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

    昨晚是個什么情況來著？盛夏有點(diǎn)兒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夢來著。

    她記得沈紀(jì)年把她堵在廚房門口，莫名其妙地揉了她腦袋，還莫名其妙嘲笑她傻，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句神經(jīng)病，從他手臂下頭鉆出來，打算回房間，而下一秒，被他從背后拉住了胳膊，盛夏聽見他的聲音，很低，夾雜著幾分低沉沉的哄意，“下次不高興，記得告訴我?！?/br>
    盛夏皮膚上起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戰(zhàn)栗感，回頭，目光上抬看他。

    她看見他滾動的喉結(jié)，和微抿的雙唇。

    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眼睛里，“不要傻傻的一個人生悶氣?！?/br>
    你才傻，你宇宙無敵傻！盛夏內(nèi)心的小人兒握拳咆哮。

    面上卻只淡定地“哦”了聲，別過頭去，眼神飄著，聲音也飄著，“知道了?！?/br>
    他看著她那副別扭的樣子，忽而垂眸笑了，再次伸手揉了把她腦袋。

    “去睡吧！晚安。”

    盛夏長了副軟軟的好揉捏的樣子，誰看了都想揉兩下，童言也老揉她，但每次被揉盛夏都會發(fā)飆，輕則發(fā)脾氣，重則動手打人……“我又不是狗，別動手動腳?！?/br>
    沈紀(jì)年刷新了盛夏的新技能——

    她臉紅了。

    盛夏皺著眉，瞪了他一眼，有些惱羞成怒，“好好的，老揉我頭發(fā)干嘛呀！”她直直盯著他，看見他漆黑的雙目，干凈而硬朗的線條，偏淺的唇色，挺直的鼻梁，濃而黑的眉毛，斜斜地往上挑的凜冽而英氣的眉尾。因?yàn)槊脊瞧?，眼睛微微凹進(jìn)去，漆黑中多了幾分深邃。就那么看著她，帶著點(diǎn)兒若有似無的笑意，盛夏忽然覺得喉嚨發(fā)干。

    她小臉皺皺的，眉頭擰了個秀氣的結(jié)，臉頰微鼓，嘴唇飽滿而挺翹。

    沈紀(jì)年笑意漸深，彎腰看她，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看你可愛，行不行？”

    盛夏一副見鬼了的樣子抬頭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跑了。

    ……見鬼！

    沈紀(jì)年沉悶了一個晚上的心情，似乎終于撥云見日了，他抿唇笑了下，伸手把她撈回來，抵在墻上。

    男生的身體高高大大的，彎腰看她的時候總帶著一股壓迫感，這會兒整個人罩在她身上，仿佛一座無形的山，壓迫得人不敢大喘氣。

    盛夏失去重心，背撞到墻壁上，目光濕漉漉地看他，“你干嘛呀？”

    沈紀(jì)年垂眸看她，好看的眼睛里，是一片看不清的探究和迷思，“你對我，是什么感覺？”

    “什么什么感覺？”

    聽不懂。

    “我們……交往試試吧，嗯？”

    交往？交往是個什么東西？是她理解的那個交往嗎？怎么交往？回房間的時候，她還在思考在這個問題，就像那天她思考他為什么親她，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一樣糾結(jié)和蛋疼。

    最后罵了一句：莫名其妙，整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睡著。

    失眠的結(jié)果就是特別暴躁，早上他過來叫她去跑步，她像一只脫韁的野馬在馬路上狂奔，沈紀(jì)年看著她，一言難盡的樣子。罵了句，“你是智障嗎？”

    盛夏想明白了，昨晚的事，她一定又理解錯了。

    想明白之后，盛夏十分鄙夷他的語文水平，亂用什么詞。

    *

    “不是親戚，但你在班長家里??？”朱莉莉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究著。

    盛夏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朱莉莉捂住自己嘴巴，夸張地把自己身子往后撤，“不會是童養(yǎng)媳吧！”

    盛夏翻了她個白眼，什么邏輯。

    她懶得解釋，跨坐在椅子上，把書從書包里掏出來，規(guī)規(guī)整整擺好了。

    李亞楠是個很八卦的女孩子，但她看著盛夏通身那氣場，八卦的熊熊火焰也偃旗息鼓了，偷偷問朱莉莉，“你覺得，班長對盛夏有沒有……那種意思？”話說用糖哄、抓手腕、陪逃課、幫出頭……這些事，難道不是情侶才會做的嗎？想想很曖昧的??！

    朱莉莉想象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無能，她和小崔之間有些難得統(tǒng)一的默契，那就是——沈紀(jì)年那個在學(xué)業(yè)上死變態(tài)的男生，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早！戀！的！

    他和早戀是清白的，無比清白的那種清白，一清二白得一塵不染那種清白，全十一中的人都早戀了，沈紀(jì)年大概都是那種面無表情刷題考試的人。末了還會抬頭若無其事地發(fā)表一句看法，比如——“無聊！”

    朱莉莉搖了搖頭，“大概沒有。”

    李亞楠失望地“啊”了聲。

    *

    課間cao的時候，有人說，沈紀(jì)年的mama來了，在段一刀的辦公室。

    盛夏聽說的時候，背倏忽繃緊起來，抿了抿唇，站在太陽下覺得頭腦發(fā)昏。

    以她多次和老師打交道的經(jīng)驗(yàn)來看，主任他顯然不會說什么好話，盛夏自己倒無所謂，被罵習(xí)慣了，早就練出了一身百毒不侵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的本領(lǐng)來，但如果因?yàn)檫@個讓沈姨受辱，她比自己被罵還難受。

    是的，沈姨說到底只是出于好心才幫助她的，給她提供吃和住的地方，給她關(guān)愛，努力為她營造家的氛圍，但畢竟不是她的mama，沒有看管的義務(wù)，也沒有監(jiān)護(hù)人的責(zé)任，她憑什么受這樣的指責(zé)。

    在內(nèi)心熊熊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盛夏跟體委林明棟交代了一聲就跑去了教學(xué)樓。

    他看見沈姨站在三樓辦公室門口的護(hù)欄前和段一刀在說著什么。

    她一步三個臺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上了三樓，她要和段一刀說清楚，他沒有理由因?yàn)樗龑ι蛞套鋈魏沃肛?zé)。這是不對的，不應(yīng)該的。

    然而她跑上樓的時候，只聽見沈姨清晰而有力的聲音，“段主任，如果您的女兒被一群人高馬大的女生圍在一起欺負(fù)，她還手了，您會責(zé)備她嗎？昨晚她睡著了，我去看她身上的傷，她的背上和大腿上全是淤青，至少手腕粗的木棍才能打出那樣的效果。法律判刑還有正當(dāng)防衛(wèi)這一說，我的孩子需要躺著被人欺負(fù)完了才能受到憐憫嗎？你們不心疼，我心疼，她有能力還手還被打成那樣子，她如果沒有能力還手，我是不是今天就要在醫(yī)院守著了？”

    盛夏驀地愣在了原地。

    第12章

    盛夏記得爸爸去世的時候她還在上小學(xué)，那天天氣很晴朗，春光明媚，微風(fēng)和暢，笑容甜美的女老師拍著手掌問她們，“大家想不想去春游?。俊?/br>
    小朋友都扯著聲音朗聲回答，“想——”

    一個字，尾音拖得老長老長。

    老師說，那下周二一起去郊外踏青，每人要準(zhǔn)備好零食和便當(dāng)，穿上輕便的鞋子，帶上小陽傘，東西裝進(jìn)小書包里，好不好？

    “好——”小朋友的聲音愉悅而歡快。

    每個人都開開心心的，熱烈地談?wù)撝约簳裁春贸缘?，盛夏摸著自己的耳朵，奶聲奶氣地說：“我爸爸做的梅菜扣rou特別好吃?！?/br>
    小時候的盛夏愛吃rou，大塊大塊的rou嚼進(jìn)嘴里，有種非凡的滿足感。

    在這樣愉快而熱烈地氛圍里，忽然進(jìn)來一個老師，面容沉重地說，“盛夏同學(xué)，你出來一下?！?/br>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晃著小短腿跑過去，老師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你叔叔在校門口等你，要接你回家。”

    “??？為什么呀？”

    老師沉默無話，揉了揉她的腦袋，面上帶著同情和憐憫，領(lǐng)著她往校門口去了。

    那個叔叔盛夏不熟悉，依稀記得是爸爸的同事，他矮下身子摸她臉頰，“你mama讓我來接你?！?/br>
    小小的盛夏還不懂得看人臉色，但已經(jīng)有了模糊的直覺，她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乖巧地爬到車上，眼睛盯著窗外，忽然覺得緊張起來，有種強(qiáng)烈的恐慌和無助籠罩在心頭，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已經(jīng)有了難過和害怕的情緒。

    下車的時候，叔叔把她從車后座抱下來，她用短短rourou的胳膊抱住叔叔的脖子，眼眶倏忽紅了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漸漸蓄積，慢慢地快要溢出來了，她趴在叔叔的肩膀上，輕聲問，“我們?yōu)槭裁匆獊磲t(yī)院?。俊?/br>
    叔叔拍著她的背，聲音哽咽，“待會兒見到爸爸，夏夏不要害怕，也不要哭，和爸爸說說話，好不好？”

    盛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那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被驗(yàn)證的恐慌一下子爆發(fā)了，她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哭得天地變色。

    叔叔也紅了眼眶。

    她抹干眼淚，懵懂無知卻又仿佛洞悉一切地去了病房，門口有很多人，姥姥姥爺都在，mama哭得眼睛紅腫，看見盛夏強(qiáng)忍著眼淚，對那位叔叔說，“麻煩你了?！?/br>
    姥爺抱起盛夏，“不要讓她進(jìn)去了吧？”

    姥姥握了握盛夏的手，“進(jìn)去吧！叫閔朗看一下，走得安心些?！?/br>
    盛夏緊緊地?fù)е褷數(shù)牟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敢掉下來。

    爸爸是車禍，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像睡著了一樣，他臉色蒼白中帶著淺淡的死氣沉沉的青灰，睫毛微微顫動了下，人卻好像已經(jīng)沒有任何知覺了。

    心電監(jiān)護(hù)不停地發(fā)出報警聲，線條紊亂地抖動著，掙扎著不愿平靜。

    他只有呼出的氣，已經(jīng)沒有進(jìn)的氣了。

    其實(shí)已經(jīng)不行了，但誰也不愿意相信，mama甚至在求醫(yī)生，說還有心跳，您再看看，再看看??！

    醫(yī)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溫柔而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盛夏輕手輕腳地扒著床沿，踮著腳尖努力地去看爸爸的臉，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失去了往日的威嚴(yán)和威嚴(yán)下的溫柔，安靜地躺在那里，她輕輕地叫了聲，“爸爸……”

    爸爸沒有理會他，她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喃喃自語似的叫著，“爸爸——爸爸——”

    只是叫再多聲，他也不會再醒過來了。

    后來爸爸下葬的時候，她抱著遺像哭得聲嘶力竭。

    全世界最愛她的人，永遠(yuǎn)的消失不見了。

    那好像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她從一個被捧著呵護(hù)著的小姑娘，一瞬間長大成人了。

    生理的成長是一個緩慢而有規(guī)律的過程，而心理的成長，有時只是一瞬間。

    mama是個菟絲花一樣的女人，她習(xí)慣于依附著別人生活，單身帶孩子的日子給了她巨大的恐慌和焦慮，她開始嘗試著去尋找新的依靠，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總是有著優(yōu)勢，后來她認(rèn)識一個南方的老板，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比她大了幾歲，一直忙于事業(yè)，至今未婚。他身上有著成熟男人的穩(wěn)重和魅力，他給了mama強(qiáng)烈的心跳的感覺，她覺得這是她的命中注定。

    為了嫁給他，mama花費(fèi)了很多心思，她施展了自己所有的嫵媚和才華，最終終于得償所愿——那男人向她求婚了。

    mama心花怒放，仿佛人生的春天再次降臨到她頭上。

    她在磅礴的幸福感里眩暈著，而女兒這種生物，她大概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

    甚至在跟著南方老板動身去南方之前，哭著央求盛夏的姥姥，求她放過自己。她是這樣說的——

    “那邊是頭婚，很介意我生過孩子，我就算帶著夏夏過去，也是遭人嫌棄，與其那樣，還不如讓夏夏跟著您，也讓您有個伴。那邊人不錯，也知道我有個女兒，我寄錢回來應(yīng)該也不會說什么。孩子放您這兒，錢我會定時匯過來?！?/br>
    姥姥猶豫著，這樣影響孩子一生的決定，她無法輕易許諾。

    mama看姥姥猶豫，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她說，她才三十二歲，一輩子還有那么長，沒了丈夫，還帶著女兒，錯過了這個姻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有個明朗的未來。

    姥姥沉重而緩慢地拍了拍她的肩，“你走吧！孩子我看著。”

    那是盛夏人生的另一個分水嶺，從那之后，她徹底沒有了保護(hù)傘，下雨的時候，要自己在雨中奔跑。

    她其實(shí)是個特別軟弱的小姑娘，愛哭愛撒嬌，但沒有人心疼和愛護(hù)的時候，哭和撒嬌都是一項(xiàng)愚蠢的技能。

    被人欺負(fù)的時候沒有人撐腰，只能自己站起來，打不過的時候，就吞下血，想盡一切辦法報復(fù)回去，別人狠，自己要更狠，她從血泊里掙扎出來，即便狼狽也要脊背挺直，不能讓人看出半點(diǎn)兒脆弱——在那個混混遍地的鎮(zhèn)上，大家的同情心微弱的可憐。