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因肯定自己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已經(jīng)磨破了，衣服被血染濕又干了好幾次，若換了平時她早受不住了，可現(xiàn)在她故作輕松的對大兄笑了笑，“我沒事，大兄不必擔心?！彼龘牡幕仡^看著被侍衛(wèi)密密護在懷里的女兒，“倒是阿菀她沒事吧？”

    護著阿菀的侍衛(wèi)是突厥人，剛站穩(wěn)就在馬背上了，是謝家部曲里騎術(shù)最好的人，他低頭看著綁在自己身上的小娃娃，她小腦袋靠在自己胸前，小嘴微張著酣睡正香，他悶聲道：“公主還在睡覺?！?/br>
    謝蘭因微微松了一口氣，女兒沒哭鬧就好。

    謝洵安慰謝蘭因說：“阿姐你放心吧，阿菀從小就乖巧，不會哭鬧的。”

    “嗯。”謝蘭因輕嗯了一聲，頭微微偏了偏，遙遙的看著建康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水光，阿兄已經(jīng)不在了吧……他是不可能屈膝于李氏老嫗和河東王之下的。

    謝灝和謝洵互視一眼，阿鏡和圣人感情極好，兩人又有了阿菀，阿鏡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來。

    河東王有反心也不是一兩天了，宮里又有李氏老嫗相助，謝灝早有避走的打算，故此番出逃也不算太狼狽，只是他沒想到李氏老嫗居然有膽子勾結(jié)河東王篡位弒君。不過也是，孫子登基哪有兒子的登基好，只是這老嫗被河東王的甜言蜜語迷了心竅，都沒看出自己那親兒子是頭狼，他且看李家有什么好下場。

    “阿兄，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謝洵問謝灝，謝灝避走的打算只有他幾個心腹知曉，謝洵、謝蘭因迄今都只當他們是倉皇出逃。

    謝灝道：“從西津渡去廣陵，由廣陵入淮水，再沿通濟渠去陳留?！?/br>
    “什么？”謝洵大吃一驚，“我們要去魏國？”

    謝蘭因沒出聲，她已經(jīng)猜到他們此番要去北朝了，“大兄，西津渡有重軍駐守，我們能過去嗎？”

    謝灝說：“能，王將軍會派人接應(yīng)我們?！?/br>
    “王將軍？”謝蘭因一愣，“王暢？”王暢是他們生母再嫁的夫婿，又跟他們父親同輩，如果謝蘭因不是皇后，也不能直呼其名。

    “是?！敝x灝微微頷首道：“他昨天就派人來接應(yīng)我了，不然我們這一路怎么能這么順利。”

    謝蘭因笑看阿弟，“阿弟，看來你那幾聲大人沒白叫。”

    謝洵臉漲得通紅，沒想兄姐會在這時提及自己幼年做過的蠢事，“王將軍本來就跟大人是好友，會幫我們也是看在大人和阿母的情分上?！?/br>
    謝灝、謝蘭因淡笑不語，好友？老對頭還差不多。至于阿母她都是王門婦了，與他們謝家有何情分？他肯放他們一馬，還不是因為謝家在梁國已沒復起的指望，而大人在魏國又深得崔太后信重，他賣好與大人罷了。

    謝洵又想了想，又遲疑的問：“阿兄，我們要去找大人嗎？”

    第3章 謝家往事

    謝灝聞言揚眉道：“是?！?/br>
    “一定要去嗎？我們不能換個地方嗎？”謝洵脫口而出，說完也自覺說了傻話，他自嘲道，“我們也去不了別的地方。”

    謝簡離開梁國時，謝灝已有十歲，謝蘭因也有五歲，兩人對父親頗有印象，唯獨謝洵才剛滿周歲，對父親印象全無。謝簡在逃亡魏國的第二年，就棄妻另尚北朝陳留公主。

    消息傳回南朝，他們母親憤而離婚，三個月后嫁給謝簡的死對頭王暢。當時謝灝三人的祖母陳夫人病逝，姑母謝太子妃綿延病榻，謝灝既當?shù)之攱尩陌训苊脫狃B(yǎng)長大。

    郗夫人嫁給王暢后謝灝課業(yè)繁重，無暇他顧，再沒見過母親；謝蘭因也只在宮廷年節(jié)時見過母親，反而謝洵因年幼依戀母親，經(jīng)常被郗氏帶到王家暫住，同郗夫人和王暢感情很好，他很看不慣拋妻棄子的生父。

    謝灝知道阿弟有心結(jié)，也不想他悶在心里，耐心的解釋自己為何要去魏國：“建康不能待了，再往南是沒開發(fā)的蠻荒之地，瘴癘交侵，我們過去都不一定能活下來，別說帶著阿鏡和阿菀，我們只有往北方走，至少魏國還有大人在。”北方至少還有父親在。

    謝洵握拳憤然道，“他都丟下我們了，為何我們還要巴結(jié)他？”

    “他沒有丟下我們。”謝灝淡淡的說：“我們還是他養(yǎng)大的?！?/br>
    謝洵因激動道：“養(yǎng)大我們的是大兄不是他！”

    “沒有謝家，我又有怎么能衣食無憂的把你們養(yǎng)大？沒有大人，謝家又怎么會管我們？”謝灝無奈的搖頭，“阿虎，謝家沒有虧待我們?！彼源笕艘矝]有虧待他們，這次王暢會放他們一馬，還不是因為大人是魏國重臣，他想留一線善緣的緣故？

    謝洵沒法反駁兄長的話，謝家確實沒有虧待他們。

    謝蘭因問謝洵，“不然你想去何處？”

    謝洵悶悶的搖頭不說話。

    謝蘭因和謝灝互視一眼，也沒再逼阿弟說話，因自小習武的關(guān)系，謝洵個頭要比同齡人高上不少，看著像是十四五歲的小少年，其實他今年才十一歲，有些孩子氣的想法也不奇怪，慢慢教就是。

    三兄妹慢騎說了一會話，等馬匹休息的差不多，又加快了速度，小半個時辰就達到西津渡。西津渡是京口最大的渡口，常年停著數(shù)十艘大官船，這些官船平日都有渡口的軍士看守。

    這日渡口的軍士們接到上頭的吩咐，安排好三艘官船，眼見遠遠的有人騎馬過來，連忙拉起風帆準備起航。

    謝蘭因顛簸了一路，早累得坐都坐不穩(wěn)，馬停下后連下馬的力氣都沒有，虧得謝灝早有準備，吩咐健婦將謝蘭因抱下馬送到船艙里。謝洵則按著謝灝的吩咐，接見王暢派來接頭的司馬，爽氣的賞了他十錠金錠。

    這些金子都是他們臨走前戴在身上的，每個人身上戴上幾錠，就有數(shù)百個，送上十錠打賞也不算什么。倒是把那小司馬喜得眉開眼笑，樂顛顛的奉承著謝洵，夸他是人中龍鳳。

    河東王逼宮弒君的事目前僅在京城流傳，城外只有王暢這種身份的人才知道，想司馬這種小吏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也沒見謝灝和謝洵的資格，并不知他送走的這三人中一位是當朝皇后、兩位是國舅。

    謝蘭因坐在艙內(nèi)，默默的看著漸漸遠去的渡口，淚水漸漸模糊，她很明白，自己這一走，恐怕再無回梁國之日，也再也不可能見到阿兄了……

    “咿呀——”小嬰兒嬌嫩的聲音響起。

    謝蘭因下意識的回頭，就見女兒被仆婦抱在手里，rou團團的小手揉著眼睛，嘴里依依呀呀的叫著，她不由起身上前點點女兒的小嘴，小丫頭嘴巴隨著她手指移動，她立刻道：“乳母呢？阿菀要餓了?！?/br>
    “出來的急，沒顧得上帶乳母，先將就吃些米粉?！敝x灝手里端著一碗沖開的米粉進來。

    謝蘭因接過調(diào)好的米粉想要喂女兒卻無從下手，自打阿菀出生起就是乳母宮侍照顧的，她就負責逗女兒玩，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照顧女兒。謝灝搖頭，接過阿菀道：“我來吧。”

    謝蘭因見大兄熟稔的給女兒喂米粉，不由驚訝的問：“大兄，你怎么會喂孩子的？”

    謝灝反問：“你沒看過乳母照顧孩子？”

    謝蘭因訕訕道：“看過。”看過也不敢，阿菀渾身軟綿綿的，她哪敢用力？

    阿菀看看阿母，再瞅瞅大舅，覺得大舅不愧是真男神，大約不能生娃外，沒有可以難倒他的難題。

    “阿鏡，圣人在你們走之前吩咐阿虎，阿菀以后就是謝家的孩子。”謝灝說著蕭賾的臨終遺言。

    謝蘭因悵然的長嘆，“這樣也好，當謝家的女兒總比當公主好?！彼p輕撫摸女兒小臉，“大兄，你給阿菀取個大名吧。”

    謝灝搖頭說：“大名還是讓大人取?！?/br>
    謝蘭因一怔，明白大兄的用意，他想通過這個小手段拉近他們跟大人的關(guān)系，畢竟他們已經(jīng)有十年未見，大人在魏國也有妻有女，人心易變，十年時間，他們再也不是當年親密無間的父子女。

    “大兄你跟阿虎是大人唯二的兒子。”謝蘭因?qū)捨恐x灝，大人同陳留公主成親七年，只有一女。陳留公主頗為賢德，還給大人納妾生子，可惜姬妾都無一例外的生了女兒。

    謝簡迄今也有謝灝、謝洵兩個兒子，這也是謝灝敢?guī)е胰送侗贾x簡的主要原因。哪怕后娘就有后爹，他們也是謝簡唯二的兒子，謝簡再絕情兒子也是要的，不然就沒了香火傳承。

    謝灝淡淡一笑，“我只要他暫時給我們一個落腳之地即可。”

    謝蘭因訝然問：“阿兄不想大人推薦你入仕？”

    謝灝說：“我想去六鎮(zhèn)，那里不需要大人舉薦。”

    謝蘭因奇道：“大兄想當濁官？”

    無論是梁國還是魏國，用的都是九品中正制，所謂九品中正制就是將人才依照家世、道德、才能分成九等，上等人才可以擔任接近皇帝的清要之職，這就是所謂的清官。

    跟清官相對應(yīng)的是地位卑下的濁官，濁官的事務(wù)冗繁，完全不比清官悠閑清貴。以謝灝的身份，他十三歲入仕之初擔任的就是諫議大夫，十八歲就是太常寺卿。這樣的資歷，一朝淪落成六鎮(zhèn)的官吏，謝蘭因擔心大兄接受不了。

    六鎮(zhèn)是魏國沒遷都前的軍事重鎮(zhèn)，地位僅次于魏國的舊都平城，但隨著魏國遷都洛陽，六鎮(zhèn)的地位越來越低，現(xiàn)在都成為魏國流刑犯人之地。以前六鎮(zhèn)的官吏非勛貴弟子不取，現(xiàn)在只要是個認字的人都能干。

    “官員何來清濁之分？我們大梁淪落至此，就是因為門第之見太重！”謝灝冷然道。

    謝蘭因只比蕭賾小一歲，三歲就是內(nèi)定的太孫妃人選。蕭賾的父親，懿惠太子早逝，母親謝太子妃體弱多病，無暇照顧愛子，只能將侄女接入宮中陪伴兒子。

    兩人同進同出，蕭賾學什么，謝蘭因也跟著學什么，所以謝蘭因是受帝皇教育長大的。謝洵雖是男子，畢竟年紀太小，對官場很多事還不及謝蘭因了解，謝灝平時有什么事也愛跟阿妹商量。

    謝蘭因聞言嘆息，“魏國不也如此嗎？”

    按理江左生活安定，不比北面戰(zhàn)亂頻繁，大軍兵馬肥壯、糧草充足，可偏偏大梁數(shù)次北伐都敗興而歸，最后一次北伐還導致她祖父含恨而終、武帝也就此一蹶不振，沒等到阿兄成年就駕崩了。

    阿兄和大兄在閑聊時，無數(shù)次談起北伐失敗的緣故，最后將泰半的原因歸結(jié)為大梁士族當權(quán)，九品中正制讓朝中所有重要位置都被尸位素餐之人占據(jù)，真正有能力的人卻因各種原因無法提拔，甚至不能出仕。

    不過梁國政權(quán)被士族把持，魏國也差不多，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魏國的士族大多是新起的鮮卑貴族，而梁國的士族都是漢人。阿兄還說將來他親政，一定要讓天下英才不分門第，皆可入仕。

    大兄還讓阿兄將來要允許各州讀書人皆可懷牒自試*……兩人說道興處還會拍案而起舞劍，謝蘭因想著往事，眼眶漸漸濕潤，要是阿兄沒走，他跟大兄一定能創(chuàng)出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

    “所以我要去六鎮(zhèn)?！敝x灝說，“我們這次敗走不就是因為沒有兵權(quán)嗎？六鎮(zhèn)別的沒有，兵權(quán)還是有的。”

    謝蘭因道：“可你是大梁的漢人?！睗h人或許能在魏國受到重用，但不可能達到能篡位的職位。

    “我又不想篡位。”謝灝笑言：“我只想我們將來有立足之地，不再做喪家犬。”

    謝蘭因神色微動，“大兄——”

    謝灝說：“阿鏡二十年之內(nèi)，大梁必亂?！焙訓|王的資質(zhì)連守成之君都算不上，反而很有當昏君的潛力。

    謝蘭因苦笑，她何嘗不知大梁岌岌可危，可那是阿兄用命維持的皇朝，她哪里忍心看它覆滅？

    謝灝安慰她說：“人生有死，圣人死得其所，又夫復何恨？”

    謝蘭因苦笑，“你們總有各種理由?！卑⑿终媸遣荒茏邌?？不是，他只是不想擔亡國之君的稱號，所以他為了蕭家的江山丟下她跟阿菀。

    謝灝默然以對，兩人沉默一會，謝蘭因主動問：“阿兄，你準備投入哪位將軍名下？”謝蘭因很傷心阿兄的離去，但從小的教養(yǎng)讓她學會一個人默默傷心，不會把自己的傷心展開給別人看，即使這個別人是從小疼愛自己的大兄，所以她轉(zhuǎn)移了話題。

    “獨孤雄?！敝x灝說著自己這幾天斟酌出來的人選，他原本避走北朝，只是想暫避李氏鋒芒，并非真正想改投魏國，可現(xiàn)在圣人駕崩，他們在大梁也沒了牽掛，自要好好考慮投靠的人選。

    第4章 暖閣敘話（上）

    “獨孤雄？”謝蘭因眉頭微蹙道：“此人性情柔善，除非大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否則何必蹚獨孤家的渾水？”

    魏國是梁國的心腹之患，魏國重臣謝蘭因也大多了解，獨孤雄是魏國鮮卑勛貴，其父是魏國柱國大將軍獨孤賀，掌管二府兵權(quán)，地位甚是顯赫。獨孤賀英勇善戰(zhàn)，是魏國名將之一，獨孤雄卻慕戀漢學，對兵武之事全然不敢興趣，以清談喝酒度日，一派南朝名士風范。

    若他不是出身魏國著姓，他們到可憑借此人的權(quán)勢掌握獨孤氏的兵權(quán)，可惜獨孤雄同魏國皇帝是表兄弟，獨孤也是魏國大族，族中人才輩出，不乏有高官顯貴，肯定不會允許大兄如此行事。

    “可他是最好的選擇。”謝灝無奈道，“六鎮(zhèn)之中只有三位柱國大將軍——步六孤宗言、匹婁高和獨孤雄，論英武獨孤雄最弱，可匹婁高已垂垂老矣，膝下諸子對其將軍之位虎視眈眈，匹婁氏若無良將，匹婁高一死，匹婁氏必亂。”

    謝蘭因不由點頭，獨孤氏是有可能亂，匹婁氏是必亂，大兄犯不著冒險，“那步六孤宗言呢？”

    “步六孤宗言倒是正值壯年，英武過人又行事果決，頗有將帥之威，本來是最好的選擇?！敝x灝頓了頓道，“可惜此人性情甚是暴虐，我擔心他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三人中唯有獨孤雄性情溫和，又喜漢學，我同他或許有緣。”

    謝蘭因道：“我沒記錯的話，步六孤宗言是漢人？”

    “不錯，他本姓秦，其父步六孤賀也是柱國大將軍之一，被魏國先帝賜姓步六孤?！敝x灝說著也想笑，這漢人看著像鮮卑人，鮮卑人卻像足漢人。步六孤宗言本也是世家子，扶風秦氏自先漢起便是大族，素有“萬石秦氏”之稱。

    只可惜到了漢末，扶風秦氏便衰落了，數(shù)代不出高官，后又因婚配寒門、胡夷，更為士族所恥，認為其婚宦失類，二十年前修訂士族譜時已經(jīng)沒有扶風秦氏的名號。

    謝蘭因有些擔憂的問：“萬一獨孤雄都不合大兄心意？”

    柱國大將軍是魏國實權(quán)武將中官階最高者，再上去的武將官職都是虛職，謝灝可以從三人中選其中一人輔佐，但不能明面上對三人挑揀，所以他選獨孤雄也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要是跟獨孤雄合不來，他暫時也不能另投匹婁高和步六孤宗言。

    “那就先找個地方安置。”謝灝輕松道：“我也趁此機會多看些書。”

    謝蘭因微微笑道：“大兄不是愛讀南華真經(jīng)嗎？若暫無人可投，或可注釋南華真經(jīng)?！?/br>
    謝灝頷首：“真是如此?！?/br>
    兄妹兩人相視而笑，謝家是大梁的頂尖士族，士族輩出名士，謝家亦有名士，只是謝家的名士同真正的名士區(qū)別還是很大的。真正的名士無視功名利祿，視權(quán)利財富若糞石。而謝家的名士，從謝家先祖謝東山起，從來喜愛的便是權(quán)勢。

    謝東山隱遁山林，名聲卻遠超其出仕的阿弟謝萬，所謂的朝廷屢召不應(yīng)，不過只是待價而沽。謝灝不過弱冠之年，在大梁時若不是被蕭賾看中，以他的年紀資歷也不可能擔任太常寺卿這等清貴官職。而魏國沒有蕭賾，與其讓謝灝扶持某個昏庸之徒，還不如潛心學習，以期將來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