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人群面面相覷，而后議論出聲來。

    這是市井當(dāng)中最瑣碎平凡的口角，卻帶著最辛辣也最惡俗的戲劇之樂，無論在什么地方，上演了多少次，人們還是喜歡看。

    紀(jì)姜的眼睛莫名地有些發(fā)潮，從宮廷到眼前這個污濁的男人面前，她發(fā)現(xiàn)，從前她身邊的宮女和太監(jiān)，就像為她遮蔽塵埃的一層華美的紗，如今都被扯爛，從她身上退去，被風(fēng)吹得很遠。

    如今她也要rou對血rou地在市井的目光中，張口撕咬。

    宋意然的話已經(jīng)到這個份上了，于管事的哪怕心里一半發(fā)怯，一半舍不得，還是得迎著頭皮上去。他走到紀(jì)姜面前，猶豫了一下，終于揚起手。

    誰知紀(jì)姜卻也抬起了手，伸出一只食指，指甲抵在他的虎口處。

    她的身子往后仰著，似乎連他的鼻息都不愿意受一絲。

    “你不是糊涂人，聽我把話說完，你再想要不要打這一巴掌。”

    于管事本就在發(fā)怯，聽她這一樣一說，到真被唬住了，有些發(fā)愣地站在原地，手放也不是，不放也是。

    紀(jì)姜轉(zhuǎn)向宋意然。

    “楊夫人，齊律行天下，您認不認，您受齊律所制？”

    宋意然一窒。這兩個字，從紀(jì)姜的口中說出來，似乎比從旁人的口中說出來，莫名要多重的分量。

    “你廢什么話，我夫君乃一州知府，當(dāng)然……”

    “那您可知，無主人釋奴的文書，奴婢與人私定終生，是個什么罪？”

    “你說什么……”

    宋意然顯然沒有想過，她不避諱自己奴婢的身份，還將這一層身份剖出來做保護傘。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紀(jì)姜轉(zhuǎn)過頭，看向于管事。

    “奴視為逃奴，婚配者同罪。于管事，你的主子逼你同我一道死，你現(xiàn)在想，我還是不是你的女人，你這一巴掌要不要打下來?！?/br>
    第20章 土匪

    于管事發(fā)憷，慌忙放下了高抬的手，無措地看向立在門前的宋意然，“夫人，你可千萬疼我……這個女人，我不敢要……”

    陳錦蓮湊在陸以芳耳旁道：“她怕是故意把事鬧到這府門前的。要讓宋意然下不了臺吧?！?/br>
    說實話，陸以芳是有些驚詫的。

    自從紀(jì)姜來到宋府，她并沒有單獨地見過她。她對紀(jì)姜所有的記憶，都還停留在十年前，那時她還未長成，但宮中所有人皆側(cè)目她，她被要求，每一個步子都要行得優(yōu)雅得體。宮人恨不得她不食人間煙火，只吞詩詞歌賦，飲陽春白雪。

    陸以芳以為，宋簡可以輕易地揉碎這如同雪花般的女人，卻不曾想過，她不但沒有被揉碎，反而退去那層如同浮光錦一般的皮，無畏地撞進了三千世界。

    所有人都看著，宋意然的面子掛不住了。心里憤恨不已。

    她不喜歡自矜身分。自從在嘉峪，她被第一個男人玷污以后，她就覺得，什么文化世家，什么閨閣貞潔，都是些狗屁。若還在意那些東西，她就不用活了。

    人是被打碎以后再重新活另外出天地來的，她莫名地在那個被抓扯的披頭散發(fā)的紀(jì)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影子。這無疑是一種共情，一種另她感到厭惡的共情。

    她看了于管事的一眼，“沒用的蠢貨！”

    說完，將手中的黃銅暖爐遞給陳錦蓮，走到車攆旁，“把馬鞭子給我?！?/br>
    馬夫忙將鞭子遞給她，宋意然接過鞭子，輕輕拉扯。

    “臨川，我兄長也許在意府上少個奴婢伺候，但定不會在意我責(zé)罰一個有罪的奴婢?！?/br>
    說完，她將鞭子拋開于管事。

    “你不要她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個干凈女人，替我好好教訓(xùn)她，我日后再給你尋好的?！?/br>
    陸以芳知道她的性子，對于她而言，紀(jì)姜被傷成什么樣子她到是不在乎，但這是宋府門前，這種事傳出去是極不好聽的。于是，她側(cè)頭對陳錦蓮道：“去勸勸?！?/br>
    陳錦蓮之前被宋意然搶白過，這會兒接著她的暖爐，跟捧著個燙手山芋似的，她哭喪著臉對陸以芳道：“夫人，這……怎么勸啊?！?/br>
    話音還未落，人們都聽到了鞭子帶起風(fēng)的聲音。

    圍觀的人都伸長了脖子，陸以芳與陳錦蓮卻同時閉上眼睛，不忍去看。

    然而，他們并沒有聽到那牛皮質(zhì)地的馬鞭子與皮rou相接的那種脆響，反是一聲悶響。

    紀(jì)姜感覺眼前投下一片陰影，她抬起頭來，那人著青衫袍，腰間佩劍。

    顧有悔啊。

    紀(jì)姜愣了愣，顧有悔回過頭來，“你知道不知道這一鞭子下來又多疼，告訴你不來青州，不要來青州，你非要來?！?/br>
    紀(jì)姜朝他手上看去，他徒手接下了于管事的那一鞭。

    雖說是習(xí)武之人，但也都是血rou之軀，這一鞭入手，虎口處已經(jīng)破了皮。他拼命忍著才不至于在紀(jì)姜面前痛得齜牙咧嘴。

    “你不是該回帝京了嗎？”

    “回個屁！”

    他一把拽過于管事手中的鞭子，于管事被拽了一個趔趄，啪地一聲摔在紀(jì)姜面前。

    顧有悔彎腰一把搬起她的臉，“你知道她是誰，你敢傷她。你這腦袋長在脖子上，真是多余。”

    于管事當(dāng)真是欲哭無淚啊，“我……我也是聽主子的話，小爺您饒命啊?！?/br>
    陸以芳走下臺階，一面走一面道：“顧小爺，這畢竟是我們府上的家事，還請顧小爺高抬貴手，不要干涉?！?/br>
    顧有悔松開手，于管事的臉啪地摔到地上。

    顧有悔攤開自己接鞭子的手，伸到陸以芳面前，他早不自詡是官家子弟了，也不顧什么禮節(jié)，幾乎要把手貼到陸以芳的臉上，逼得陸以芳退了好幾步。

    “我當(dāng)時就不該信你這個婦人，聽說，宋簡差點害她活不過來。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的話吧，她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她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剛才這一鞭子，如果打在她了她身上，這個狗奴才的命，我就要了。反正我也是□□天下的人，官府有本事就抓，沒本事，半分都管不著我，今日我若起個興，也能讓你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跟他一起趴著?！?/br>
    他這話雖然粗，卻說得很有壓迫感。

    這又不是在府中，而是在人氣騰騰的街道上，陸以芳覺得喉嚨里發(fā)梗，一時竟不知道以何話去應(yīng)對。

    紀(jì)姜輕輕地拽了拽顧有悔的衣袖。

    “別說了，你給她們沒臉，我日后怎么處。”

    顧有悔回過頭來，“你腦子有病啊，跟這種人處個屁。”

    他又罵她，紀(jì)姜又好氣又好笑。

    “好了，你趕緊走吧，我自己能應(yīng)付，指不定有人已經(jīng)報了官了。衙門的人來了，你就不好走了?！?/br>
    顧有悔毫不在意，“你怕什么，還有我顧有悔殺不出去的路。你干脆跟我走吧，要么回京，我?guī)闳フ亦囁惨?，要么跟我去瑯山，我?guī)阋妿煾福囊粭l路，不比在宋簡那個混蛋的府上好?！?/br>
    “你罵誰是混蛋。”

    宋意然地聲音有些尖銳，顧有悔壓根沒帶讓她的，“罵你哥是個混蛋！”

    “你……”

    “我怎么了，宋意然，你別忘了你當(dāng)年是怎么上山求我?guī)煾附o你哥治腿傷的，你也別忘了，要不是我勸我?guī)煾赋鍪?，宋簡現(xiàn)在就是個殘廢，你在青州跟別人耍你威風(fēng)可以，別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宋意然被他抵得一句話也說出來，她也大病余生的人，心里頭有氣，氣血就直往腦門上頂，臉跟著就漲得通紅。但她也明白，顧有悔的話并沒有錯，宋簡的腿疾，一直需要瑯山的藥來養(yǎng)，若是當(dāng)真與顧有悔撕破臉，對她，對宋簡都是無益的。

    顧有悔見她不說話了，這才將手上的鞭子團成團，照著她的腦門就扔了過去。

    “接著吧，宋大小姐。我說，不管你們之間有多大仇，好歹她也救了宋簡的性命，要不是她，宋簡早就更他爹一樣死在文華殿的廷杖下了。還能有如今的威風(fēng)。宋簡把她逼過來，她也來了，你們差不多得了吧，真要把人折磨死才甘心啊，我告訴你們，她要真死了，我也活不了，到時候，你們?nèi)扛乙黄鸾o她陪葬?！?/br>
    宋意然仰面笑出聲來，她按住臉上被鞭柄撞紅的地方，尖聲道：“你也活不了？怎么你就要和她同生共死起來了，你知道的啊，她以前是我哥的女人，后來聽說還嫁鄧瞬宜那個窩囊廢，這么一個女人，也是你看得上的？”

    顧有悔將紀(jì)見擋在自己的身后，“對，看上她了又怎么樣，看上她總比看上你強吧?！?/br>
    紀(jì)姜道“你在瞎說什么？”

    顧有悔撇了她一眼，小聲道“你別鬧，我?guī)湍隳?。?/br>
    說完，他吹了一聲哨子，一匹馬便沖開人群跑了過來，顧有悔一把將紀(jì)姜帶上馬。

    低頭對陸以芳道：“你告訴宋簡，讓他來小鏡湖找我。我請樓鼎顯樓將軍在湖邊做客，你們府上這個奴婢，我借去替將軍泡個茶啊。”

    說完，一揚馬鞭，帶著紀(jì)姜去了。

    紀(jì)姜是被他打橫放在馬背上的，顛得胃里難受。

    “顧有悔，你可真像個土匪?！?/br>
    顧有悔低頭看了她一眼，“我都跟你說了，這個世道沒有江湖，所有大俠，都是市井土匪罷了?！?/br>
    紀(jì)姜拔下頭上的一根銀簪子，顧有悔慌了神。

    “你干什么，我的馬可是汗血寶馬，你可別動他?！?/br>
    “你什么時候放我下來？”

    “你別激動，到了鏡湖我就放你下來，我知道你這樣不舒服，我不是也考慮你受過傷嘛……”

    他說完這個話，突然有覺得似乎有些傷她，忙閉了嘴。

    “小鏡湖是什么地方，還有，樓鼎顯是誰?！?/br>
    顧有悔拉了拉韁繩，令馬放慢了步子，盡量走得平穩(wěn)一些，“小鏡湖是我?guī)熜值牡胤?，至于樓鼎顯，你應(yīng)該知道的，他以前是青州府的一守城將，宋簡一手培植，做到了晉王軍中的大將，此人也算是個行軍打仗的天才，白水河前線將軍，就是他?！?/br>
    紀(jì)姜想了想，到是記起了這個人。

    “那他為什么會在小鏡湖?！?/br>
    顧有悔道：“宋簡讓他來查我吧，我對他沒什么興趣，只是我們江湖中人，討厭宋簡的做派。什么都要拿捏在手上，但凡有個拿捏不住的人，就要千方百計的挖出他的過去和來歷公主，我知道你對宋簡這個人內(nèi)心有愧，但我還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再留在他身邊。無論他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

    他咳了一聲，“現(xiàn)在，他和我爹，倒是很像?！?/br>
    說著，小鏡湖已經(jīng)到了。

    顧有悔先下馬，而后又小心地將紀(jì)姜抱了下來。

    “得罪你了。一來是想逼一逼宋簡，二來，也是我?guī)熜忠娨娔恪！?/br>
    紀(jì)姜站直身子，“你還有師兄嗎？”

    顧有悔笑了，“我?guī)煾缚墒沁@世上少有的高人，怎么可能只有我這么個不爭氣的徒弟。我?guī)熜纸辛质嬗?，醫(yī)術(shù)頗得我?guī)煾嫡鎮(zhèn)?，他若肯替你寫一副藥，保管比那什么杜和茹的強?！?/br>
    第21章 瑯山

    話音剛落，紀(jì)姜背后便傳來一個溫和的男音?！坝谢?，你是不記得師父的話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