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天太陽毒辣刺目,食堂里陰暗許多,空氣悶熱溽濕,彌漫著食堂特有的氣味。桌子沒擦干凈,油膩膩的,手臂擱在上面,黏巴巴的,極不舒服。 劉珂看著對面的男孩,頭發(fā)很軟,額上冒了汗,晶亮的。她不禁想,一個男生,怎么這么白呢。想是,許久沒出門過的緣故。 葉沉用拐杖并不十分熟練,像劉珂之前看到的,他會對區(qū)區(qū)幾階臺階發(fā)愁。 為了倒掉殘留的湯和飯,葉沉得借拐杖撐起身子,然后彎腰去端盤子,一不留神,湯就會灑出來。 劉珂搶先端起盤子:“我?guī)湍愕拱伞!?/br> 葉沉沒再跟她搶,低下頭,跟在她身后。 劉珂?zhèn)€子不高,把餐盤放上推車時,腰彎下去,頭發(fā)滑到一邊。葉沉居高臨下地覷著。 去水池洗了勺子,洗了手,兩人順著一道坡,往教學樓走。旁邊走過的,都是穿黑白校服的學生。 陽光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整個學校像是被打了強光,顯得格外不真實。臉、胳膊、頭頂曬得發(fā)燙。人似乎也有氣無力。 劉珂問他:“你看過《我與地壇》嗎?史鐵生那篇著名的散文。” 葉沉搖頭。他知道史鐵生是什么人,但并未看過他的作品。他截肢以后,下意識地避開了與殘疾有關(guān)的所有事和人。 每次看到,心里就像有根細細的弦,在嗡嗡地、顫顫巍巍地共鳴,并不美妙,反而像是拉鋸子一樣,下下都是凌遲。 姑且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她對他說:“有句我很喜歡的話,是這樣的: “‘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zhì)。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guān)。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br> 葉沉看著她離開,灼亮的陽光映得她發(fā)絲變成令人眩目的金色。 那道金色一晃而過。消失的剎那,他竟有些失望。 他大概就是那個演員吧。命運是綁匪。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皆為觀眾??傆新斆鞯挠^眾由外及里地窺探他的隱秘的心思。 他也曾忘記了生存的意義。生命還有什么意思?那時的父母,被他用語言、行為無數(shù)次地傷害。冷靜下來后,才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父母總要堅強些,比他冷靜地早,可他們是否也會被他逼到絕境過?那天,母親給趙凌塞紅包,他不是沒看見。他們也是臺上配合他演戲的人啊。 那么,她是想接近舞臺,還是在閣樓上,遠遠旁觀? 他曾在夜深闃靜無人的時候,撫摸過那殘肢。那一刻的震撼與驚恐至今仍能使他心口激蕩。 溫熱,凹凸不平,似能觸到凸起的骨頭的尖銳。rou的柔軟,和骨的尖銳,那樣不協(xié)調(diào)。 他動作很輕。有種,螞蟻在爬的酥癢漫過四肢百骸。 * 房間里很暗,是拉了厚重窗簾的緣故,一點光都透不進來。像是世界重新陷入混沌時期。 她兩手撐著拐杖,一條腿彎曲著。她已對房間擺設(shè)布局爛熟于心。她在房間里無厘頭地轉(zhuǎn)圈。 到底是費力的。她將胳膊靠墻擱著,腳踩在地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十幾歲起,她有過無數(shù)次的幻想,腿斷了會如何。身上出了汗。她開了燈,看著那對拐杖。比葉沉的那對要短些,泛著金屬冷硬的光澤。 所以,并不是突然,她想要靠近他。 就像落水的人想要靠近火堆,迷路的人想要找到交警。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臨出門之際,響起電話鈴聲。 劉珂看了眼未接來電,接起電話:“媽?!?/br> “珂珂啊,最近吃得好嗎?” “挺好的?!眲㈢胬_門,穿堂而來的風吹亂了她額上的劉海。秋忽然深了。 她猶豫了下,支吾著說:“你‘十一’有空嗎?” “有?!眲㈢媸植逶陲L衣口袋里。虛空中,她似乎能看到母親遲疑又期待的神情。 “那回家一趟吧,我和你爸好久沒見你了?!?/br> 秋風一陣陣地從樓隙間吹來,吹得秋葉紛落,吹得街上空了。 “好。” 在臨近城郊的地方,有所特殊教育學校,也就是殘疾人學校。學校不大,百來個學生。那里的孩子,或是智力,或是精神,或是身體,皆有著無法治愈的缺陷。 每個星期天,忙了,就隔一兩個星期,會去那兒看看。 最初只是循著心里某種沖動,后來漸漸養(yǎng)成了習慣。像是長久不去,生活缺點什么。 學校是私立的,校長年過半百,一個溫柔、愛孩子的女人。那些孩子家里大多條件不好,她對他們,如母親待孩子。 零零散散地,劉珂也捐了些物資和錢。 朱暢是那里的老師,劉珂到時,她正與一個聾啞兒童打手語。意思是:你需要吃早餐了。 孩子倔強地搖頭。任憑朱暢怎么說,他也不動搖半分。犟得像頭牛。朱暢有些急,這時扭頭看見劉珂。 “你這么早就來了啊?!敝鞎硨嵲跊]轍,叫了另外的孩子來,匆匆吩咐了幾句話。大抵是覺得,孩子間交流更方便。 “起得早,就過來了?!眲㈢鎿P起下巴,示意那個孩子,“怎么了?” “剛送來沒多久的孩子,昨天就哭了一天,今天早上不肯吃早餐?!敝鞎硣@了口氣,“這種有殘缺的孩子,總要比平常孩子更依賴父母些?!?/br> 那個倔強的孩子察覺到了劉珂的目光,畏畏縮縮地躲開。 朱暢邊說,邊帶她走到教室外。里面?zhèn)鱽砝衫实淖x書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有的孩子,讀得磕磕巴巴,有的漫不經(jīng)心,看見外頭站著的朱暢和劉珂。 劉珂對那孩子笑了笑。他害羞似地撇回臉。 有個十四五歲的男生,撐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過來。他頭發(fā)理得精短,臉曬得黝黑,眼睛卻很亮。他跟葉沉一樣,截去了一條腿。劉珂以前問朱暢,為什么不戴假肢。朱暢嘆氣,說那孩子很犟,說什么也不肯安義肢,也不知道為什么。 男生走得很快,片刻走至她們面前,說:“朱老師,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打起來了?!?/br> 在這里,許多孩子因身殘,內(nèi)心極度敏感。他們彼此之間,有種類似“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像是同陷沼澤,互相之間,總要扶兩把。打起來,事必然不小。 朱暢急急忙忙跑過去。 劉珂只知道他名字,并不熟。男生說:“jiejie,我?guī)愕教幾咦甙??!?/br> 實際上,這所學校,劉珂或有意或無意,已經(jīng)走過許多遍了。也不好拂他善意,劉珂頷首:“麻煩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