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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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以芳道:“這丫頭的話對, 紀(jì)姜,一切都晚了?!?/br> 紀(jì)姜仰起頭來,脖頸上的筋脈顫抖,此時她甚至不敢吞咽,害怕拼盡權(quán)力頂起的那一口心氣會被咽下。梁有善和陸以芳的用心,她此時是看懂了。將她的孩子送回她的身邊,朝夕相伴,又算準(zhǔn)了今日她會行這一步,一切都不過是要摧垮她。 宋簡身陷囹圄,弟弟還蒙困文華殿,她若棄避不顧。那大齊這一代,真的要被這些厭惡的蟲蟻蛀食個干干凈凈了。 心痛難當(dāng)。 兩次失子,失而復(fù)得,卻當(dāng)下又要相別。 “黃洞庭,把她捆了,關(guān)入慎行司。” “呵,紀(jì)姜,我有何罪?” “謀害皇族血脈!” “笑話,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殺死的?!?/br> “對,是我自己殺死的,但是,我要你來替我頂罪,陸以芳,和從前一樣,公主之過,由奴婢來受,我把你教給母后,我認(rèn)我自己一個死罪,你頂去吧!” “你……你荒唐!” “荒唐什么?啊?我大齊的朝廷,千瘡百孔,為了天下太平,公主可以為奴,賢臣可以赴死,即便你無罪,殺了你又何妨?你要問公道,一樣,跟我去地獄問吧?!?/br> 她少有得說出了這樣誅心拆骨的話。陸以芳有些發(fā)怔,被人扭按下來也忘了掙扎,喉嚨里半晌逼出一句話來。 “你……你……這樣做,梁有善是不會放過宋簡的?!?/br> 紀(jì)姜陡然寒銳了聲音:“這樣最好,我正好也不想放過他!” 說完,她看向黃洞庭:“帶她走!” 人被拖走。遠(yuǎn)去了口中仍在胡言亂語。 紀(jì)姜摁住上下起伏的胸口,漫天大雨迎面澆來,黃洞庭懷中的沛兒,忍了一路的眼淚,終于在一聲駭人的雷聲之后失去了桎梏。頃刻而出。紀(jì)姜似乎也尋到了一個慟哭的出口,然而她卻不肯讓周遭的人看見。 好在雨太大了,混湮了眼淚。雷聲掩去哭聲。她連七娘都甩在后面,一路踉蹌,卻又逼著自己每一步都要踩實(shí),獨(dú)自撐傘,向公主府而去。 ** 府門前的火光已經(jīng)散去了。 將近天明,淡淡的灰色從東方天邊泛出,雨漸成絲,淅淅瀝瀝的彌漫眼前。顧有悔滿身是血,他握著劍,靠著布滿刀劍砍痕的大門怔怔地坐著。 血腥之氣在四周游走。等著雨后的烈日起來,就要蒸騰而去。奈何天仍陰著,血?dú)夂屯龌暌粯?,仍捆縛在人間糾纏。 鳳仙花順著含血的雨水流淌過來,流到門檻前,又被擋住,便在門口積了一層厚厚的艷色。顧有悔輕輕地用劍尖撥翻著這層人間慘艷,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劍,他猛地要抽手,卻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紀(jì)姜……” 紀(jì)姜沒有應(yīng)她,抬頭向洞開的門后看去。血腥之氣雖濃烈,但卻大多來自顧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積水不過是泛著淡淡粉色,印著雨后的落花,與即將亮起來的天色,溫柔靜好。 “梁有善請來了圣旨,趙將軍攔不住,我……” “我知道……” 顧有悔凝向紀(jì)姜,她臉色慘白,身上單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濕透,貼在身上,勒出顯瘦的身形來。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嘴唇,在輕輕地顫抖。 顧有悔猶豫了一時,輕聲開口道:“紀(jì)姜,李旭林說,那個孩子不是竇氏的弟弟,是……” “是我與宋簡的孩子。” 顧有悔蹭的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紀(jì)姜,你不能就這么信了他們,有可能是攻心之術(shù)呢……我們……” 紀(jì)姜搖了搖頭?!澳闳ク焸??!?/br> 顧有悔沒有動:“你又要避我!紀(jì)姜,受不住的別受,我求求你,你回宮吧……” 她不理他,腳下的步子雖虛浮不已,卻絲毫不避他擋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親人。曾經(jīng)文華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門外殮尸的是我,今日……還該是我。你不讓我進(jìn)去……有悔,你要我跪下來求你嗎?” 她一面說,一面挽順凌亂的濕發(fā),話音一落,便已經(jīng)屈了膝。 顧有悔忙拽住她?!拔疫@一輩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傷!好,好……他們算準(zhǔn)了你的善,你也算準(zhǔn)了我的懦弱。紀(jì)姜,我真恨我當(dāng)年在青州沒有狠心把你帶走,由著你陷到這個漩渦里來!你要進(jìn)去就進(jìn)去,但你要再敢讓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馬回瑯山,咱門兩個,誰都別想再看帝京一眼?!?/br> 七娘道:“你這混賬土匪話,能換一個時候說嗎?” “不能!我看不得她傷自己,還這樣強(qiáng)撐著的模樣?!?/br> 兩人梗紅了脖子,紀(jì)姜卻已經(jīng)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獨(dú)自向堂屋行去。宋簡擺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來,白玉,綠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氣漸濃,淡綠色的紗簾一半懸起,在后簾后面,紀(jì)姜看見了一襲水綠色荷花繡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雙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綠色的衣裙就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來了。被血喂得飽漲。 女人的頭上蓋著一方帕子,看不見臉。 但從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傷口。有些地方已經(jīng)森然見骨了。原本帶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滿地。鮮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順著地縫一路往外,又滲過門檻,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輕聲道: “宋家的后代,連女人也有一身硬骨頭。” 紀(jì)姜震于眼前的慘景,扶著窗沿滑坐下來,手指顫抖,指甲不住地與地面敲出碎亂的聲音來。 “這些禽獸……禽獸!” 七娘與顧有悔也跟了進(jìn)來。女人究竟很難承受這種皮翻rou開慘象,七娘軟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為什么會把人傷成這樣啊……” 林舒由長嘆一聲:“我與顧有悔進(jìn)來的時候,見她拿身子,擋護(hù)下了那個孩子。” “什么……” 紀(jì)姜抬起頭,“你說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轉(zhuǎn)過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搖籃,紀(jì)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孩子雖滿身是血,卻已經(jīng)含著手指的,熟睡了過去。 紀(jì)姜跌撞著站起身,撲伏到搖籃邊。 周遭慘景似乎全被這雙閉著的幼目擋在了外頭。他睡的安穩(wěn),手中捏著一顆定珠。和那散落滿地珍珠是一樣。 失而復(fù)得,她無以言述此時心情。林舒由的聲音恨輕,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時脆弱的神經(jīng)。 “人太多了,我與有悔無力顧及,只能把他們藏入房中。然而,還是被李旭林的人沖破了這道門,宋意然將這個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劍去戳殺。她把孩子抱護(hù)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擋下刀劍,殿下,我與有悔晚了一步。實(shí)在……” 后面他在說什么,紀(jì)姜已經(jīng)全然聽不見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個血rou模糊的身體。 臨別前,她說她死了,她就放過紀(jì)姜了。到頭來,她竟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盡消弭。她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給紀(jì)姜,卻好像又把這一輩子的愛恨糾纏全部述盡了。 外面,傳來楊慶懷哭天搶地的哭聲。 室內(nèi)光影流轉(zhuǎn),所有人都望著宋意然的身體沉默無語。 每一個人心頭都有不同震動。在那個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貞節(jié),這一輩子就似乎與“愛”再無緣分了,宋意然的這一生,從來沒有擁有過王沛,從來沒有愛過楊慶懷,她比紀(jì)姜還要純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脈。 紀(jì)姜站起身,屈膝在宋意然的身邊跪坐下來。 她彎腰去牽她那雙的手。 手還有些許余溫,柔軟無骨,從來都沒有人知道,這副曾經(jīng)白璧無瑕的身子下面,藏著一顆如何千瘡百孔的心。 “意然……我情愿你一直將我恨下去。” 亂室喑寂。 一整夜的大雨過去,云開雨散,陽光刺破樹冠,無情光顧人間。 最后一季鳳仙開過。院中,楊慶懷還在一聲一聲地喚著宋意然的名字。 第109章 菜根(二) 鄧舜宜在刑部大牢的門前遇見了紀(jì)姜。 那是在六月初, 她滿身縞素的從綠楊蔭里行來。 本是個花草喧鬧的季節(jié)。整個帝京城卻十分沉寂。少帝要以皇后之禮安葬竇氏, 連陸后都被逼成服,正逢移靈時, 城外在修蘆房,布靈道,城中四處戒嚴(yán), 紀(jì)姜避開了朱雀大街, 臨水穿過的柳蔭道,身旁未隨一人。 鄧舜宜望著她一步一步走近。 一連很多日,鄧舜宜也沒有和過眼。少帝因?yàn)楦]氏的亡故一病不起。內(nèi)閣和刑部才勉強(qiáng)抗下了圣旨的壓力, 拖曳著議罪的程序。大暑的天,日日汗流浹背地在內(nèi)閣與刑部之間奔走,像被汗水扯走了身上血rou一般,鄧舜宜眼眶摳得厲害, 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紀(jì)姜,竟似某種無實(shí)的安慰。 他忙迎上去?!澳阍趺礃恿恕!?/br> 她身上白緞?wù)壑柟?,烘得她的輪廓有些發(fā)虛。她在鄧舜宜面前停下腳步, 抬頭望了一眼他身后高而冰冷青磚墻。 “我沒事?!?/br> “怎么你一個人過來了。顧少俠和七娘呢?!?/br> “他們在料理意然的后事。” 鄧舜宜怔了怔,公主府的事情他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 “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嗎?” 紀(jì)姜搖了搖頭:“侯府已經(jīng)遣過人了, 我還沒及來謝你。此時已經(jīng)到了尾處,再不敢讓你多費(fèi)心了?!?/br> 鄧舜宜點(diǎn)著頭:“好, 我只怕你不肯跟我開口。而我人又笨,想不全你的苦處?!?/br> 說著,他試圖抬手去替她拂理耳旁的碎發(fā), 手抬到一半,卻怔在那里,猶豫一時,終還是垂了下去。 “你瘦了好多?!?/br> 她“嗯?!绷艘宦暎袄鄣?。侯爺也要照顧好自己?!?/br> 鄧舜宜心里一陣暖顫:“我大好的,我啊,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知道在殿下面前流淚的世子了。殿下放心吧,我在刑部一日,一定守宋大人周全一日?!?/br> 紀(jì)姜抬起頭,“我明白,小侯爺已堪獨(dú)當(dāng)一面的,若紀(jì)姜還有什么話要叨念。就只剩一句了?!?/br> 她目目軟下來,泛出溫軟的水波。幾年過去了,人事全部更替,她的容顏卻并無更替,仍似當(dāng)年宮宴上的驚鴻一面。如迷眼的盛季花叢,一見便有意捧出終身去。 “舜宜,娶妻吧?!?/br> 她很少這樣叫鄧舜宜了,也很少說出這些人生冷暖的話。鄧舜宜一直覺得,她和宋簡一樣,都活得太脫離這個熱氣騰騰的人間。以至于血液guntang,卻看似周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