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馬上便是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她先把娃娃生下來是正經(jīng)。 于是,之后的數(shù)月,高啟對蘇禧的殷勤達到空前地步,要多一心一意,便有多么的一心一意。終于在一個傍晚,到了預產(chǎn)期附近的蘇禧發(fā)動了。高啟不管不顧,堅持在她身邊陪著她。 第84章 當時明月在(九) 生產(chǎn)的過程不是十分順利, 蘇禧自己沒什么感覺,守在一旁的高啟卻在緊張憂慮中不斷煎熬著。嬤嬤、女醫(yī)、宮女個個臉色嚴肅,手上動作絕不敢有一絲紕漏。 時間越是流逝,高啟的臉色越是不好看。床榻上正在努力的蘇禧,更是整個人浸泡在汗水里面,頭發(fā)凌亂的貼在額頭上,臉色因痛苦而扭曲,克制不住在痛呼。 蘇禧每次喊一聲疼,都會令高啟的表情難看一分,甚至想要去質(zhì)問女醫(yī)和嬤嬤, 為什么不幫她止疼。他恨不能替她去受這一份罪,可偏偏只能這樣想一想而已。 “陛下……疼……疼……”蘇禧一面哭一面訴苦。 高啟心口泛疼,連聲哄著她:“不生了, 不生了, 青青不生了?!?/br> 然而嬰兒的腦袋都已經(jīng)看得到了,怎么可能說不生就不生?于是這種煎熬仍舊在繼續(xù),期間蘇禧被喂著喝下過一些參湯,一直熬到后半夜, 那孩子才終于出世。 嬤嬤抱起孩子, 未幾時,產(chǎn)房回蕩響亮的啼哭聲,伴著欣喜恭賀的聲音:“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是一位小皇子!”她殷勤將嬰兒抱給高啟和蘇禧看一眼。 蘇禧臉上虛弱的笑容:“怎么生得這個樣子, 小老鼠一樣?!?/br> 高啟正在幫她擦去臉上的汗,聽言不滿:“朕和你的孩子,怎么會是小老鼠?” 醫(yī)女和宮女仍在幫蘇禧處理,高啟讓那嬤嬤把孩子先抱去清洗。那嬤嬤退下了,不一會兒,高啟又將渾身虛軟的蘇禧抱起來,好讓宮女把弄臟的床單換成新的。 后來一切停當,被高啟喂著喝過幾口水以后,蘇禧睡了一小會。她醒來時,嬰兒被奶娘帶下去了休息,高啟正準備上床陪她一起睡,倒不在意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陛下要在這兒睡么?”蘇禧眉頭輕蹙,低聲問道。 高啟理所當然的語氣:“朕不在這兒睡,難道要去別處不成?” 蘇禧似乎遲疑:“臣妾現(xiàn)在這樣……可能不是那么合適……”話雖未說得直白,但她在說什么,高啟很容易聽得懂。畢竟在往日里,常聽到女子生產(chǎn)污穢一說。 “怎么不合適?”高啟笑問,仿佛打消她疑慮般徑自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見她下意識閉了眼,他又輕聲說,“青青,我們是夫妻,這樣沒有什么不合適的。” 蘇禧慢慢睜開了眼睛,認認真真的看著高啟。 高啟也會看她,靜默對望了片刻,他出聲道:“等明天,朕便旨冊立儲君。” 冊立儲君對于大臣而言是必要的,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尤其是皇帝身體暫且沒有什么問題的情況下,不會迫切立剛出生的嬰兒為太子。這其中的變數(shù)太多了。 高啟的話代表了太多的東西,蘇禧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驚訝:“陛下……”她斟酌著語氣般問,“明天,是不是太趕了一些?等再長大一些,再議此事也不遲的?!?/br> “其實從你有了身孕起,朕便在想這件事了?!备邌⒄f,“他尚未出生,朕便已經(jīng)想好了,若生的皇子,即立為太子。這個位置,將來必然屬于我們的孩子?!?/br> 蘇禧看起來有一些著急,掩住高啟的嘴不讓他說,又急切說著:“陛下如今身強體壯,正值壯年,何須如此?抑或是,陛下其實有什么事情瞞著臣妾?” 高啟感覺到她是在緊張,估計猜測著,以為是他身體出狀況才說這些話,故而回答道:“朕沒有瞞著你什么事,不過想著,早晚都是要冊立儲君的?!?/br> “再說下去天都要亮了,”高啟伸手將她抱過來,輕輕拍一拍蘇禧的背,有一點哄小孩睡覺的樣子,“快睡吧,你也累了大半夜,等休息好再說這些?!?/br> 事實上對冊立儲君這件事滿意無比的蘇禧,至此沒有開口。 她在高啟的懷里,重又睡著了。 高啟只休息了不過一個半時辰,便起身去上早朝?;蛞蛳驳觅F子,且母子平安,縱然沒睡上多會,他仍舊是精神抖擻。朝堂之上,他便提起了冊立太子這一撞。 身為皇帝,高啟有絕對的話語權不假,但立儲一事到底事關重大,經(jīng)他提出后,少不得也免不了需要再行議論。因此下朝了之后,他在勤政殿內(nèi)和大臣們議事。 高啟的態(tài)度堅決,到得了最后,自然是他的勝利,冊立儲君一事徹底定了下來。他從勤政殿出來,滿面的笑容,心情好明晃晃擺在了臉上,想著要去告訴皇后。 坐上御輦,高啟問身邊近侍道:“皇后這會是在做什么?” 跟隨在側(cè)的夏河便答:“回陛下的話,皇后娘娘這會兒仍在休息,尚未起身?!?/br> 高啟聽說皇后還在睡,當下沒有想得太多。昨天產(chǎn)房里面的情況,他親眼所見,是以這個時候,只以為她實在太累了,這樣昏睡屬于正常的范疇。 然而,當蘇禧中午沒有醒,下午也沒有醒,甚至傍晚仍沒有醒來,任是誰都察覺到不對勁。高啟傳了御醫(yī),御醫(yī)卻只說皇后身體無礙,不知是何緣由遲遲不醒。 即便高啟自己,一樣注意得到,床榻上躺著的人呼吸平穩(wěn),無論怎么看都分明是正在睡覺而已。偏偏怎么喊都不見她應聲,也怎么喚都喚不醒她,異常的奇怪。 御醫(yī)們個個束手無策,躺著的人同樣不見其他任何的異樣,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單單剩下了等待。只能等著,她什么時候會自己醒來了,或者…… 如果有值得慶幸的事,那應該是給她喂水喂湯或喂藥,她都不會毫無反應。這個樣子,又有些像昏迷狀態(tài),卻獨獨叫人查不出來因由,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高啟起初被惶恐的情緒侵占了大部分想法,因為她醒不來,便害怕她會此后都不再醒來了。但當最初的惶恐褪去后,過去設想過又被遺忘的想法再次被記起來。 在皇后醒來之前,他無法確定是否這樣的一回事。對于高啟而言,也許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他需要面對的,反而會是一場來自皇后周菀青的審判。 心有預感,高啟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沉重。盡管如此,他依舊時時陪在床榻旁,不假人之手的照顧她,也依舊如自己所言,將他和周菀青的孩子正式立為太子。 在日復一日的等待和被諸種復雜情緒的折磨之下,高啟在一個又一個的深夜里,一度生出遣散后宮的想法。事實上,后宮于他而言早如虛設,他知道她明白的。 假如真的做了這件事,才更像是做賊心虛。明明清楚是這樣,但是到了第十天,床榻上人仍未有醒來跡象,高啟仍傳下這道旨意,交待底下的人去仔細的辦妥。 太過難熬,在傳下去這道旨意之后,他終于不再日日夜夜守著她,卻吩咐奶娘往后每天將太子抱過來陪她睡上一會。他試圖以這種方式,喚醒陷入沉睡中的人。 他忽然變得認命。 若她醒來,他們便要一起面對橫亙于其中的過往,他也寧愿如此。 第十五天的時候,高啟如常去了上早朝,等到下朝,卻精神萎靡。候在殿外的大太監(jiān)疾步走上前,躬身飛快一氣兒說道:“陛下,皇后娘娘今兒早上醒來了?!?/br> 高啟聞言,瞬間一個激靈,整個人變得格外清醒。 他匆匆趕到了鳳央宮,走到了殿外,卻又放慢腳步,腳下頓了頓,才往里走去。 里間有逗弄孩子的聲音傳出來,大約正好孩子醒著,她正看孩子。高啟突然停下來了腳步,立在原地遲遲不動。一眾宮人莫名,也摸不準頭腦,可無人敢催促。 一直在外面站得片刻,聽到她讓奶娘把孩子抱下去,高啟重新抬腳。轉(zhuǎn)進里間,宮人們紛紛行禮請安,而他的視線只落在床榻上的那個人身上。 一眼之下,高啟什么都領悟了。 聽見動靜的人抬眼朝他看過來,熟悉的眼眸卻無往日熟悉神采,也無愛戀依賴。 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他,又像是要透過他的眼睛,看進他的心里。她臉上那絲笑意,在見到他的一剎那,猶如齏粉般輕易被風給吹散了,遍尋不到蹤影。 高啟的嗓子哽住,一時間總覺得很難說得出話。 但他到底開口了,將屋里的宮人悉數(shù)屏退,獨留他和半坐在床榻上的人。 氣氛不對,眾人退下得非常快,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皇后娘娘醒來了是好事啊。 房間里沒了別人,也陷入一片沉寂。 高啟猶似被釘在原地,挪不動步子,一雙腿好似灌了鉛,沉重無比。 他們遙遙的看著對方,誰都沒開口。 不說,一樣萬語千言,兩個人心里都有數(shù)——這一切已然變得不同。 第85章 當時明月在(十) 蘇禧比高啟先一步移開眼。 她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垂著眼掀開錦被從床榻上下來,與他行了一個禮。 高啟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到她態(tài)度疏離和他行禮請安,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嗓子同樣是哽著的,以至于他一下子很難說得出話。 沉默之中,整個屋子里,一種微妙且不安的氣氛蔓延著。高啟立在門口處,不說話不動作,而床榻旁的人便始終維持著一個行禮的姿勢。好半天, 他才抬了腳。 高啟一步一步走到了蘇禧面前,此時此刻,他已十分確定和肯定, 眼前的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這一場突來的, 說不清、道不明的昏迷,讓她了解到了一些事。 “青青……”高啟沙啞的喊她,聲音里透出疲憊。 與此同時,他伸出手, 想要去將她扶起來。 手指方才碰到蘇禧的一片衣角, 高啟的手被她躲了開去。 她聲音克制道:“謝陛下?!弊灶欁云鹕怼?/br> 高啟手臂在虛空中頓了頓,指尖殘留絲綢的觸感,可什么都沒抓住便被收回來。 該說一些什么,要說什么,腦子里太混亂。 他低下頭看她, 眼前卻好似被蒙上一層紗,于是一切看得不真切。視線所及處,恍惚中出現(xiàn)大片大片令人眩暈的光,迷迷瞪瞪中,他以為自己才是夢中那個人。 也許,其實是他之前做了一個好夢。 現(xiàn)在,不過夢醒時分,所有的一切恢復原狀而已。 盡管生出這樣的想法,高啟偏偏清楚知道,這些不是夢。從前的那些,和現(xiàn)在的這些都不是夢。它們真實的發(fā)生了,無論他想接受或是不想接受,都不會改變。 “陛下,臣妾做了一個夢。”最后,還是蘇禧先開的口。 高啟應了一聲,問她:“是什么夢?” 蘇禧低垂著頭,小聲回答:“臣妾夢到了,陛下日復一日的厭棄臣妾,看到陛下看臣妾的眼神,全是厭惡。在那個夢里面,母后仙逝后,陛下廢了臣妾后位。” “臣妾有陛下的孩子,陛下不想要,他最后沒有能來到這世上。在這個夢里……陛下心里眼里始終只有別人……可明明不是這樣,陛下明明待臣妾那么好……” 蘇禧一一說著他們前世的種種,慢慢至聲音哽咽:“臣妾夢到,發(fā)生很多事,而臣妾最后為了救陛下丟了性命。不過一個夢,當不得真的,卻不能說服自己?!?/br> “臣妾記得,有一次,臣妾和柳淑妃鬧了矛盾,因為兩匹上貢的蜀錦。若是按照規(guī)矩,柳淑妃尚且無資格享用,唯有臣妾可用,但陛下卻把東西給了柳淑妃。” “那個時候,陛下斥責過臣妾,心胸狹隘,竟為兩匹蜀錦刁難柳淑妃??蛇@事沒有過去幾天,陛下忽然來鳳央宮探望臣妾,好言好語,還賞賜許多珍寶……” 蘇禧一句一句的說著,高啟臉色也越難看。 但她沒有因此而停下,依然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繼續(xù)說了下去。 “彼時臣妾一度以為,是陛下明白了臣妾的心,曉得臣妾受過的委屈,想要對臣妾好了,可當真這樣一回事嗎?在這個夢之前,其實臣妾從來都沒有懷疑過?!?/br> “可是夢里,臣妾看到了……臣妾看到,便是在臣妾和柳淑妃因蜀錦鬧矛盾的那次之后,在一個清早,陛下冷汗涔涔的驚醒了。陛下摸著自己的心口,像因為什么事而感到不可置信?!?/br> “原本到了這個時候,臣妾還是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夢到這些。直到回想了起來,陛下是從那個時候忽然間對陛下很好,冷待柳淑妃,便好像明白了。” 高啟一張臉泛白,對蘇禧說的話,只覺得一個字都無法反駁。渾身的血液,仿佛一寸一寸涼下去,心口鈍痛,腦袋里像有石子在磨,絲絲縷縷的痛意不斷滋生。 “臣妾是不是應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才比較聰明?”蘇禧忽而抬起頭,望住高啟的一雙眼睛,半晌后,自嘲一笑,“可是臣妾不想自欺欺人,不想被當傻子?!?/br> “若陛下是因為臣妾救陛下一命,才對臣妾好,那臣妾……情愿不要?!毖蹨I在她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倔強的遲遲不肯落下,“臣妾以為,陛下真的記得隆恩寺?!?/br> 話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她的聲音在發(fā)抖,高啟心也跟著她的話顫了顫。他的一顆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好像被埋進雪里冰凍,到最后卻只剩下刀割般的疼。 高啟沒有說什么,一把將蘇禧抱在懷里,堅硬的手臂感覺得到在顫抖。他低頭,在她的耳邊反復說著同樣的一句,不過五個字:“青青,對不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