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趕了早上的汽車到了省城，再轉(zhuǎn)了一路公交電車到省附屬醫(yī)院。

    醫(yī)院附近有一幢三十年代的公寓樓，這是外公在省城的住所，方圓上高中和大學的幾年，和外公一起生活在這里。

    從包里拿出許久不用的鑰匙，她爬上了三樓，蜿蜒的樓梯，暗紅色的扶手油漆斑駁凋落，樓道處堆滿雜物，時不時會碰到放在外面的廢鋼絲、煤球等物。

    鑰匙插進門孔轉(zhuǎn)動的聲響，引來鄰居的注意，旁邊的一扇門打開。

    “方圓，你回來啦？是不是工作單位調(diào)過來，留在省城不走啦？”鄰居肖阿姨開門出來，看到她，驚喜的問道。

    “我是回來參加同學婚禮，明天就回縣里了?！狈綀A看到肖阿姨換了一個發(fā)型，稱贊道，“肖阿姨，你的頭發(fā)燙得真好看。”

    “好看呀？”肖阿姨喜滋滋的摸了摸頭發(fā)，“哎呀，回來被我家那位念叨半天，還想拿剪子把我頭發(fā)剪掉，說我被腐化了，你說說，我是國營理發(fā)店里燙出來的，國家哪條規(guī)定說不能燙發(fā)啦。”

    方圓笑著推門進去了。

    外公留給她的小公寓是四十平方的兩居室，進門就是一個狹小的廳室，許久沒有住人，藤椅和桌子上積了一層灰塵。窗簾都拉著，房間里光線昏暗。

    “肖阿姨，我收拾干凈再請你過來坐坐?！狈綀A對跟著進來的肖阿姨道。

    “我不坐，不坐，就是進來和你說個事?！毙ぐ⒁躺裆衩孛氐乩祥T，附在方圓耳邊道，“你這房子啊，被人盯上了。”

    方圓吃了一驚，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肖阿姨。

    “我們二樓的丁家知道吧，一家七口擠在三十平方的地方，你這房子空了這么長時間，聽說丁老大偷偷的去街道管委會提了這事，說你是資產(chǎn)階級，有富余資產(chǎn)空置而他們工人階級卻無處容身。”

    這是什么情況，她怎么成了資產(chǎn)階級，方圓有些惱怒。

    “這是我外公留給我的房產(chǎn)，在房管部門辦過登記手續(xù)的，我也沒有富余資產(chǎn)，這是我名下唯一的房產(chǎn)，我只是不在這里上班，平時很少回來?！彼龤夂艉舻氐?。

    “這我知道的呀，但是那些人要搞事情，就怕上面領(lǐng)導(dǎo)誤聽誤信，事情就復(fù)雜了?！毙ぐ⒁绦÷暤?。

    “肖阿姨，謝謝你告訴我這事?！?/br>
    “應(yīng)該的，方老醫(yī)生以前對我們多照顧啊，我愛人的老毛病都是他給治好的。”肖阿姨道。

    肖阿姨走后，方圓愣神想了一會兒對策，最后無果，還是決定回去和家人商量再說。

    看著滿室的灰塵，她把房間的窗戶打開透風，捋起袖子，拿起抹布接上水，角角落落一番清理打掃，一個多小時后，房間又恢復(fù)一塵不染，舊家具都閃著光亮。

    方圓把外公和她合照的相框擦干凈，端端正正再放回柜子上面，她站在前面留戀的駐足良久。

    大力收拾一番以后，她腰都有些酸了，但還是背上黃挎包，重新鎖上門出去了。

    比起縣城，省城的道路寬闊許多，一排排或高或低的建筑林立，電車自行車來往不息，行人匆匆，路過廣播站，一個放在高處的大喇叭里正傳來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在會議上的講話，有不少人停下來傾聽，一臉的肅穆尊崇。

    方圓去逛了友誼商場，挑選送給邵芬的結(jié)婚禮物，最后選了一對紅色繡著鴛鴦圖案的枕巾。想了一下，又到煙酒區(qū)，買了一瓶不需要酒水票的茅臺酒。

    買好東西以后，她直接去了省城醫(yī)科大學的職工樓，看望大學的導(dǎo)師喬教授。

    喬教授是早年留美博士，放棄國外優(yōu)渥的條件回國效力，他也是外公在世時的好友。

    方圓來的時候，喬教授與師母兩人正在用中飯，看見方圓來了，師母驚喜的站起來，拉著她一塊用飯。

    方圓也沒有客氣，直接坐了下來，她從袋子里掏出帶來的茅臺酒放到喬教授面前，喬教授喜歡的直接擰開瓶蓋給自己倒了一杯。

    喬師母在一邊嗔笑道：“你倒是不客氣。”

    “我得意門生孝敬的，不必客氣推托?！眴探淌诿蛄艘豢诰?，眼角的魚尾紋都跟著暢快的舒展開了，他贊道，“香醇濃郁，回味悠長，不愧國酒之稱，小方圓，你要不要來一杯？”

    方圓連忙搖手，她還記得幾年前外公和喬教授一起喝酒，她在一旁聞著醇厚的酒香，好奇也飲了一杯，結(jié)果出了大丑，唱歌跳舞鬧了好久，這是她最不想回首的糗事。

    飯后師母收拾，喬教授和方圓來到他的書房，方圓看著喬教授書房沒有什么變化，墻上是一幅他書寫的毛筆字，【為病者謀幸?！浚朊鎵Φ臅苌戏胖槐颈竞窈竦臅?，書桌上堆放醫(yī)學雜志和一張張攤開來的文稿。

    “喬教授，你在寫書嗎？”方圓看了一下文稿后問道。

    “是的，在臨床工作中，我發(fā)現(xiàn)接到急診患者時，最初幾分鐘時間內(nèi)的及時處理是非常重要的，我把這幾年遇到的急診搶救的案例做了整理，希望對以后的臨床醫(yī)生有所幫助。我覺得急診醫(yī)學，最終會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說不定以后醫(yī)院還會單獨分設(shè)急診科室?！眴探淌谛χ?。

    “作為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我們是希望科室分類越細越好，畢竟醫(yī)生很難做到全能，但是我們縣醫(yī)院，內(nèi)外科醫(yī)生還要兼做骨科醫(yī)生和牙科醫(yī)生的工作，工作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越多?！?/br>
    “能保持這樣的心態(tài)是對的，學無止境，哪一天覺得自己什么都行，不需要再學習了，那么把病人交到這么一個醫(yī)生的手上時，就危險了?！?/br>
    方圓和喬教授聊了一會兒，告訴他自己是為了參加邵芬的婚禮才上來的，喬教授笑著道，她前幾天已經(jīng)給自己送過喜糖。

    臨告別前，方圓猶豫地道：“喬教授，現(xiàn)在大量醫(yī)生分流到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支援當時醫(yī)療工作，我毫不懷疑指示是崇高而正確的，……但我卻一直擔心自己被選中，這是不是表示，我還不是一個好醫(yī)生?！?/br>
    喬教授慈和的笑笑，輕輕拍了拍方圓的肩膀：“只要心中想著為人民服務(wù)，就是好醫(yī)生。還記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嗎？”

    “無論至于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狈綀A輕輕的念道。

    “下次來，不要再帶酒了，你師母一直讓我戒酒?！眴探淌诔綀A擺擺手道。

    方圓臉上又重現(xiàn)笑容，她吐了吐舌頭：“您戒酒的話說了多少年了。”說完帶上門跑了。

    ————

    邵芬的婚房是醫(yī)院分配的單身宿舍，方圓到的時候，兩人抱著高興的又笑又跳一會。邵芬大方圓四歲，是省城本地人，讀書時一直像大jiejie一樣照顧方圓，兩個人的感情十分要好。

    新房七八平方左右，開門進去，里面的陳設(shè)一覽無遺，最顯眼的是掛在床頭的一張結(jié)婚照，兩個手拿紅寶書，一臉浩然正氣。一張紅漆的木頭床，被套上放了一張大紅的雙喜剪紙，一個帶玻璃的衣柜，還有一張書桌和立柜，有限的家具就已經(jīng)把房間擠的滿滿當當?shù)摹?/br>
    已經(jīng)來了好幾個熟人同學，一幫年輕人起哄，追問兩人的戀愛史，新人義正言辭道，兩人是因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是經(jīng)過組織批準后戀愛登記的。

    大家嘻笑的沒有再追問，怕問多了給新人帶來麻煩，現(xiàn)在男女相愛，要藏著掖著，因為愛情屬于

    被批判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

    邵芬從柜子里把花生瓜子糖果拿出來，捧著果盆，一個個人分過去。

    方圓遞過自己包的份子錢，邵芬捏了一下紅包，笑著道：“這么厚實，你包太多，我可不好意思收啊。”

    “別不好意思啊，就當我給未來的小外甥的。”

    邵芬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笑著要過來撓方圓的癢癢rou，兩人嘻鬧了一會兒，直到邵芬mama進來，說食堂飯菜準備差不多了，讓她帶客人一起過去。

    現(xiàn)在很多人結(jié)婚都是簡辦，領(lǐng)了證請大家吃過喜糖就算禮成。但是邵芬家還是在醫(yī)院食堂辦了兩桌請客，這里花費的糧票、rou票、煙票等至少要家里積攢兩年才能省下來。

    男女雙方的親人和同事朋友，一幫人熱熱聞聞的相聚醫(yī)院食堂，為這一對新人祝賀。

    今天邵芬和新郎李新文都是穿著半新衣裳，邵芬一身紅條紋的秋衣配著藍褲子，李新文藏青中山裝黑褲子，胸前各別著一朵紅花，臉上紅光滿面，喜氣洋洋，一看就是新人模樣。

    婚禮儀式很簡單，兩個新人朝食堂墻壁上掛的最高領(lǐng)袖像鞠躬，宣誓：永遠忠于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堅持社會主義道路，解放全人類……

    后來又向雙方父母鞠躬，就算禮成了。

    飯桌上沒有酒水，以水代酒，新人依次向客人敬酒（水），輪到方圓這一桌，新人們被同事同學輪流灌了好幾杯開水，撐得新郎嘴里都要吐泡泡了。

    一頓有rou有菜的豐盛婚宴過后，方圓等幾個新郎新娘的同學和朋友一幫年輕人又隨著新人回到了新房。

    現(xiàn)在也不興鬧洞房，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就已經(jīng)夠熱鬧了，一幫年輕的醫(yī)生們手挽著手，在擁擠的新房里面大聲高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

    這時邵芬站出來：“歡迎小方圓為我們獻上一首美妙的歌曲—《喀秋莎》。”

    她率先鼓掌，大家馬上跟著起哄，熱烈的掌聲中響徹夜晚。

    方圓摸著長辮大方的站了出來，這首《喀秋莎》她在學校晚會的時候唱過，當時還是和現(xiàn)場的一位師兄合唱過的。

    她一挽手臂，朝著人群里的師兄示意，這位其貌不揚，但是聲音渾厚的師兄笑著大跨步站出來，也朝方圓挽一圈手臂。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明媚的少女亭亭玉立，烏黑的長辮垂在胸前，紅唇輕啟，橘黃的燈光灑在她的身上，這場景仿佛一幅飽滿的油畫。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師兄渾厚的男音跟著響起。

    今夜月光柔和明亮，不知何時窗外聚集了同一宿舍樓的人們，他們被動人的歌聲吸引，在窗外駐足傾聽，跟著輕輕哼唱……

    第20章

    方圓從省城買了一斤上海牌大白兔奶糖，留了一半在家里，其他的帶到醫(yī)院，分給姚紅英和平時關(guān)系較好的幾個護士。

    許護士拿到以后，直接剝了一顆放嘴里，糖紙小心的折好放回白褂口袋。

    “方醫(yī)生，你參加一趟婚禮回來，怎么開始發(fā)起喜糖了?！焙牵ξ拇蛉?。

    “有的吃還堵不住你的嘴?！币t英輕輕掐了一下許護士的臉頰，“我們方醫(yī)生臉皮薄，不許開她玩笑啊?！?/br>
    說完諂著臉對方圓說：“我的份子錢都準備好了，你抓緊哈~”

    不等方圓過來，她已經(jīng)笑著跑開了。

    方圓搖頭淺笑，回到診室開始工作。

    “方醫(yī)生，上午那個張干部找你看診，我說你請假還沒回來，她說自己明天再來?！弊o士進來告訴方圓。

    “我知道了，謝謝?！?/br>
    昨天參加完婚禮回來已經(jīng)很晚，回縣城的汽車早就沒有了，她留在省城的家里休息一個晚上，早上才坐車回來。今天是張惠云針灸的日子，她事先沒來得及告訴對方，讓她白跑一趟了。

    下午有一臺截肢手術(shù)，方圓作為蔣醫(yī)生的手術(shù)助手，手術(shù)室出來的時候都快到下班時間了，她回診室發(fā)現(xiàn)張惠云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方圓帶著笑容走過云：“對不起，我上午請假沒有事先和你說一聲，聽護士說你明天再來，怎么下午就來了？”

    張惠云臉上浮上淺淺的笑容，矜持地道：“沒關(guān)系，我也才剛到不久。因為今天是定期針灸的時間，我怕拖到明天效果要打折?！贬樉膬纱嗡兔黠@感覺到有效果，想堅持下來把老毛病徹底根治了，而且她今天也有別的安排。

    方圓笑而不語，讓張惠云脫鞋子躺到診床上，開始給她針灸。

    這時門診壹室的其他醫(yī)生陸續(xù)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留針期間，方圓抓緊時間寫今日的工作交接事宜，把她和蔣醫(yī)生負責的幾個病人情況記錄下來，下班時一起交給今天的值班醫(yī)生。

    時間到，方圓替方惠云拔針后，把病歷本寫好給她，自己繼續(xù)坐回去寫工作交接。

    張惠云整理好頭發(fā)和衣服，并不急著離開，而是在方圓的對面坐下來。

    “張醫(yī)生，你這一手字真秀氣，我看其他醫(yī)生字跡都挺潦草的，根本看不明白寫的什么?！?/br>
    方圓寫手術(shù)方案、記錄病程的時候，是正常書寫。寫病歷和開處方時候，也是用一種天書般的“醫(yī)生體”，這種又稱密碼體，估計也只有醫(yī)生間才能看懂，醫(yī)生書寫潦草原因很多，她也只是照前輩的老路在走。

    “張干事，我還要等一會才能下班，你這邊針灸好就可以離開了?！狈綀A抬頭笑笑，繼續(xù)整理手頭的工作。

    “我等我兒子過來接我，先陪你坐一會?！睆埢菰崎e適的翹起二郎腿，打量著方圓道。

    方圓不以為意，她把交班日志寫好，拿到了值班室，回來把一方小診室再收拾清理一下。

    “張干事，我馬上要下班了，診室這里下班后不能留人，要不你到外面候診廳等？”方圓看見張惠云還在，開口提醒道。

    張惠云站起來，拿起黑色人造革包，點點頭，跟著方圓出去了。

    方圓直接去了女更衣室，把白大褂脫下來掛好，換上米黃色的咔嘰布外套，一頭秀發(fā)打散重新梳成兩條光潔的辮子，辮子在腦后交叉挽成弧形用別針固定。

    走出大廳的時候，看到張干事站在醫(yī)院前面的空地上，有一個男青年騎著自行車在她旁邊停了下來，兩人正在私語。

    張惠云也看到方圓了，她發(fā)現(xiàn)方圓脫下白大褂，區(qū)別之前專業(yè)爽利的模樣，別有一番年輕嬌美之態(tài)，伸手招呼：“方醫(yī)生?！?/br>
    方圓朝她點頭微笑：“張干事，回去注意休息，兩天后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