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陳年做完選擇題,預備鈴響了,負責登記考勤的副班長站在講臺上點人數(shù),像數(shù)金子似的,數(shù)得兩眼發(fā)光,“全勤!” 她激動地在黑板上的出勤框里寫下42。 陳年看見這一幕,微微失神,不久以后,那個框里的數(shù)字就會變成41了,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個“不久”居然來得這么快。 早讀課后,陳年來到教導處辦公室找趙主任。 趙主任昨晚才從縣城開會回來,此時正坐在辦公桌后整理教案,聽到敲門聲,抬頭就看見陳年站在門外。 他不等她開口,問:“想好了?” “想好了?!标惸挈c點頭,然后才走進去,“我要去市一中?!?/br> 趙主任明顯這時才真正放下心頭大石,陳年聽見他的椅子跟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果然以一種很輕松的姿態(tài)再次看向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桌面。 敲著敲著,他笑起來,是那種與有榮焉、驕傲得不得了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從沒看走眼的,你這小丫頭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 陳年忽然眼眶一熱,她也說不清為什么,記得mama說過,這世上除了親人外,沒有誰有義務對她好,可趙主任一直以來都對她很好很好,比血濃于水的親舅舅還好,他甚至比她自己更相信她,相信每次總分排名總拖后腿的她一定會有大出息。 他從來不覺得女孩子生來就是賠錢貨,上學就是多鑲一道銀邊,方便以后嫁人時能賣個稍微好些的價錢。 上課鈴終止了陳年的感慨。 “后面的事情都交給我,”趙主任朝她擺擺手,“你先回去上課吧?!?/br> 陳年聽話地走出去,快到門口時才想起有一件事沒做,她迅速轉(zhuǎn)過身,本來想鞠個深躬的,可不知怎么居然立正敬了個少先隊的禮。 敬完她自己也呆了,腦中閃過一片空白,兩三秒后才反應過來,“趙老師,謝謝您一直以來的關(guān)照?!?/br> 趙主任被陳年有些傻氣的動作逗笑,神情欲言又止,似乎還有很多話要交待,但終究還是沒說什么,只是讓她回去上課了。 知道自己在桃源中學待不了多久了,回到教室后,陳年的心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看班上每一個同學、老師的目光都帶著一絲復雜情緒,連平時不怎么感興趣的語文、英語課都聽得格外認真。 很快連第四節(jié)課都結(jié)束了。 老師一說“下課”,陳年跟著大家起身謝謝老師,然后抱著書包逃也似的跑出去,不過她平時也是這樣,倒沒有人察覺她的異樣。 回到家,陳年第一件事就是進屋看外婆,房間沒有人,她把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找不到外婆,急得團團轉(zhuǎn)。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想起今早舅舅舅媽過來的事,她一拍腦袋,急急地翻過矮墻,跳進了隔壁舅舅家院子,樹蔭下懶洋洋棲著一群母雞,被她嚇得雞毛倒豎,“咯咯咯”叫著四處竄逃。 雞叫聲把舅舅吸引了出來,他手上還端著碗,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陳年?” 陳年也是第一次爬墻過來,沒什么經(jīng)驗,落地時蹭了滿手的塵土,她兩手相互搓了搓,“舅舅,您已經(jīng)把外婆接過來了?” 路吉祥說是啊,他把陳年帶去主屋旁邊單獨隔出來的小房間,然后就回去繼續(xù)吃飯了。 女兒還沒放學回來,并不妨礙夫婦倆先開飯。反正剩飯剩菜路招弟已經(jīng)吃慣了,她也不想和爸媽同桌吃飯,就算周末或晚上飯點湊在一塊,她也會端著碗去外面吃,開始苗鳳花還會說她幾句,后來發(fā)現(xiàn)每餐能省幾塊rou后,就閉嘴不提了。 陳年輕手輕腳推門進去,外婆安詳?shù)厮诖采?,她環(huán)顧一圈,覺得環(huán)境比想象中好一些,比較放心了。外婆先搬過來適應一下也好的,至少這段時間她還在家里,多少可以照顧得到。 陳年看完外婆出來,剛好路招弟也到家了,一踏進門口就被mama逮到,劈頭蓋臉先罵了一頓,她捏著書包帶安靜挨訓,余光不經(jīng)意瞥見陳年就站在不遠處,臉一下就漲紅了,難為情地把頭垂得低低的。 見狀,陳年趕緊從偏門出去,走出好遠還聽見舅媽陰陽怪氣的聲音:“人家就要去市一中了,聽說不僅不用學費還白白拿錢的,她這可是過好日子去了,再看看你這死丫頭……” 后面舅媽還說了些什么,陳年聽不見了,她靠在門后,只聽到自己飛快的心跳聲,好像做了什么壞事一樣,有些惴惴不安。 午飯她也沒什么心思弄,隨便用昨晚的剩飯做了蛋炒飯,吃完就拿著書包出門,繼續(xù)去外婆床邊守著。 直到快要上學了,外婆還是沒醒,路招弟來找陳年,兩人一起去學校了。 路招弟幾乎沉默了一路,猶豫許久才問:“年年,你什么時候去市一中?” 陳年也不清楚:“可能等這學期結(jié)束吧?!?/br> “這樣啊……”路招弟不知道怎么接,臉上還是笑著的,心里說真好。 真羨慕你啊陳年。她鼻尖涌上一股酸澀,笑容卻越發(fā)燦爛,“年年先說好啊,茍富貴,莫相忘?!?/br> 陳年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又不屬狗?!?/br> “哈哈哈哈!”路招弟反應過來后,放聲大笑,順便把酸酸的眼淚一起笑出來,“年年你真是太可愛了!” 陳年用一個小玩笑,終于把她哄得稍微開心起來,自己也笑得酒窩深深。 心想,茍富貴莫相忘,這是一定的啊。 關(guān)于什么時候去市一中的問題,陳年在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就得到了消息,趙主任告訴她,市一中那邊要她在下周一正式報到。 而今天已經(jīng)是周五了。 陳年用了幾分鐘才消化完這個消息,從趙主任辦公室出來,她想著得先給mama打個電話,然而直到忙音結(jié)束,那邊也沒人接聽。 看看時間,這會兒mama應該還在上班,于是她發(fā)了條微信過去。 然后,陳年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了,她繞著校園走了一圈,人還在這兒,可視線已經(jīng)嘗試著去追尋以前的身影,cao場上她摔過一跤,蹭破了膝蓋,那棵樹,她曾經(jīng)爬上去掏過鳥窩…… 陳年再次轉(zhuǎn)回教室時,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同班將近兩年,最后竟沒有親自告別的機會。 她站在講臺上,在黃昏斜斜的柔光暗影中,回想每個座位對應的人和名字,然后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段話。 文采不佳,但情真意切。 不知不覺,整面黑板都寫得密密麻麻,幾乎再也寫不下了,陳年把最后一句話擦掉,換成了大字號的“加油”兩字,畫感嘆號時,粉筆在她手中斷成了兩截。 她想了想,又把全勤欄下的“42”擦掉,重新寫上“41”。 做完這些,陳年轉(zhuǎn)過身,朝著空空的教室揮揮手:“再見?!?/br> 她悄悄掩上門走了。 轉(zhuǎn)眼來到了周日。 陳年吃過午飯,到隔壁陪外婆說了幾句話,等外婆睡下,她也準備要出發(fā)了,路招弟送她去搭車。 趙主任臨時有事,聯(lián)系了自己朋友開車送陳年,他也和市一中那邊打好了招呼,到時會有老師來接應。 陳年上車前,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路招弟,上面寫了有關(guān)外婆的各個注意事項,事無巨細,她還不放心地交待:“每周五一定要記得去衛(wèi)生院中醫(yī)室拿藥,外婆犯糊涂時要順著她的話說,最好不要讓她一個人待著,有時間多陪陪她……” “外婆,就拜托你了?!?/br> 話聲一落,兩人同時紅了眼眶。 “我知道?!甭氛械苓B著重復了幾遍,“我知道的?!?/br> 陳年摸摸她的臉:“那……我走了?!?/br> 路招弟用力抱住她,哽咽得說不出話。 一會兒后,陳年坐在車里,覺得胸口腰后都隱隱生疼,路招弟抱得太用力了,她不由得笑了笑,偏頭從后視鏡望過去。 路招弟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陳年的雙眼也漸漸朦朧,車子往前走,她的目光把桃源河丟了,把水仙橋丟了,最后連桃源鎮(zhèn)也丟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還會丟掉什么。 陳年心里關(guān)于離別的感傷在抵達市一中時,稍稍被忐忑茫然等其他情緒沖淡了,跟司機道過謝后,接應的女老師帶她先去熟悉了校園環(huán)境,然后就把她帶到學生宿舍。 陳年把自己的床收拾好,時間來到四點半,宿舍里的其他人還沒回來,她打算先出去買點生活用品。女老師走之前,給她留了一張學校周邊的小地圖。 她帶著地圖,搭了兩站公車來到一家超市,買好所需物品后,就準備回去了。 可陳年的方向感向來不好,一不小心就搭了反方向的公車,連著過了兩個站還沒到市一中站點,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了,趕緊下車。 周圍來去匆匆都是陌生的面孔,目之所及也全是陌生的景物,被挑出來獨自丟到陌生環(huán)境里的陳年,前所未有地想念mama外婆和桃源鎮(zhèn)。 她抱緊書包,微微無措地四處張望,正要過馬路時,聽到身后傳來喇叭聲,連忙又退了回去。 喇叭聲又響了一次,接著,一輛黑色的車子緩緩在路邊停了下來。 陳年疑惑地看去,正好車窗降下來,男人英俊的側(cè)臉出現(xiàn)在眼前。 四目相對。 她那雙隱約浮著水光的眸子瞬間染上歡喜,變得又黑又亮,“機長!” 作者有話要說: 你會不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s市的某條街邊?小年糕市一中都來了,和程先生的距離又拉近咯 第11章 第十一縷涼風 怪不得古人說“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生四大樂事之一,雖然s市不算他鄉(xiāng),程遇風也不能算是故知,但卻是陳年在這個陌生地方唯一認識的人。 陳年此時的心情,就像在夜間海上失去航向的小舟,漫無邊際地隨波飄蕩,不經(jīng)意間就撞見了明亮的燈塔。 她和程遇風隔著下午五點多還有些耀眼的陽光對看著,輕輕地眨了下眼睛,白凈小臉上滿是開心又靦腆的笑容。 這一瞬間像慢鏡頭,很緩很地拉過去,幾乎每秒鐘的流逝都能聽得到回聲。 實際上也只過了十幾秒而已。 車里的程遇風不知說了什么,剛好有對年輕情侶大聲吵著架從陳年身后走過,她沒聽清,不過依稀感覺他是讓她上車的意思,她再確認一遍他的眼神,拉開車門爬了上去。 她的感覺是對的。 程遇風和葉明遠剛?cè)チ艘惶司炀?,回醫(yī)院的路上,程遇風觀察路況時,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徘徊在站牌下的熟悉身影,小姑娘抱著書包,眼神帶著迷茫,四處張望。 他記得她說過會來市一中上學,沒想到會是這么快,又看她神色微微不安,猜想可能是迷路了,初來乍到,人生路不熟的,也是在所難免。 程遇風幾乎都沒怎么考慮,就產(chǎn)生了把她送回學校的念頭。 陳年坐在副駕上,剛想和程遇風說話,猛地發(fā)現(xiàn)后面還坐了一個人,更讓陳年吃驚的是,這男人她是認識的,在飛機上她曾經(jīng)緊緊握過他的手,報紙上也見過,他是昭遠航空公司的總裁,不過她記不得名字了,只記得是姓葉。 “葉……伯伯?!?/br> 葉明遠當然也記得她,緊皺的眉頭松了松,眼紋浮現(xiàn)出來:“真巧啊小姑娘,我們又見面了?!?/br> 陳年看到他那雙仿佛看盡一切滄桑、和年齡極不相符的眼睛,不知怎么又想到他那個三歲就失蹤的女兒,緊接著連他在飛機劇烈顛簸時,說“我在想,我的女兒”的溫柔神情也好像歷歷在目…… “陳年,”一道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失神,“系好安全帶?!?/br> “哦哦好?!?/br> 陳年手忙腳亂去扯安全帶,不過她以前并沒有什么機會坐私人汽車,極度缺乏系安全帶的經(jīng)驗,所以安全帶長度沒拉夠,怎么也扣不上,急得鼻尖冒汗。 倏地,有一股陌生的溫熱氣息靠過來,夾雜著淡淡的清香,陳年一動不動,任他的氣息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飄,最后卻匯集到一處,燙紅了她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