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們從前沒有過孩子……”

    “說！”

    紀(jì)姜有些不明白他在氣什么，然而，他撐在床榻上的手臂分明在顫抖。

    “我告訴你，你就能說服你自己原諒我嗎？”

    紀(jì)姜胸口起伏著，“對，一命換一命嘛，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我去求我父皇放過你，但我父皇不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懷了身孕，那孩子是在文華殿前沒的，也許他也有靈性，幫著我，保下了你的性命，可是宋簡啊，我告訴你又怎么樣，你不過比如今更難受糾結(jié)而已！”

    她把他的心看得那么透徹，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清明。宋簡的眼眶發(fā)燙。

    她害他滿門，他圖謀她的家國。但他們也同時痛失骨rou。

    第61章 榮寂

    宋簡的心rou如同被一塊guntang的鐵在燙烙。

    一命換一命， 何等生死糾纏。

    紀(jì)姜似乎還想說什么， 然而宋簡沒有讓她吐出聲來，一個愛恨情仇盡皆包含的吻壓下來， 她柔軟的身子往下縮滑，宋簡側(cè)過身，順勢將她摟入懷中。

    人在情、欲之峰， 幾乎是憑著最后一絲理智在保護(hù)彼此。

    紀(jì)姜蜷縮起身子， 宋簡將背抵在冰涼的墻上。口舌癡纏又不得忘乎所有，漸漸得，宋簡在她的口中嘗到了一絲眼淚的咸味。他這才松開她。

    長發(fā)凌亂地貼在紀(jì)姜的臉上。

    她抿著嘴唇的， 隱隱地在啜泣，宋簡埋頭望著她微微發(fā)紅的臉，由著她的哭泣，沒有出聲， 只是抬起手來，一絲一絲縷開她臉上濕潤的碎發(fā)。

    良久，她終于漸漸地平復(fù)下來。只剩肩膀還在清輕輕地抽動。

    厚重的宮裝退去的這大半年來， 她的骨骼，她的皮膚， 甚至她最本真的靈魂都漸漸呈現(xiàn)在他眼前，這種的真實的柔軟在他眼中泛起斑斕的色澤。他疼惜這個女人， 越隱忍心中之愛，她的存在就越發(fā)耀目。

    “哭夠了嗎？”

    別扭相處的這半年，宋簡真的還尋到一個合適的方式來與她說話。

    過去在公主府的那三年， 他從未看見過紀(jì)姜脆弱的那一面，她不流淚，也不傷懷。來到她身邊以后，紀(jì)姜的美才終于生出了裂痕，從而因此有了撩動他真情之力。宋簡誠然是個驕傲的人，但人吧，總是有表大之欲的。

    “臨川，別再哭了?！?/br>
    宋簡猶豫了一時，終于將撫在她耳后的手覆在了她的眼角。

    天雖然悶熱，但她的眼淚卻是涼的。

    宋簡一點一點拭去紀(jì)姜面上的淚痕，紀(jì)姜也漸漸地將身子挪近他身旁。

    宋簡將她的頭摟入懷中的。輕聲道：“好了，我不會再讓這個孩子有事，但是臨川，不要犯傻?！?/br>
    懷中的人背脊一僵。

    “宋簡?！?/br>
    她輕聲喚他。與此同時口中呼出一口溫暖的氣來，這陣溫?zé)嵋幌略谒魏喌男乜阡侀_來他，宋簡低頭看向她。

    “你說”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簡仰起頭，青灰色的床帳上繡著玉蘭花紋的暗花，花瓣的紋路細(xì)膩，被宋簡眼中的潮氣暈染開來，漸漸成糊絮。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這一回我都不會再給你任何的機會?！?/br>
    他的下巴觸到紀(jì)姜的頭頂：“臨川，你早該把你自己徹底交給我，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贖給我，我活著，我就要你活著，在我身邊活著?！?/br>
    懷中的人沒有再出聲。

    窗外花影輕搖。繁鬧的夏日即將沉寂下來，歲月最動情的時節(jié)，萬物生靈都在竭盡全力的燒盡最后一絲蓬勃的激情。一切張揚又隱含悲涼的預(yù)兆。恰若他說盡的情話。

    宋簡抱著她，直到她沉沉地睡過去。

    方輕輕松開她，起身走到外面。林舒由去熬藥去了，院中只有迎繡在灑掃，見宋簡出來，忙迎上去道：“爺，臨川她……”

    宋簡回身合上門，平聲道：“以后，喚她夫人?！?/br>
    迎繡一怔，但她也是聰慧的人，明白過來宋簡的意思之后忙道：“是，奴婢一定盡心伺候好夫人。”

    宋簡點了點頭，回頭又看了一眼門前。

    “晚些我會遣人來護(hù)衛(wèi)，也會從晉王府調(diào)幾個人過來伺候，這幾日，你們照顧好她，不要讓她出去?！?/br>
    “是?！?/br>
    宋簡走出小院，日漸偏西。所有的物樣都被拖長，齊刷刷地投向一個方向。

    初秋竭力而放的深花奉出了最后的幽香，隨著晚來風(fēng)送送入淺巷。晉王府的馬車在巷口等他。

    宋簡剛要上攆，背后卻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

    宋簡回頭看，卻見一個青衣少年手的摁劍立在他身后。是顧有悔王府的護(hù)衛(wèi)見此，忙道：“保護(hù)好宋先生！”

    說著，幾個人拔刀擋在宋簡與顧有悔之間。

    “宋簡，讓他們退下?！?/br>
    宋簡笑了笑：“然后呢，縱你殺我？”

    “若我真想殺，你以為你面前這些人擋得住我嗎？”

    宋簡抬手示意護(hù)衛(wèi)讓開一條道。

    “說吧，你來這里尋我有什么話要說?！?/br>
    顧有悔將手指的劍往前一指，劍未出鞘，劍鞘的一端卻幾乎抵在了宋簡的鼻尖。

    “換一個地方?！?/br>
    “先生！”

    宋簡并沒有退，低頭看了一眼那把青鋒劍。

    “為何要換一個地方?！?/br>
    顧有悔冷聲道：“她有孕在身，這一次，我不想把她牽扯進(jìn)來，宋簡，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就我和你來了結(jié)?！?/br>
    “好。如今滿城的禁軍都在搜捕你，你若想尋一個安靜說話的地方，就跟我走。”

    說完，宋簡翻身上了馬，又點了點一個護(hù)衛(wèi)的肩膀：“把你的馬給他?！?/br>
    兩匹馬一路朝帝京西郊奔去，大約行出去半個來時辰。宋簡終于在一座青園前勒住馬頭。顧有悔抬頭看去，一座灰石砌起來石門映入眼中，門上爬滿了深綠色的青苔。宋簡竟然把他帶到宋家的祖陵來了。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宋簡下馬，將馬系在一棵高聳入云霄的老松旁。

    “因為猜到了你要說什么?！?/br>
    說完，他回身來，半倚在古松枝干上?！罢f吧。我聽著。”

    顧有悔低頭望著他，宋簡的嘴角擎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四周古木森然，雖是在初秋，卻依舊令人背脊發(fā)涼。

    “怎么不說了?！?/br>
    宋簡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樹干，“自從顧仲濂和我父親改建帝京城之后，西郊的這塊地方，就被京中的大家族們?nèi)α藗€七七八八，都說這里風(fēng)水庇佑子孫，你們顧家的來祖墳再往前走幾步就看得見了?！?/br>
    說著，他往前一指：“顧有悔，我待你們顧家還不算狠，待顧仲濂伏誅，你這個做兒子的，還可親手葬他入陵園。”

    他清淡地吐出著一襲話。顧有悔的手逐漸握成了拳頭。

    誠然，他離開帝京很早，他沒有經(jīng)歷過宋子鳴的慘案，他也沒有見過宋家上下八十口人被斬于午門血流成河的場景?？墒巧罏榇螅谶@個陰與陽的交界之處，在生之美好與死之慘烈交疊之處，仇恨反而是隱秘于人間的大悲之下的。

    “宋簡，自古父債子償。我……”

    “這句話，我從來都不認(rèn)?！?/br>
    他一言打斷顧有悔的聲音：“該償我宋家的人是顧仲濂，和你無關(guān)，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會平我心頭之恨半分！”

    他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顧有悔，我知道冤冤相報完結(jié)不了，不過，看在你對臨川有恩的份上，我還是不想殺你。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無話可說?！?/br>
    顧有悔跳下馬來，走到宋簡面前?！八魏?，你不怕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嗎？”

    宋簡短促的笑了一聲：“你敢嗎？”

    對啊，他敢嗎？殺他容易，可是，父親的性命還能救得回來嗎？還有，殺了他，他自己要如何去拼起紀(jì)姜那顆破碎的心呢。

    顧有悔覺得無比頹然。手中的劍當(dāng)?shù)囊宦暵湓诘厣稀?/br>
    他一怔，繼而將拳頭越攢越緊。聲音也壓低下來。

    “我不會眼睜睜看著我父親死的?！?/br>
    宋簡突然笑出了聲，“當(dāng)年，我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死在我面前的。鉆心之痛，永生難忘。你到提醒了我，或許我該給你一個機會走上文華殿，送顧仲濂最后一程?！?/br>
    “宋簡！你……”

    “血債血償，顧有悔，這可是江湖規(guī)矩?！?/br>
    對啊，這可真公平，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另外一個人的人生，除非經(jīng)歷同樣的痛苦和災(zāi)難，然而即便人生經(jīng)歷重合，卻又因立場的不同而要變成終生的宿敵，顧有悔終于明白紀(jì)姜身上那永遠(yuǎn)如陰影一般隨行的悲哀是什么東西了。

    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劍，握入手中。

    天色昏黃，風(fēng)將遙遠(yuǎn)的松林吹出了波浪來，灰色的蒼穹之下，松濤聲里，人與馬齊默如謎。顧有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隨風(fēng)而擺的劍穗之上。

    “宋簡，即便我最后要敗給你，我也不能一事不為。眼看父親受死。我這半生在江湖行走，從未求過任何我人，今日，我也絕不會求你，但我有一句話，你若敢?guī)Ыo紀(jì)姜，你就帶給她?！?/br>
    說完，他抬起頭來，迎向宋簡目光：“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她，我很喜歡她，若接下來的路，我失言不能陪她一直往下走，請她信我心有執(zhí)念，不要怪我?！?/br>
    說至此處，他又頓了頓：“至于你，我若有命活下，一會回來找你?！?/br>
    “好，顧有悔，宋簡拭目以待?！?/br>
    話音落下，兩人身后的馬不約而同地仰蹄長嘶了一聲，嘶鳴聲送入松林，被陣陣的松濤聲吞沒。

    一方天地之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惆悵與傷情。

    小園中，紀(jì)姜抱著薄毯抱膝而坐。迎繡進(jìn)來喚了她一聲夫人。

    慈壽宮內(nèi)，宮人們點起了燈火，許太后跪在觀音相前，念過了一百聲佛號。

    白水河上，余齡弱扶棺立在船頭。滿身素孝的女人們靜靜地站在她身后，荒誕的死將熱鬧結(jié)束，也同時剪斷榮華之錦，人生漫長寂寞，靠著過去的情意與如今的仇意，還是有辦法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