本，非要勞動的事情，也被安在了她的頭上。

    在勞動之余，她還一直積極學習，追求進步。她不僅進了掃盲班, 從一個文盲變成了一個能夠自己讀書看報苦練書法的準知識分子，還私下跟農民藝術家學習各種技能，全面提高自己文化藝術水平。

    當然，更傳奇的是，她的丈夫活著回來了！然后，她還勇敢地和敵特作斗爭，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五六二電廠的安全！在敵特組織被剿滅的過程中，她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這資料更新速度夠快的啊，這其中要是沒有殷秀成的手筆，趙麗芳就跟他姓。

    這樣一個偉大高尚的妻子和母親，一個意志堅定的革命群眾，絕對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屬。不認識趙麗芳的人，看了這些資料，當然會對她肅然起敬。

    原來我這么了不起的嗎？趙麗芳一臉懵逼地將封面上印著“為人民服務”、“h省1975年擁軍優(yōu)屬表彰大會”字樣的會議資料放在一邊，把代表胸牌和房門鑰匙裝好，挎上小包出了門。

    代表胸牌是一個方形軟塑料片，背后有一個別針，能夠別在衣服上。正面是紅色的，上面印著金色字體：h省擁軍優(yōu)屬表彰大會代表。工作人員說了，憑這個胸牌，能夠到軍區(qū)食堂免費用餐，也能夠進出軍區(qū)，在軍區(qū)內部對外開放的區(qū)域參觀活動。

    在軍區(qū)食堂吃了晚飯，又在盛城大街上溜達了一圈，領略了一下七十年代省會的風采，趙麗芳回了房間，看見房間里另一張床上坐了一個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看著她，眼神中帶著審視，趙麗芳對著她點頭淡淡微笑：“你好，我是趙麗芳?！?/br>
    “哦，我是王欣茹?！?/br>
    這個名字趙麗芳有點印象，和她同樣是省級優(yōu)秀軍屬，排名在第一位，今年應該是四十出頭，這樣看起來的話，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不顯老。

    趙麗芳看資料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王欣茹應該有一定的背景。

    她是h省高盤市檔案館的干事，丈夫是一位團長，她沒有隨軍，而是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殘疾的公婆，一邊培養(yǎng)兩個孩子讀書。后來，團長丈夫在戰(zhàn)場上受傷截肢，她無怨無悔，一個人負擔起來家庭重任，并鼓勵丈夫勇敢面對困境繼續(xù)奮斗，繼續(xù)為革命貢獻自己的生命。

    王欣茹的主要亮點在于她寫了一本書，講述了一個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少女是如何背叛自己的階級，和舊家庭劃清界限，勇敢地加入了革命隊伍，并嫁給了一位比她大了十歲、出身貧下中農的軍人，然后和自己的軍人丈夫如何忠于革命忠于d，克服各種困難的故事——幾乎就是她的自傳了。

    這本書被h省革委會點名表揚，王欣茹也因此名聲大噪，成為了今年h省的優(yōu)秀軍屬。

    另一位優(yōu)秀軍屬則是一位鐵娘子類型的，不但擔起自己的小家庭，還是當地的鄉(xiāng)鎮(zhèn)三把手，工作風風火火，成績赫然。

    跟她們一比，趙麗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特別小家庭小女人的存在。

    現在王欣茹見了她并不熱情，趙麗芳也就沒有什么跟她攀談的興致，自顧自地洗漱換了睡衣上床睡覺。

    在她擦臉揉臉的時候，王欣茹的眉頭都皺成了一團，再看看趙麗芳床上明顯是自己帶來的床品，她終于忍不住在趙麗芳拉上薄被準備休息的時候說：“趙麗芳同志，我們是軍嫂，不是資產階級小姐，應該艱苦樸素，而不是追求物質享受，滋長驕嬌二氣?！?/br>
    趙麗芳背對著她“哦”了一聲：“王大姐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沒當過資產階級小姐，從小就是貧下中農的孩子，不是很懂那種生活?！?/br>
    王欣茹氣得用力拉了一下床頭的電燈繩子，啪嗒一聲把燈關了。

    看著挺小挺嫩的樣子，還挺牙尖嘴利的。不過是教育她一句，還不是為了她好？居然就這樣諷刺自己的出身！真是不明白了，現在什么人都能評上優(yōu)秀軍屬了！生了孩子自己養(yǎng)不是應該的？供養(yǎng)公婆，不過是想讓兩個老人給她幫忙帶孩子罷了！像趙麗芳這樣的軍屬一抓一大把，憑什么會評上她？

    趙麗芳可不管王欣茹在心里怎么罵她，她發(fā)現在陌生的地方，她竟然有點失眠。

    招待所的墻上沒有窗戶，她面對著上白下綠的墻壁看了半天，然后又數了半天的羊，熱乎乎的出了一身汗，想洗個澡也不方便，非?？啾频厮恕?/br>
    但是多年養(yǎng)成的生物鐘還是按時叫醒了趙麗芳。

    她起床的時候，王欣茹還沒有醒，趙麗芳輕手輕腳地倒水刷牙，結果剛刷了一半，王欣茹猛地坐起拉亮了燈，頂著一頭亂發(fā)恨恨地瞪了趙麗芳一眼，就開始穿衣服。

    趙麗芳懶得理她，自己加快速度洗漱，然后提著自己的包拿著東西出了門。

    吃完早飯，拿著胸卡找到軍區(qū)禮堂，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坐好，趙麗芳拿出工作人員提前發(fā)放的紙筆，一臉認真。她來之前就想好了，殷秀成給自己弄這個榮譽一定是托了關系，自己要是表現不好，殷秀成找的那個人也跟著丟臉，那不是就連累人家了？

    所以不管會議內容如何枯燥，趙麗芳都要用最虔誠最認真的面貌來證明，她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優(yōu)秀軍屬。

    人們慢慢進場，趙麗芳坐在第二排，身邊很快坐滿了人，左邊是另一位優(yōu)秀軍屬，那位鐵娘子，再往左就是王欣茹。

    第一排應該是某些領導的位置，現在還空著不少。

    舞臺上擺著一溜桌子，桌子上搭著紅色金絲絨的布，擺著幾只話筒，穿著軍裝的工作人員在上面忙碌著。

    當臺下臺上的領導們魚貫而入的時候，趙麗芳知道，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大概天下所有的官方會議都是一樣的，哪怕是隔了幾十年，也沒有什么太大不同。

    趙麗芳一邊在心里吐槽，一邊奮筆疾書，把領導們的講話重點全都記在放在膝蓋上的筆記本里。

    她右邊的人不停地看她，趙麗芳都沒有空多管。

    直到會議中場休息，趙麗芳松了口氣，才聽見旁邊有人幽幽地說：“你，有必要這樣嗎？”

    趙麗芳終于有空轉頭看這人，原來是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男人。他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臉色有點發(fā)青，眼圈發(fā)黑，唇色暗淡，一看就是那種睡眠不好的人。要不是現在這個年代不是后世那種紙迷金醉的時候，趙麗芳都會懷疑他是縱欲過度。

    如果排除掉他的臉色和眼圈，這個男人長得還算不錯，眉清目秀的。

    “怎么沒有必要？領導們傳達的都是最新的指示，是最寶貴的革命思想，不記下來，怎么回去好好領會中央精神，進行正確的革命斗爭呢？”趙麗芳又不認識他，又要豎立自己的優(yōu)秀軍屬人設，話說得格外冠冕堂皇。

    黑眼圈非常無言地看著她，趙麗芳給了他一個無比疑惑的眼神，似乎在問，我說的哪里不對？

    坐在趙麗芳前面的人笑了起來，回過頭來：“記的什么革命思想？能不能讓我拜讀一下？”

    這個人四五十歲的樣子，穿著軍裝，上衣四個口袋，就是軍官的打扮。這個時侯軍銜取消了，無法從外表看出他的身份，但是他身上的那股氣質，說話時候那種無需多說就理所當然的架勢，一看就不是低級軍官。

    趙麗芳當然不會反對，讓領導們看見才能證明組織沒有選錯人啊。

    她站起身來，雙手把筆記本遞過去：“隨便記的，讓您見笑了?！?/br>
    不知名的軍官笑著接過筆記本，本來只是隨便一看，不過很快就點起了頭：“不錯，不錯?！币膊恢朗悄睦锊诲e，他翻了幾頁，說了兩個不錯，就把筆記本還給了趙麗芳，還溫和地鼓勵她，讓她加油。

    趙麗芳很客氣地道謝。這期間，身邊這個黑眼圈的眼神一直上下打量著她，趙麗芳卻沒有太大的興趣跟他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