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母親質(zhì)疑,兒子嘲弄。 果真是母子,他們眼中的鄙夷如出一轍。兒子的像刀,鋒芒畢露;母親的像針,密密麻麻。 你體會過這種感覺嗎?一秒前還在敵對的兩方,忽然聯(lián)起手來,眼神嘲諷著你,凌遲著你。而你,血放干了般,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只能承受,只能被剮被割被宰。 喉間塞了棉花一樣,澀澀的,無法開口成言。 葉沉一生,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無能為力,卻從未哪一次,像這次一般,進也慘烈,退也狼狽。 幾乎是剛提劍上陣的士兵,還未搞起戰(zhàn)勢,就被殺得潰不成軍了。 母親又問了一次,卻是肯定的語氣:“小葉,你說話啊,你是殘疾人?” 兒子很煩躁地插嘴:“都跟你說是了,我看見他戴的假肢了。你是信我,還是信他一個外人?” “早說啊,早說,我就不請你了。白耽誤我兒子這么多功夫。”母親嘀咕著。 他終于說得出話了,短短幾個字,卻七零八落:“抱歉,是我的錯?!?/br> 這些字散去哪兒?落到了何地? 他聽不清自己說了什么,只清楚地記得,他背起包,走到玄關(guān),彎腰從鞋架上取出自己的鞋,穿上,開門,關(guān)門。動作不帶一絲拖泥帶水。 孤軍奮戰(zhàn)的他,在門徹底書栓實后,與后面的那對相親相愛的母子就此隔開。 一路走回家,腦子是空白的,連公交也忘了乘。 以前,都是他羨慕別人身體健全。隨著他一半腿的殘缺,他一半的人生也毀了。 可這賬,找誰算呢?肇事司機跑了,上天又不曾慈悲地開過眼,來俯瞰著人世的辛酸苦辣。 有時,這種羨慕之情,快發(fā)展成嫉妒之情了。而一旦演變成嫉妒,他很難保證自己會否做出什么不應當?shù)氖虑?,譬如推人下樓。這種危險的情緒,他只能竭力控制。 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得心理疾病。 生活艱辛。人不如鼠。 …… 葉沉幾乎不想再回憶,話慢慢收住了。 他描繪出來的,只是一幅場景,一段段對話,平鋪直敘的,落入別人耳里,只當是個故事,是場經(jīng)歷,聽聽便罷。劉珂卻仿佛能感同身受。 她能看到那個大男生,站在原地,面上表情乏乏,身形凝滯,雙手緊攥,眼底驚濤駭浪。他的聲音低沉,往常,是好聽的大提琴般的低,那刻,卻是黑海般的沉。且?guī)е敢狻?/br> 其實,他沒有錯。他沒有對不起他們母子任何一個人。 他們早該找個臺階下,緩和劍拔弩張的母子關(guān)系,拿不相干的他當了炮灰??蓱z的葉沉。 他每天回來,只與她說開心的事,遭遇了什么不愉快的,他只字不提。 然而,劉珂不曾想,他竟會遇上這種事。 若用一種顏色來形容一個人,最初的葉沉,她會用灰色——燒盡的灰燼,毫無生氣?,F(xiàn)在他的顏色正在逐漸明亮,她不想,也不甘心,他又漸漸變暗、變灰。 劉珂攬過葉沉,哄孩子般地與他說:“咱們再重新找個好相與的學生,小孩子不懂事,別跟他置氣?!?/br> 葉沉說:“我沒有委屈,也沒有生氣,只是在想,為什么我們這個群體,要遭到歧視?” 正因為他們異于常人,正因為他們有所缺失,處于不幸福的人們,便會從更加弱勢的群體處得到優(yōu)越感。 他將下巴壓著她的肩,“小時候,有個叔叔,從手腕處,截去了整個手掌。我看見了,很好奇地去摸,我記得,叔叔摸了下我的頭。大人拉住我,很尷尬地對叔叔說,小孩子不懂事。可等叔叔走了,他們就說,下次別讓我看見了,免得嚇到我?!?/br> “那時我不懂,后來我才懂,那個叔叔,也想正常地跟小輩相處?!?/br> 劉珂說:“我父親也是。他曾經(jīng)會很多手藝活,小孩子都很喜歡跑來找他,讓他做小玩意兒。他截肢后,再沒有小孩子來找他了。” “可是啊,”她摸摸葉沉的后腦勺,頸后新生的短發(fā)有些扎手,“你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是不是?比如說,你坐公交,就會有人給你讓位;去旅游景點,也有折扣?!?/br> 葉沉勉強地笑了聲,算是配合她的冷笑話。 她捧著他的頭,往后挪了挪,用眼瞅著他,“讓我看看,我家小沉哭鼻子了沒有。” 葉沉嗤地一聲笑了。這種語氣一點也不適合她,可莫名……可愛。 一切正常,只是眼眶微微紅了。 她捏了捏他的臉,說:“走,吃蛋撻去,都涼了?!?/br> 他很懊悔自責,明明是他該為她搭造一處避風港,卻總是她來給予他安慰。 他也想有朝一日,她能在他后背遮出的一片蔭涼地上,無所憂慮。 * 雖然被一家辭退,但還有兩家,他又再接再厲,接了兩個學生,一個多月下來,也賺了五位數(shù)。 假期的最后兩周,也是葉沉生日,兩人搭火車去往麗江。 暑假是旺季,可臨近夏季尾聲,人也沒那么多了。來之前,張黎推薦了家民宿,七彎八繞地找到地方后,兩人拎包入住。 他們進了古城,也沒找導游,買了張地圖,慢悠悠地逛。 古城很大,還好葉沉認圖厲害,不然依劉珂的方向感,鐵定就迷失在偌大古城里了。 中午在一家古城內(nèi)的飯店吃飯。 劉珂撐著下巴,看著人來人往的店內(nèi),說:“讓我想起以前看的電視劇,那些江湖人進出的客棧,就是這樣的?!?/br> 幾方木桌、木凳,木門、木梯。一言不合,就突然起了沖突,主角一把挑起長凳,向?qū)κ衷胰???煲舛鞒穑鄮?,多酷啊?/br> 葉沉看了看四周,說:“我也可以試下?!?/br> “噗,別亂惹事?!彼D(zhuǎn)著筷子,“我隨便說說的?!?/br> 葉沉也學著她,抽了支筷子,在手指間轉(zhuǎn)著。他卻轉(zhuǎn)得比她靈活,他將筷子拋上去,又在下頭,用手指夾住,在指尖轉(zhuǎn)著。 劉珂:“嘿喲,轉(zhuǎn)得不錯啊。以前學過?” 葉沉看了看手中暗黑色的木筷,,說:“沒有,以前在醫(yī)院沒事做,我爸媽不讓我用電腦,就看書、玩筆之類的。” 劉珂想起他房間的書柜,那應該是他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看的了。 他放下筷子,“還有這個。”他從旁邊拿過個白瓷茶杯,微微傾斜,杯子很快立在桌上。 劉珂看得目瞪口呆,那杯子里還有水啊,竟也未灑。她還只在電視上看過那些所謂的平衡大師玩這些。 “你能立電視、冰箱那種嗎?”她語氣有點激動,她竟然才發(fā)現(xiàn)葉沉有這種絕技。在她看來,平衡木什么的,就跟雜技差不多了。 他竟然在她眼中看到了……敬仰之情?沒錯,是敬仰。突然就覺得,這些玩意兒,學來也不盡是無用的。 劉珂表達過各種情緒,愛慕、擔憂、心疼……獨獨沒出現(xiàn)過這種。 葉沉搖搖頭,笑說:“你太看得起我了。一般就是立手機、遙控器、茶杯這些的。”他看了眼木凳,“凳子應該也可以。” “那也很厲害了,就連硬幣,我也要好一會兒才立得起來?!?/br> 正說著,菜端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