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你受傷了?”卓北安看到自己淺色的外袍沾上幾處血手印,是她剛剛抱來時按上的,他蹙了眉執(zhí)起秦婠的手。 玉白的手上有不少傷口,血還沒止,是她用匕首割繩時造成的。 “皮rou傷,沒事。”顧著逃命,秦婠也沒覺得多疼,“抱歉,弄臟你的衣裳?!?/br> 暈眩感已經去得差不多,秦婠扶著卓北安的手站起來,又急問他:“我表哥呢?找到他了嗎?” 卓北安點頭:“羅公子沒事,我根據(jù)白天秦雅的行蹤在南華寺的山洞里找到了他。據(jù)他所述,他在南華寺后山遇到秦雅,被她以你為由騙到了人跡罕至的山洞中以藥迷暈。秦雅并沒囚禁他,只是將他身上衣物剝去,令其難以離開山洞。令兄到現(xiàn)在還以為此事是秦雅的惡作劇,并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br> 換言之,秦雅確實救了他。 秦婠徹底松口氣,卻聽卓北安又道:“但是現(xiàn)在秦雅不見了?!?/br> 她的心便又懸起——秦雅的想法已難摸清,這人分明沒打算向羅慎下手,卻騙她去殺秦舒? 對了,秦舒? “卓大人,另一賊人以秦舒姑娘為質跑進林中,卑職們跟丟了。”侍衛(wèi)前來稟報。 “砰——”卓北安還沒回答,遠處就扔來一個滿身血污的人,恰是剛才抓著秦婠的賊匪。何寄執(zhí)劍而來,劍尖上血珠滴落,匯成一片。 火色下他雙眸淬毒般的暴戾,在瞧見秦婠之時,那戾氣又加深三分。 “有沒受傷?”他朝秦婠問道。秦婠披散著頭發(fā),一身衣裳皆是泥污,臉頰與手上處處血痕,脖子有兩指多寬的淤青,形容狼狽,瞧得他又疼又怒,滿心怒火恨不得將賊匪千刀萬剮泄恨。 不過離她這點時間,竟就起了這樣的禍事,他恨自己沒能守在她身邊。 秦婠察覺到他一身的戾氣,衣裳上滿是血污,眉眼里殺氣外泄,一副生人回避的模樣,旁人見了都怵他三分,她反上前兩步,道:“我沒事,你呢?” “我也無礙,他的血?!焙渭耐厣系馁\匪踢了一腳。 那人哀嚎起來,還沒死。 “卓大人,卑職請命隨羽林衛(wèi)抓捕賊匪?!焙渭谋?。 卓北安道:“好,你帶著這個人去抓,天亮以前,本官要見到人質安全回來?!?/br> “是。”何寄又深看秦婠一眼,總算緩道,“你跟卓大人先回去,待我替你把這些人都抓了,再去看你。” “你小心些?!鼻貖皖^回避開他的目光。 那里有些情緒,太露骨,與從前大廂徑庭,遮不住。 何寄沉步離去,秦婠一轉頭,對上卓北安洞察的眸,他道:“夫人,走吧,我送你回去?!?/br> 他沒有多余的話,卻好像看穿了許多東西,秦婠在他眼前無所遁形,只能一步一步跟隨,看他蜷著背咳了幾聲,很快又挺直了背。 這一夜,真是漫長。 ———— 卓北安將秦婠送到南華寺一間單獨的禪房內,又派人請來寺內懂醫(yī)理的僧人替她診治,再將已發(fā)現(xiàn)秦婠失蹤而急得團團轉的小陶氏等人請了過來,讓她安心呆在這里休息。 折騰了大半夜,天已將明。秦婠精力透支得太嚴重,不等湯藥熬來就昏沉沉睡過去,小陶氏就在旁邊守著。卓北安只向眾人說佛寺附近有山匪出沒,秦婠差點就被擄出寺去,幸而救得及時并無大礙,小陶氏聞言雙掌合什連道了幾句“阿彌陀佛”。 卓北安在門外看了兩眼,身邊謝皎問他:“大人為何不進屋?” 他搖頭:“不合時宜。” 即便她嫁的人是另一個自己,外人眼中,她也是鎮(zhèn)遠侯夫人。 他們之間,不能存在一點點的逾越。 “你呢?他怎會放你回來?”他轉而問起謝皎和皇帝。 謝皎挑了眉:“我和他說了,我答應過沈侯在沈家呆到他回來為止。” 卓北安道了句“也好”,見屋里已無甚大事,轉身便離。 ———— 翌日,天仍陰。 秦婠昏沉沉地醒來,她似乎做了個冗長的夢,很多破碎的畫面交疊出現(xiàn),分不清時間地點,到最后也拼不出完整故事,醒來后她便再也想不起夢中何物。 屋里只有秋璃和謝皎照顧著,滿室藥香彌漫。 秦婠看著被布制包起的雙手,仰面躺著問道:“大太太她們呢?” “大太太昨晚在夫人身邊守了一宿,早上法會開始時,她帶著三個姑娘去參加法會了,她交代過莫吵醒夫人,讓夫人安心休息。”秋璃見人醒了就給她倒藥。 秦婠一骨碌坐起,身體酸澀地疼,但并沒大礙。 “皎皎,山匪可抓到?秦舒呢?”她一覺睡到這時候,也不知外間如何了。 謝皎靠著窗,天光照亮她眸中冷意:“抓到了,你的何寄哥哥大開殺戒,殺了好幾個頑抗的賊匪,秦舒也被人從賊窩里救回來了,不過秦達被賊匪給殺了。據(jù)秦舒說,這批賊匪想抓秦達和她向秦家勒索,事情敗露才痛下殺手。秦達是主要和賊匪聯(lián)系的人,他一死,雙方各執(zhí)一辭,秦舒事先并沒同這伙人接觸過,脫身容易,不過……” 秦舒當然不會在這種事里留下把柄叫人抓信,秦婠毫不奇怪,只道:“不過什么?” “她被人擄進賊窩一夜,今日這寺里又都是各府夫人太太小姐,這流言已經傳得滿天飛,回京后恐怕有得受了?!敝x皎嘲道。 流言的威力秦婠上輩子深刻領教過,不管秦舒在賊窩里遭遇了什么,只怕都難逃世俗惡意揣測,她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的形象,幾近一夕覆滅。她的親事未定,又被康王厭棄,如此一來,怕是雪上加霜。 但這又能怪誰? 不過作繭自縛。 秦婠接下秋璃遞來的湯藥,閉著眼蹙著眉,仰頭一飲而盡,宛如飲酒。 “走,咱們出去看看?!卑阉幫肴釉谧郎?,秦婠起身。 ———— 寺鐘沉沉,隨風撞在心上,連綿不絕,前音余韻未褪,后聲又起。秦婠梳妝妥當出來,法會已進行了一大半,午間的齋宴小憩剛過,祈福的人都集中在大殿前空曠的蓮臺上聽高僧講經。 佛法有云,眾生平等。故蓮臺之上無分貴賤,不論何人皆只得蒲團一張,與高僧席地幕天盤膝而坐。秦婠從旁望去,只見蓮臺上黑壓壓的人頭,眾生皆寂,只有僧人洪亮的聲音。 昨夜南華寺外應該有場血雨腥風,可未曾影響半分,這個法會仍舊莊重肅穆。 秦婠不急著過去,目光緩慢掃過蓮臺上的眾人,并未瞧見皇帝和卓北安等人。 “夫人,看,是三姑娘?!鼻锪а奂?,一眼看到跪在蓮臺靠前方醒止處的秦舒。 秦舒雙手合什、眉目低垂地跪著,并非盤膝而坐,身上是淺青蓮色的衣掌,烏黑的發(fā)齊整梳起,只簪著兩支珍珠簪,在人群里像朵靜謐盛放的蓮,似乎絲毫也未受昨夜風波影響,也毫不在意身后眾人異樣目光。 “她倒厲害?!敝x皎忍不住譏誚道。 受了那樣的劫難,她還能泰然自若地出現(xiàn)在人前,便是謝皎再不喜歡這人,心里也不禁要夸上一句聰明。 “她這樣大大方方地出現(xiàn),反倒堵了悠悠眾口?!鼻貖踩滩蛔∫?,秦舒不愧是秦舒,燕王康王的打擊未能打倒她,被擄進賊窩救出,還能在第一時間想出應對辦法,比起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毫無疑問她安然無恙的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能將流言最大限度地平息。 秦舒的韌性,比她所想得要大得多,秦婠自愧不如。 臺上的高僧講經告一段落,開始答眾生惑,底下的人卻無人開口,眾生最大之惑卻是不知惑在何處。有人自遠處走來,頭戴雪帽,身上披著緙絲錦段的披風,眉目嫵媚。 “大師,弟子有惑?!边@人停在眾人之后,聲音像檐下風鈴。 秦婠與眾人都轉頭望去,卻見失蹤許久的秦雅婷婷立于人后。秦雅失蹤和秦舒被擄一樣都沒瞞住人,從昨晚開始就鬧得沸騰,這里坐的不少人都知曉這事。 “四丫頭,你……你這是去哪里了?”帶秦家姑娘參加法會的劉氏昨晚已經因為秦舒而擔驚受怕一夜,此時又見秦雅突然出現(xiàn),心頭陡然加速跳動,總覺得沒有好事。 秦雅卻不理她,只看著臺前高僧。 “施主有何惑?”高僧合什一禮,溫言問道。 “弟子心中有苦,此苦難解,想求佛祖渡我?!鼻匮拍抗廪D了轉,瞧見人群之外的秦婠,竟朝他頜首一笑,沒了昨日乖張,“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弟子之苦,源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故而強求,種種罪孽皆因此生?!?/br> “施主所求何物?”高僧問她。 “一個男人?!鼻匮牌届o非常,“鎮(zhèn)遠侯府的小侯爺沈浩初?!?/br> 此語一出,群情沸然,底下響起一片議論聲,劉氏臉色頓變,左顧右盼要喚人將秦雅架下去,不過來參加法會并未帶著仆眾,她一時也難找到人,只得命身后的人去喚秦家仆婦來。 秦婠站在樹下也已愕然,萬沒料到她能當眾說出這番話來,一時五感雜陳,竟不知能說些什么。距她五步之遙的身后,何寄也突然頓足,沒人比他更清楚,秦雅口中的“沈浩初”說的是誰。不過少年一時溫柔,種下的卻是日后數(shù)載癡心錯付,他愛錯了秦舒,秦雅何嘗不是所愛非人? “我知道我jiejie嫁給了沈侯,我不該再有念想,但你們大概不知道,原來能嫁沈侯的人是我。是我要強求這段姻緣,明知他心里藏著的人秦舒,也非要強求,鬼迷心竅設下蓮池一局。你們不必以這種目光看著我,你們都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就是當日我大jiejie因為落水被沈侯救起而嫁進沈府之事,那是我設的局,是我想進沈家,本要自己落水,不料卻被秦舒利用。秦舒自己不愿嫁給沈侯,卻又不肯我嫁進沈家,只因我與她處處為難,便設下毒計,令我大姐先我一步失足落水,叫沈侯救了去。你們可睜開眼瞧清楚了,這譽滿全京的秦家四姑娘,到底生了怎樣的心腸?” 秦雅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幾乎讓人無招架之力。 “我從沒做過這樣的事!”秦舒嚯得站起,氣得雙目通紅,淚水止不住的落下,“你……你含血噴人,空口白牙的冤枉我,且拿出證據(jù)來!” 秦婠突然慶幸,自己沒有出現(xiàn)在這法會之上,秦雅今日瘋狂之舉,必令整個秦家蒙羞,使得秦沈二府都淪為京中笑談,這爛攤子也不知該如何收拾了。 “證據(jù)?我不需要證據(jù),我以我半生幸福為證,為我做的事贖清罪孽,求一個心安理得,修一個來世,你敢嗎?”秦雅說著,將頭上密實的雪帽一掀,再將身上披風解下。 全場皆寂。 秦雅三千青絲已去,緙絲錦緞的披風如繁華塵世,被她拋擲于地,露出其下素青袈裟。 什么時候削發(fā)為尼,誰都不知道,只是從此便青燈古佛,了卻塵事。 秦婠捂緊胸口,被這幕驚得久難平靜。便是何寄,也不禁手指掐入樹皮間,滿目復雜。 秦雅聲音未停,仍在數(shù)著秦舒和自己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聽得眾人目瞪口呆,秦舒面色惶然,已是難以招架。 秦婠聽了幾個回合,腦中嗡嗡作響,已經不愿再去思考這些陰祟勾當,轉身離了蓮臺。 作者有話要說: 不不不,我沒有挖坑,連預收坑都沒鏟下去……哈哈。 第109章 端倪 秦雅大膽的言論,在南華寺掀起一輪風波。她并不在乎會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話,因為她心知肚明在她露出圓整的腦袋與那一身僧衣草履時所能帶來的震撼,即便她的話漏洞百出,在場所有人也會站在她這邊。 這是秦舒教給她的——人們天生對弱者懷抱同情,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的同情。 秦雅用后半生幸福為代價,是解脫,也是最后的報復。 事實的真相已經不重要了,秦舒的未來將會被種種流言淹沒,一如上輩子的她。只是秦婠仍猜不出秦雅昨晚扔出的匕首用意何在,是想將她也拉下渾水,逼她和秦舒決裂?亦或是對她報復的惡作???她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秦雅和秦舒這一世的結局已然改變,從她重生起,好像所有與她有關的人的軌跡都變改寫,是好是壞,秦婠亦無從分辨。 ———— 寺里的放生池養(yǎng)著各色錦鯉,人一靠近就紛紛浮到水面求食。秦婠并沒回禪房,而是布施了幾兩銀子換來一袋魚食,站在池畔投喂。 池面很平靜,錦鯉顏色鮮亮,看著平和美麗,只是池水渾濁,不見底下勾當,池中放生不乏天敵,這表面的和樂不過安慰人心的假相,底下的阿鼻地獄才是被掩蓋的真實。 誰知道呢? 秦婠拆開魚食袋,要投喂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都纏著布帛,很難從里頭拈食。笨拙試了幾番,她有些挫敗,想把手上纏的布帛拆掉。 “你在干嘛?”何寄及時出現(xiàn)制止了她魯莽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